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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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灯罩儿晚上没来过铺子。

这个晚上,突然来了。

来子自从来鞋帽店,只见过杨灯罩儿三次。第一次是刚来的时候,杨灯罩儿回来了一下。杨灯罩儿跟来子他爸老瘪同岁,论着也是长辈,就拍着老腔儿对来子说,咱这“福临成祥鞋帽店”,在街上一提也是有名有姓的字号,铺子不在大小,在手艺,以后跟着我和老朱好好儿学,艺不压身。又说,让你过来,是我的主意,看出你是块材料儿,才去包子铺跟高掌柜商量的。来子听了看看他。杨灯罩儿不等来子说话就走了。

来子第二次见杨灯罩儿,是杨灯罩儿回来找老朱拿钱。老朱正等着跟他商量铺子的事,但他说外面还有事,急着要走,让老朱赶紧把提成算算,一共出了多少鞋,每双多少钱,又该给他提多少。老朱算了一遍,他说不对。又算了一遍,他还说不对。老朱把账本一扔说,你自己算。杨灯罩儿就翻着账本自己算了一遍,还是这个数儿。

老朱翻着眼问他,对吗?

杨灯罩儿没再说话,拿上钱就走了。

杨灯罩儿这个晚上来铺子,是来子见他的第三次。杨灯罩儿挺和气,一进门就对来子说,铺子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来子看出他跟老朱有话说,又不好问,就从铺子出来了。可到家想想,还是不放心,不知他要跟老朱说什么。有心再回去,又觉着不合适。

第二天,来子一早就来铺子,问老朱,昨晚怎么回事。

老朱气得脸色铁青。告诉来子,昨晚杨灯罩儿来,是要做一双鞋,还不是一般的鞋,是做一双缎子鞋。老朱说,要是做一般的鞋也就算了,鞋面儿和鞋帮的青布,鞋口的白布,铺子里都是现成的,可缎子鞋就是另一回事了,各种料子得现进,要进料就得花钱。老朱问杨灯罩儿,主家给了多少定钱。杨灯罩儿翻着眼皮说,没给定钱。

老朱一听没给定钱,就问,没给定钱怎么进料?

杨灯罩儿说,铺子先垫上。

老朱说,你的话能这么说,可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别的料子还行,可这缎子没布头儿,一买就得论尺,做鞋面儿的缎子不是一般的缎子,幅儿又窄,一尺不够,两尺又糟践,一般都是几双鞋套着做,现在只为这一双鞋,就糟践二尺缎子,没这道理;再说还得买五彩丝线,鞋面也不能是素的,还得有绣活,再加上鞋口呢,铺子里哪有这么多闲钱。

杨灯罩儿说,就用上月和这月卖鞋帽的钱垫上。

老朱一听更急了,说,卖鞋帽的都是本钱,用本钱垫,铺子还开不开了。

杨灯罩儿说,反正这活儿是已经应下了,真要耽误了,这铺子还真就甭开了。

说完,把这缎子鞋的尺寸扔下,就扭头走了。

老朱跟来子说着,还气得手直抖。

来子想想问,他应的这到底是哪的活儿?

老朱说,没问,哪的活儿也没有这么干的。

来子想的,比老朱又多一层。老朱想的只是钱,没钱进不了料子。但来子想的是这个鞋。杨灯罩儿要做的是缎子鞋,这缎子鞋不是一般人穿的。他想,这里边肯定有事儿。

杨灯罩儿这回还真有事儿。上次大卫李给老娘办丧事,装裹棺材和一应执事,都是杨灯罩儿给一手操办的,不光省钱,也让大卫李很满意。事后大卫李要请吃饭,杨灯罩儿却推辞了。大卫李是精明人,也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想留着这个人情。这就像把钱存在银号里,平时还能吃点儿利息,等真要用的时候,再来取。这大卫李倒不怕,说来说去,杨灯罩儿也不过就是想在租界混个洋事儿。但大卫李知道杨灯罩儿的为人。这以后,也就一直装傻。大卫李装傻,杨灯罩儿也就一直不提,只是三天两头儿来大卫李的眼前晃一下。

这几天,大卫李又遇上一件事。大卫李这时是在一家叫“克洛德”的洋行当领班。老板也是个洋人,叫赫德。这赫德见大卫李的脑筋灵活,洋话也说得呱呱的,就挺器重他。但这赫德只是二老板,真正的大老板叫阿方索,平时在他们国内,不常过来。这几天,这个叫阿方索的大老板来天津视察,正要回国,赫德就想送点儿礼物。这礼物的分量不能太重,否则道儿远,不好带。可价值又不能太轻,轻了怕大老板看不上,而且还得是中国的东西,最好能有天津特色,这就难了。赫德挖空心思想了几天,有心送件文物,可老货送不起,新的又没意思。大卫李也在旁边跟着搜肠刮肚,还是想不出主意。后来,大卫李无意中跟杨灯罩儿一说,杨灯罩儿立刻给出了个主意,说送一双缎子鞋。缎子鞋在天津叫“缎儿鞋”,让这洋人大老板带回去,不光能给他老婆穿,看着花花儿绿绿的也是个玩意儿。大卫李一听,立刻觉着这主意好。回去跟赫德一说,赫德也说行。可行是行,这缎儿鞋上哪儿去弄,大卫李又犯难了。再一问杨灯罩儿,杨灯罩儿乐了,说,我出的主意,我当然有办法。杨灯罩儿说,我就是开鞋帽店的,这事儿不用出门就办了。大卫李一听,眼珠儿立刻转了转。杨灯罩儿看出来,赶紧又说,你放心,这双缎儿鞋给你做,我分文不要,白送,你跟洋人那边怎么算,那是你的事。大卫李一听立刻说,白送当然不行,怎么也得给个工本钱。

杨灯罩儿又一摆手说,咱是朋友,这点事,过得着。

杨灯罩儿在大卫李这里大包大揽,没想到回来却在老朱这儿碰了钉子。杨灯罩儿知道老朱是“宁丧种”的脾气,宁死爹都不戴孝帽子,他说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也是白说。但就在这时,大卫李又跟杨灯罩儿说了一件事。这个大卫李还真有点儿良心,也是爱才,通过这几件事,看出这个杨灯罩儿确实是个人物儿,肚子里也确实有点歪才,就去跟洋人赫德举荐了。他举荐,当然也是为自己。大卫李的心里有数,这杨灯罩儿再怎么能耐,说洋话不行,这也就注定,以后在洋人面前不会超过自己。但在洋人跟前混事儿,倘手下有个这样的人,不光能出主意,还多了两条腿,以后也好办事。这个叫赫德的洋人本来就相信大卫李。他来天津几年,也已经懂了不少这边的事,知道单有一种中国人,吃中国饭,拉中国屎,却专门坑害自己中国人。倘洋行里多几个这样的人,当然也没坏处。

所以大卫李一说,也就同意了。

大卫李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杨灯罩儿,也是为了让他把“缎儿鞋”这事办得漂亮点儿。果然,杨灯罩儿一听,立刻像打了鸡血。他这些日子跑前跑后地帮大卫李办事,又给他出各种主意,其实也就是为的这个目的。现在,这目的总算有了眉目。可这一来,这“缎儿鞋”的事也就成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如果没有大卫李举荐这事,自己跟老朱说了,老朱不答应,只要回来跟大卫李回个话儿也就行了,主意已经给他出了,随便扯个理由,让他另想办法也就是了。办事儿当然都是这样,总有办得成的,也有办不成的。可现在就不行了,他马上就是这个洋行的人了,大卫李的事也就成了他的事。这事儿,就必须得办成了。

杨灯罩儿这一想,就又来到鞋帽店。

杨灯罩儿这回来,还特意带了一包真正的“高末儿”。进门没说话,就先给老朱沏上了。老朱知道,他这次来,还是为那双“缎儿鞋”的事,也就不说话,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就这么看着他。杨灯罩儿见老朱不说话,也就不说话,只是闷头坐着。但老朱有个脾气,他自己不说话行,可受不了别人也不说话。倘对方也一直这么闷着,一会儿工夫,他就先沉不住气了。杨灯罩儿也知道老朱这脾气,就故意这么闷着他。又闷了一会儿,老朱果然沉不住气了,吭哧了一下说,这事儿,我头回已经说了,肯定不行。

杨灯罩儿还闷着。

老朱又说,没钱,干不了。

杨灯罩儿耷拉着眼皮,像没听见。

老朱说,咱是小本生意,垫不起。

杨灯罩儿突然用手一捂脸,哇地哭起来。他的嗓子是横着的,像西北秦腔里的“黑煞”,一哭动静儿挺大,连街上都能听见。老朱一下让他哭愣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杨灯罩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越哭越伤心,又哭了一会儿,嗤地擤了下鼻涕,把手甩了甩,才慢慢抬起头说,还不是鞋的事儿,要就是这个鞋的事,我也就不跟你费这劲了。

老朱看看他,不知不是鞋的事,又是嘛事。

杨灯罩儿说,是我大姨的事儿。

老朱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杨灯罩儿还有个大姨。

杨灯罩儿说,这大姨不是亲的,是我二姨姥姥家的,可比亲的还亲。

说着就又哭起来。这回不是哇哇的了,是呜呜的。老朱还真没见过杨灯罩儿为谁这么哭,看着是真动了心。杨灯罩儿又哭了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他这个大姨在杨柳青,他妈叫她大姨姐。他三岁时出痘,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妈让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得把这孩子往西送,送出四十里,也许能躲过这一劫。他妈一算,往西四十里应该是杨柳青,她大姨姐正好在那儿,就把他送去了。他在杨柳青跟着大姨住了一年,痘是好了,可又把他大姨传上了。大姨倒也没死,但病好了,落了一脸大麻子。她男人看着恶心,也不要她了,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一辈子。杨灯罩儿说,他大姨这辈子就想穿一双“缎儿鞋”,可一是没钱,买不起,二是自己一个麻脸,真穿了又怕人家笑话。现在她已落了炕,眼看没几天了,他想最后尽点孝心,给大姨正正经经地做一双像样的“缎儿鞋”,也了却她这辈子的这点儿心愿。

这么说着,就又呜呜地哭起来。

老朱没想到,杨灯罩儿要的这双“缎儿鞋”还这么曲折。看他越哭越伤心,自己的心也软了。可再想,倘真答应他,买二尺缎子,再搭上绣活丝线零碎料子,也得不少钱。况且现如今已没人再穿这种“缎儿鞋”,做完这双鞋剩下的东西也就只能这么搁着了。这一想,就还是拿不定主意。只好说,容我再想想,咱这铺子你也有份儿,这里的事你应该明白。

杨灯罩儿说,我大姨,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老朱说,行,明天下午给你回话儿。

第二天早晨来子来了,一听这事,立刻说不对。来子听尚先生说过,杨灯罩儿也曾让他给算过卦。尚先生用八卦算出,他家祖居“乾位”,应该是从西北过来的。其实杨灯罩儿从不信占卜算卦这类事,让尚先生算,也就是算着玩儿。可当时一听尚先生这么说,立刻大惊失色。他这才告诉尚先生,他老家早先是西北天水的,当年他爸带着他妈是要饭过来的。

来子说,他家在天津没亲戚,怎么杨柳青又冒出个大姨,还是他二姨姥姥家的?

老朱一听,这才明白了,自己又差点儿让这杨灯罩儿给绕进去。

这天下午,杨灯罩儿早早儿就来了。但老朱不是个爱矫情的人,杨灯罩儿说的这杨柳青的大姨,他也不想给说破,只告诉他,这“缎儿鞋”还是不能做,没钱。

杨灯罩儿一听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