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灯罩儿这回不光恨老朱,也恨来子。
杨灯罩儿知道老朱没这心眼儿。自己好容易编的这个杨柳青大姨的故事这么真切,自己又哭得伤心伤肝,本来老朱已经信了,第二天突然变卦,肯定是来子又在背后捣的鬼。
这本来是个不大的事。杨灯罩儿给大卫李出了这个“缎儿鞋”的主意,就已经算是帮了大忙,倘再把这“缎儿鞋”做了,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没做,按说大卫李也说不出别的。可现在就不行了,倘这“缎儿鞋”做不来,也许已经说好的去“克洛德”洋行的事,就此就又黄了。这一来,这双“缎儿鞋”的事也就不是一双鞋的事了。杨灯罩儿也想过,实在不行就咬咬牙,做这“缎儿鞋”的钱自己出。可一是他拿不出这么多钱,杨灯罩儿这些年一直是寅吃卯粮,手里搁不住钱;二是就算借,街上的人都知道他这人的人性,也没人借给他。
果然,大卫李一听就急了。大卫李已在洋人赫德的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这双“缎儿鞋”几天以后就能做来。还凭着自己的想象,把这鞋的样子跟赫德详细描述了一番,如何精致,如何典雅,如何充满东方传统文化的神秘和魅力,说得赫德也充满期待。这两天,那个叫阿方索的大老板马上就要启程回法国了,赫德正紧着催。可现在,杨灯罩儿突然说不行了。大卫李冲杨灯罩儿急扯白脸地抖搂着两手说,你现在才说不行,让我跟洋人怎么交代?
杨灯罩儿一听也出汗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唯一的办法,只能去别的鞋店买一双现成的。可这时穿“缎儿鞋”的女人已经很少,一般的鞋店早不做了。且这“缎儿鞋”还不像别的鞋,没尺码儿,都是定做,一双一个尺寸,也一双一个样儿,就算买着现成的,这个叫阿方索的大老板带回去,外国女人的脚丫子都大,也未必能穿。倘不能穿,也就成了个样子货,只能摆着。但大卫李一想,这时已没有别的办法,有总比没有强。杨灯罩儿这回多了个心眼儿,干脆拉上大卫李,让他一块儿去。俩人在南市转了一天,总算买着一双紫地儿黄绣活的“缎儿鞋”。
这件事过后,大卫李也就没再提让杨灯罩儿来“克洛德”洋行的事。杨灯罩儿试探着问了两回,见大卫李不拾这茬儿,也就明白了,肯定是已经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杨灯罩儿一连堵心了几天,心里越想越窝火。其实当初来子来鞋帽店,杨灯罩儿想横打驳拦,就是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没想到,这回果然栽在这小子的手里了。
杨灯罩儿有个习惯,心里窝火,不在家待着,得出来满大街转。转也是瞎转,东游西逛,什么时候逛累了,走不动了,心里这点毒火儿才能出去。这天转到缸店街西头,远远地看见老瘪。老瘪几年没见,看上去胖了,身上穿的也挺干净。他正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杨灯罩儿本不想过去打招呼,这人没用,跟他说句话还不够费唾沫的。但已经走过去了,心里忽然一动,又转身回来,冲老瘪的背影喊了一声,是老牛吗?
老瘪站住了,回头一看是杨灯罩儿,哦了一声,张张嘴没说话。当初毕竟是那样从家里出来的,现在碰见老街坊,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一时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杨灯罩儿倒像是没这么回事,笑着打招呼说,出来转转?
这一说,老瘪也就放松下来,点头说,是啊,出来转转。
杨灯罩儿又试探着问,拔火罐儿,不卖了?
老瘪说,早不卖了。
杨灯罩儿点头,不卖好,那东西太累,赚钱也费劲。
说着,好像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有个事儿。
老瘪知道杨灯罩儿的为人,他这一说,就有点儿小心了,看看他问,嘛事儿?
杨灯罩儿嗯嗯了两声说,我这会儿还有点急事,这样吧,后天再跟你细说。
老瘪又看看他。
杨灯罩儿乐了,说,放心,是好事儿。
老瘪将信将疑,想不出这杨灯罩儿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儿。
杨灯罩儿看出他不信,就说,咱一个胡同住这些年了,我骗过你吗?
老瘪想说,你这些年骗的人还少吗?可话到嘴边,只是问,你怎么找我?
杨灯罩儿朝左右看看,见街边有个杂货店,就朝那边一指说,后天下午,就在这儿见。
说完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杨灯罩儿看看已是中午,知道尚先生有睡午觉的习惯,就急着往回走。但快到蜡头儿胡同时,又停住脚,想想不妥,这事儿不能找尚先生,于是又折身朝北门里这边来。
上回杨灯罩儿来“蚨记寿衣店”给大卫李的老娘办装裹,跟寿衣店的郁掌柜就算认识了。偶尔再从这门口过,郁掌柜就出来打个招呼。寿衣店不揽生意,打招呼也有规矩,远远儿地只冲杨灯罩儿喊一声,赶上有闲事儿,过来啊。杨灯罩儿知道,这郁掌柜也是个有些文墨的人,日后备不住有用得着的时候,每回郁掌柜打招呼,也就客气地回一声。这个中午,他来寿衣店时,郁掌柜正有生意。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把主顾打发走了,才过来。郁掌柜已听说了,杨灯罩儿跟人合开了一个鞋帽店,就笑着说,杨掌柜今天这么闲在?
杨灯罩儿也笑着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郁掌柜连忙摆手,我这小店,可说不上三宝殿。
杨灯罩儿说,郁掌柜是忙人,不多占你工夫儿,今天来是有点事儿,求您帮个忙。
郁掌柜点头,您说。
杨灯罩儿就把来意说了。当初跟老朱合伙儿开这“福临成祥鞋帽店”,两人也就是拿嘴这么一说,直到现在也没立个正式字据。可买卖上的事,不是一天两天,没个凭据总觉着不是事儿,这回跟老朱一商量,老朱也是这个意思,还是补一个字据更稳妥。郁掌柜一听就懂了,说,不就是写个字据吗?这容易。说着就让伙计把纸墨笔砚拿过来。
想想又问,老朱不来,能行吗?
杨灯罩儿说,事情都是说好的,写了字据他一份,我一份,让他按个手印也就行了。
郁掌柜先问清,俩人当初是怎么商定的,一听条款也简单,几下就写成了。杨灯罩儿好像又想起什么,说,等等,还得补上一条。郁掌柜就把笔停下了。杨灯罩儿说,这合伙儿做生意,也像两口子过日子,总是有合有散,再补一条吧,万一双方哪一边觉着不合适,哪天不想干了,可以把自己的这一半儿倒给别人,倒的时候也不用跟对方打招呼。郁掌柜一听就笑了,对杨灯罩儿说,您的意思我明白,可真落到纸上,这么写,就太啰唆了。
杨灯罩儿说,您就看着写吧。
郁掌柜就把这一款也加上了。
然后又誊写了一份。杨灯罩儿拿到手里,谢过郁掌柜就出来了。
杨灯罩儿故意等到晚上,估摸着来子回去了,才又来到鞋帽店。可到了门口一听,来子还没走,正在铺子里跟老朱说话。杨灯罩儿这时一见来子恨得牙根儿都疼,这次要不是这小子,“缎儿鞋”的事老朱就答应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麻烦了。
这么想着,就转身先回去了。
来子自从老朱生日的那天晚上,就学会了喝酒。老朱也愿意跟来子说话,这以后晚上没事,俩人就经常一块儿喝。喝酒也不就菜,用胡同里刘大头的话说,就是干拉。这个晚上,来子又跟老朱干拉着喝酒,一边喝一边闲聊。来子问过老朱,老朱只比他爸老瘪小一岁,论着该是长辈。但俩人说得上来,也就不论长幼,只当是忘年交。来子看老朱太实诚,也厚道,这个晚上一边喝着酒就说,尚先生说过,人要实,火要虚,可这话也得分怎么说。
老朱问,怎么叫也分怎么说?
来子说,实,也得分人,跟有的人实行,可有的人,也不能太实,太实了就得吃亏。
老朱明白了,来子指的是杨灯罩儿。
来子说,没错儿,说的就是他。
来子一见既然说到这儿了,一直搁在肚子里的话,也就索性都说出来。他说,我来这铺子快一年了,没来时,你的事也听过一些,过去你是绱鞋铺,现在又多了个杨灯罩儿,成了鞋帽店,可你该绱鞋还是绱鞋,跟过去不一样的,也就是多了个卖帽子。
来子这几句话,一下说到老朱心里了。
其实老朱也一直这么想,只是说不出来。现在来子这一说,还就是这么回事,立刻连连点头。来子又说,自从我来,这杨灯罩儿来过几回?现在是有我,要没我,你不成了给他看铺子的伙计?老朱打个嗨声,摇头叹气说,当初,我也是让这小子给绕住了。
来子说,你这人,就是太善,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老朱哼一声说,这事儿,还真得想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