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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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灯罩儿这天一早来到胡同口,远远地朝鞋帽店这边看着。

一会儿,就见来子从铺子里出来,朝粮店街那边去了。

老朱做鞋,鞋帮和鞋底都得用夹纸。夹纸是自己打。夹纸叫夹纸,其实也是布做的。先在一块木板上刷了糨子,再把一块一块的碎布贴在上面。然后再刷一层糨子,再贴一层碎布。自己家做鞋,要贴六到七层,这样打出来的夹纸厚,也结实,鞋才耐穿。鞋铺就没这么实在了,也就是贴三层。但老朱打夹纸,也要贴五层布;这样贴了碎布,再拿到太阳地儿去晒。等晒干了,揭下来,就是夹纸。老朱经常打夹纸,得用糨子。糨子本来应该是白面的,可白面天天吃都吃不起,打糨子,就更打不起。不过老朱也有偷手,在白面里掺棒子面儿。白面黏,棒子面儿粗,用这种两掺儿的糨子打出的夹纸,反倒更厚实,也挺脱。可这种糨子用长了,还是用不起。粮店街有一家裕泰粮行,掌柜的姓林。老朱跟这林掌柜是朋友。林掌柜开粮行,讲的是干净,平时最怕鞋脏。可在粮行里,鞋上总难免落上面粉,一沾就是一层白,弄也弄不净。老朱绱的鞋是青布面儿,看着就光滑儿,沾了面粉拿布掸子一摔,立马儿就掉。林掌柜也就最爱穿老朱绱的方口青布鞋。老朱也投其所好,每到年底,就给林掌柜送一双新鞋过来。当然是白送。林掌柜知道老朱做鞋得打夹纸,打夹纸就得用糨子。作为报答,也就把自己铺子平时在地上扫的土面给他,让他拿去打糨子。

这个早晨,老朱又让来子去裕泰粮行拿土面。

杨灯罩儿站在胡同口,看着来子走远了,才朝这边过来。

老朱一见杨灯罩儿来了,就知道他又有事。杨灯罩儿也不拐弯儿,一屁股坐在老朱跟前说,是有个事儿,这事儿我早就想了,可总忙,一直没顾上跟你说。

老朱慢慢抬起头,等他往下说。

杨灯罩儿说,咱俩合开这铺子,总该有个凭据,要不就成了你知我知的事,没凭据,日后真有个马高镫短犯矫情的事,也不好说。老朱明白了,杨灯罩儿的肚子里不知又要绕什么弯儿。于是看着他,没说话。杨灯罩儿看出老朱有戒心,担心他一时绕不过来,又说先想想,然后去跟来子商量,就赶紧说,其实说有个凭据,也没别的意思,都是已经说好的事,铺子咱俩合着开,卖我的帽子你的鞋,怎么卖,怎么算,也都是已经说过的。说着就把事先让郁掌柜写的字据掏出来,拿给老朱看。老朱也认几个字,接过字据看了看,果然写得很简单,甚至比说过的还简单。杨灯罩儿说,我已说了,也就是个凭据,没别的意思。

老朱又想想,就把手印儿按上了。

杨灯罩儿给老朱留下一份,自己揣起另一份,又说,对了,还有个事儿。

老朱说,说。

杨灯罩儿说,你也看出来了,我现在外面的事儿多,别说这铺子的事,就是回来拿钱都没工夫儿,以后这帽子生意,也不打算做了,眼下铺子里剩的这点儿帽子,就当货底儿。

杨灯罩儿这一说,老朱又糊涂了。既然生意不做了,干嘛还立字据?

于是眨巴着两眼看着他。

杨灯罩儿卖帽子跟老朱卖鞋不一样。老朱卖鞋,是卖自己绱的鞋。杨灯罩儿卖的却不是自己做的帽子。当初南门外的瘦猴儿三天两头来给送帽子。后来瘦猴儿不来了,杨灯罩儿就去西头湾子进帽子。西头湾子有几户专做帽子的人家儿。杨灯罩儿就定期去那边收货。那边离得远,他又从来不说,也就没人知道他这帽子是从哪儿来的。

杨灯罩儿说,干脆说吧,我这一半铺子,打算盘出去。

老朱一听更慌了,不知他要盘给谁。现在这杨灯罩儿的头已经这么难剃,整天弄了这么多摞摞缸的麻烦事儿,倘再盘给个不顺南不顺北的二百五,这买卖就没法儿干了。

杨灯罩儿说,放心,我当然得先问你,你要是有心气儿要,我就不给别人了。

老朱一听,再想想,才意识到这事也正合自己心意。昨晚跟来子喝酒时还说,铺子得想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倘杨灯罩儿真把这一半铺子盘给自己,也就不用再想别的办法了。想到这儿,心里顿时暗暗一喜。但老朱也有心眼儿,心里喜,脸上却不喜,还故意皱出一副愁容说,盘给我当然好,可你现在愣个怔一说,我上哪儿弄钱去。

杨灯罩儿说,知道你也拿不出太多的钱,这么着吧。

老朱立刻一眨眼,你说?

杨灯罩儿说,现在铺子有多少钱,咱就这一堆,这一块,多我多拿,少我少拿,这一次就清了,拿了钱我走我的,你该卖鞋,还卖你的鞋,以后咱是两不欠。

老朱一听,这办法当然合适。眼下铺子里还真有点儿钱,可不太多,倘真都给他也就给了,丧神当着喜神敬,赶紧把他打发,日后也就省去了所有的麻烦。可再想,又不太敢信,杨灯罩儿这回怎么一下这么好说话?于是眨巴眨巴眼,问,你这话,当真?

杨灯罩儿立刻把嘴撇起来,摇晃了一下脑袋叹口气说,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都是这么多年的街坊了,连这点事都信不过吗,我嘛时候骗过你?快着点儿吧,我还有事。

老朱也怕杨灯罩儿变卦,赶紧去把钱盒子拿出来。杨灯罩儿不等他数,一把夺过去,把里边的钱往外一扣,掏出块手绢儿一兜,也没再说话,卷巴卷巴一揣就转身走了。

将近中午时,来子回来了。老朱挺高兴,把这事儿当个好事儿跟来子说了。

来子听了,半天没说话。

老朱又说,本来还犯愁,怎么才能把他这块泥甩出去,这回行了,甭等甩,他自己就走了。来子又沉了沉,才问,你盘他这一半铺子,给了多少钱?

老朱说,不多,也就是手头这点儿刚卖的钱,合适。

来子说,可这铺子,本来就是你的。

老朱听了一愣,这才有点回过闷儿来。

来子说,你又让他给绕住了,他这次来,先让你把字据补了,也就等于让你承认,这铺子有一半是他的,然后再把这半个铺子盘给你,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再反过来卖给你,甭管钱多钱少,有这么干的吗?可你前面已经认账了,后面也就只能认这个头。

来子这一说,老朱才明白了。

来子又想了想,摇头说,还不对,他如果不说把这一半铺子盘给你,还能按月拿你卖鞋的提成,这一盘,也就成了一锤子买卖,他以后再想拿提成也就没法儿拿了。

老朱本来觉着已经明白了,现在让来子这一说,又糊涂了。这一糊涂也就烦了,不想再往下想,拨楞着脑袋说,爱怎么地吧,反正是把他打发了,甭管他了!

来子说,你把他盘这铺子的手续拿来,我看看。

老朱眨巴眨巴眼说,嘛手续,没嘛手续啊!

来子一愣问,这回,又是拿嘴一说?

老朱说,是啊!

老朱让来子一问,才意识到,这回这事儿还真有毛病。

想了想,赶紧问,我把他,叫回来?

来子说,他要能回来,就不是他了。

老朱一听更没主意了,那怎么办?

来子坐下了,说,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