来子离开“狗不理包子铺”,还能经常看见小闺女儿。
当初高掌柜提这事,小闺女儿没同意,但事后就像没这么回事,跟来子该怎么说笑还怎么说笑。倒是来子,为这事挂不住脸儿了。现在来子离开了包子铺,虽说一想这事还别扭,但不用天天见了,心里总算松快了一些。可这一下小闺女儿又不行了。小闺女儿没想到来子会为这事离开包子铺,这才明白,来子为自己是真走心了。“福临成祥鞋帽店”也在胡同口儿的街上,跟包子铺斜对着,离得不远。小闺女儿在包子铺这边出来进去,也就还能碰见来子。来子见了小闺女儿也打招呼。小闺女儿却总躲着,实在躲不开了,才勉强冲来子这边笑笑。来子的心里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一步,俩人再见面,倒不如不见。
来子跟老朱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当年他爸老瘪卖拔火罐儿,整天走街串巷,费鞋,就只穿老朱绱的鞋。老朱绱的鞋底儿厚,也瓷实,别的鞋穿几个月就飞边儿了,老朱的鞋经磨,穿个一年半载还能跟脚儿。老朱知道老瘪卖拔火罐儿不易,手艺人体谅手艺人,每回给老瘪绱鞋就多绱几针,最后也只收个本儿钱。来子也知道他爸当年跟老朱的交情,现在来“福临成祥鞋帽店”,也就没把自己当伙计。铺子里里外外的事,都尽心尽力。
老朱是个闷人。但老朱的闷,跟来子他爸老瘪的闷又不一样。老瘪闷是心里有话,不想说。老朱是心里本来就没话。起初来子不知道,晚上铺子没事了,回去也是睡觉,就想陪老朱说说话。老朱爱喝酒,但喝不多,也就三两口,然后就是喝茶了。可这时喝的茶也就相当于酒,有时一缸子花茶喝下去,也能喝大了。别人喝大是话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但老朱不是,越喝大了越闷。来子这才知道,他不说话不是故意不说,是心里本来就没话。
其实老朱不是没话,也不是不想说,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老朱说话挑人,甭管谁,一张嘴两句话不爱听,就不吭声了。可街上的人虽然多的是,真遇上合适的就难了。
老朱过去有个老婆,叫何桂兰,娘家爸爸是个修鞋的,跟老朱也算同行。但老朱绱鞋,自己有绱鞋铺,何桂兰的娘家爸爸修鞋却是挑挑子,走到哪儿修到哪儿。何家住河北的抬杠会,跟侯家后隔着南运河,不远也不近。何桂兰她爸叫何连运,街上的人都叫他老何。侯家后这边靠着北门,是个繁华之地,人多,也比抬杠会那边热闹。那时候,老何就经常挑着挑子来这边修鞋。老何有个毛病,怕饿。别人饿了,吃两口饽饽垫垫就行了,老何不行,不饿是不饿,饿劲儿一上来,连着吃两个大饽饽也缓不过来,且脸色煞白,浑身突突地冒虚汗,得坐半天才能缓过来。一次老何挑着挑子来这边修鞋,饿劲儿又上来了,冒着虚汗走到老朱的绱鞋铺门口,实在走不动了,撂下挑子一屁股就坐在街边上。老朱正绱鞋,一见门口有人,以为是来买鞋的,再看,是个挑修鞋挑子的,就伸头朝外看了看。这一看才发现,这人顺着脖子往下流汗,脸色也不对,已经白得没了血色儿。于是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儿出来,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老何是个轻易不肯麻烦人的人,已经这样了,还连连摆手,意思是自己没事,就是累了,想歇歇脚儿。但老朱已看出来了,他不是累的事,就赶紧扶进铺子。这时老何才说,自己是饿的,而且这饿不是一般的饿,是饿病,病一上来就得拼命吃东西。老朱一听,赶紧把铺子里能吃的东西都给他找出来,最后连两块已经搁了几天的干窝头都翻出来了。但老何吃了还不行。老朱又跑到街对面买了两块烤山芋,老何吃了,这才稳住神了。老何挺感动,到底是手艺人理解手艺人。向老朱反复道过谢,才挑上挑子走了。
这事过后,老朱也就忘了。
可过了几天,老何又挑着修鞋挑子来了。老朱一眼认出来,是前些天犯饿病的那人。老何在门口儿撂下挑子,一进来就说,今天来,是专门来感谢老朱的,上次回去,跟家里人把这事儿一说,家里人也都后怕,他这饿病有危险,要不是老朱及时相帮,他麻烦就大了。今天他老婆带着闺女来侯家后买花儿线,说是一会儿也过来,要当面谢谢他。老朱脸皮儿薄,一听赶紧连连摆手,红着脸说,这点小事儿,不值得谢,都是街上混饭吃的,关照一下也应该。正说着,老何的老婆就带着闺女来了。老何的老婆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就知道说谢,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还是个谢。但老何的闺女挺会说话,说得也得体,话虽不多,却句句让老朱听着挺顺耳。老朱一高兴,话也就多起来。这个中午,老何一家人请老朱在门口儿的小饭铺吃了一顿烩饼,老何跟老朱还喝了二两老白干儿。但吃饭时,老何两口子没怎么说话,光听着老何的闺女跟老朱说了。老朱也是遇上了合适的人,一高兴,话也就越说越多。
老朱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说话这么爱听的人。男人也就罢了,还是个女人。后来一打听,老何这闺女叫何桂兰,还没出阁。就托人去何家说媒。一说也就成了。
但这个何桂兰也没跟老朱过几年日子。老朱婚后才发现,这何桂兰不光能说会道,还是个心大的女人。但心大跟心大也不一样。有的女人心大,是心宽,别管什么事,一过去就忘,不往心里搁;这何桂兰心大,是心野,虽然说不出以后想怎么样,但总想过跟一般女人不一样的日子。老朱平时在铺子里绱鞋,何桂兰在家待不住,就经常出来闲逛,且常去运河边,就爱看南来北往的各种商船。一天在河边遇上个卖茶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张嘴说话,像外地口音,可听着又有点天津味儿。他问何桂兰,要不要茶叶。何桂兰在家时,常看老朱喝茶。但老朱喝的是花茶。这人说,他卖的叫“涌溪火青”,是安徽出的。何桂兰这才知道,这人是安徽泾县人。何桂兰本来就爱说话,又听这人的安徽口音跟天津话有点儿像,就跟他闲聊了几句,一聊也就认识了。这男人说,他姓黄,叫黄青,就是这“涌溪火青”的青。一听何桂兰问有没有花茶,就说,花茶也有,明天给她拿来。于是两人约好,第二天还在这儿见。第二天,这黄青又来了,但没带花茶,却带来一包小干鱼儿。他说,这叫“琴鱼干儿”,只有泾县才有,不是吃的,也是当茶沏,沏出来的叫“琴鱼茶”,女人喝了皮肤白嫩,也能养生。何桂兰一听挺高兴,问这黄青多少钱。黄青就笑了,说,不要钱,拿来就是送她的。何桂兰回来沏水一喝,果然满口清香。这以后,也就常来河边见这个叫黄青的男人。这黄青也挺爱说话,说泾县如何好,如何青山绿水,吃的东西多,玩儿的地方也多。何桂兰听着,慢慢就心动了。终于有一天,答应跟这个叫黄青的男人走。这黄青走南闯北,有心术,知道把人家的女人拐跑了,人家家里的男人肯定得来追,就没在这河边的码头上船,而是先雇了辆胶皮,打算带着何桂兰去杨柳青,到了那边再上船。何桂兰这时已给老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九岁,叫小福子,女儿七岁,叫小莲子。何桂兰走的这天,到底还是舍不得孩子,就又回来看看。女儿小莲子有心眼儿,看出她妈有事儿,就偷偷跟出来。一见她妈上了一辆胶皮,跟一个男人走了,就跑回来告诉她哥小福子。小福子一听,赶紧来绱鞋铺给他爸老朱送信儿。老朱一听就急了,自己每天在这铺子绱鞋,没想到家里已出了这么大的事。但这时又不能扔下铺子,就赶紧让小福子先去追。可没想到,儿子小福子这一去,也没再回来。老朱后来才知道,小福子去追他妈,还真追上了。但何桂兰一见儿子就舍不得了。这个叫黄青的男人怕何桂兰变卦,又见这小福子长得虎头虎脑儿,干脆就把他也一块儿带走了。
这以后,老朱也就带着女儿小莲子,爷儿俩过日子。小莲子小时候说,要守她爸一辈子,将来给她爸养老送终。可大了,又改主意了,找了个男人是塘沽的,婆家是晒盐的。这小莲子嫁过去也不松心,整天跟着婆家在盐汪子里晒盐。这一走,也就再没回来。
来子一天晚上去给尚先生送鞋。回来时,从街上带回一包驴粉肠儿,又打了半斤老白干儿。老朱知道,来子不会喝酒,就问他,这是干嘛。
来子说,给你过生日。
老朱一听,再想想,才想起今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但又奇怪,不知来子是怎么知道的。来子这才说,是刚才去送鞋,听尚先生说的。尚先生心细,一次老朱让他给算卦,就记住了老朱的生辰八字。尚先生说,这蜡头儿胡同只要让他算过卦的,生日他都记得。
这天晚上,来子是头一次喝酒,皱着眉说,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辣。
老朱一听就笑了。
老朱这时已发现,跟来子也能说到一块儿,哼一声说,酒当然辣,不辣还叫酒。
来子点点头,这酒,也像女人,跟它得看缘分,有缘能喝,没缘,一喝就大了。
老朱听了撂下酒盅,抹了抹眼,就把自己当年的这段事,对来子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