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瘪在街上碰见杨灯罩儿,就像碰见了夜猫子。
老瘪当初就知道,杨灯罩儿这人不招人待见。不招人待见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不招人待见,你别理他,就当没这人也就行了。还一种就是杨灯罩儿这样的人,你不理他,可他理你,稍不留神就给你挖个坑,等你掉进去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杨灯罩儿这天在街上对老瘪说,找他还有事,约好两天后,还在缸店街的杂货店门口儿见。老瘪回来寻思了两天,觉着杨灯罩儿不是个正经人,有心想不去,可再想,又摸不清他究竟要跟自己说什么。老瘪一直有个心思。自从离开蜡头儿胡同,就再也没回去过。其实白家胡同离蜡头儿胡同不远,有几回已经溜达到归贾胡同南口儿,再往里走几步,朝东一拐就是蜡头儿胡同,可又担心碰见熟人,就还是没敢进去。老瘪只听说,他当初离家没一年,来子他妈就死了。这事儿别管怎么说,也不能说跟自己没关系。这一想,心里虽还惦记来子,也就觉着没脸再见他。
老瘪最后决定,还是来见杨灯罩儿。
老瘪出来时,没跟二闺妞打招呼。老瘪自己过去的事,也跟二闺妞提过,但没说得太详细。二闺妞只知道他也有过家,住蜡头儿胡同,后来那边的老婆死了,还有个儿子叫来子。至于当初为嘛出来的,家里又是怎么回事,二闺妞都没问。老瘪帮二闺妞发送完了老疙瘩,俩人也就住到了一块儿。其实老瘪是个挺壮的男人,只是过去一直让来子他妈压着。来子他妈的性子像个男人,对**的事也不在意,日子一长,老瘪也就像没这回事了。但二闺妞不行。二闺妞在家闲着,整天不想别的,就寻思**这点事儿。过去老疙瘩天天在铺子打洋铁炉子,还三天两头儿出去,晚上到家已累得不行,就经常偷懒儿,不想再弄**这事儿。二闺妞这几年也就饥一顿饱一顿。现在跟老瘪到一块儿,俩人立刻就如同干柴烈火,一口气连着两天两夜没下床。这以后,虽然从**下来了,也是每夜不闲着。可过日子,总不能光是这点事儿,也得干点儿正经的。眼下虽然有个现成的铁匠铺,但老疙瘩一死,也就没了铁匠。二闺妞又不想让老瘪再出去卖拔火罐儿。俩人一商量,就把这铁匠铺盘出去了。二闺妞的娘家当初是卖嘎巴菜的,对这一行还熟,就用盘铁匠铺的钱又开了一个卖嘎巴菜的铺子。
可这铺子真干起来,老瘪才发现,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本来想的是,嘎巴菜这行自己虽不懂,但二闺妞懂,俩人有一个懂就行了。但铺子一开张,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二闺妞当初在娘家的铺子除了跟那“小白牙儿”学会唱几句“十不闲儿莲花落”,正经的一点儿没学。现在真到自己开铺子了,一下就像奓着两手抓热切糕,问嘛嘛不懂,干嘛嘛不会,还不如老瘪内行。且这二闺妞嫁老疙瘩这几年,又比老疙瘩小十来岁,也给宠惯了。老瘪当初在家时,来子他妈的脾气是暴,沾事儿就急,急了就连数落带骂。现在这二闺妞的脾气却是娇,不光娇,还任性,为一点事儿就哭,一哭起来还就没完,哄都哄不住。老瘪在铺子里忙不过来,想雇个伙计,二闺妞又不干,嫌挑费大。可每天铺子一开板儿,说是一个忙里、一个忙外,但二闺妞根本不顶事,只能是老瘪一个人连踢带打,忙了里边又顾外面。二闺妞的肚子倒还争气,过去跟老疙瘩这几年,一点动静没有。那时老疙瘩急了也经常甩两句闲话,说一夜一夜地干二闺妞,还不如打铁,打铁还有个动静儿,能打出个东西,可这倒好,不光没动静儿,连个东西也打不出来。现在只跟了老瘪一年,就给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小子一出生,跟老瘪正相反。老瘪是瘪,一张脸往里长,这儿子却是鼓,往外长,不光鼓鼻子鼓眼儿,连后脑勺儿也是鼓的。老瘪就给取了个小名儿,叫小帮子,大号叫牛全有。二闺妞一听挺高兴,说全有,这名儿好听。但她并不知道,其实这名字是排着来子叫的,来子大号叫牛全来。
老瘪这个下午来到缸店街,杨灯罩儿已等在杂货店的门口,一见老瘪就说,我来一会儿了,还有点急事儿,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得走了。
老瘪问,到底嘛事儿?
杨灯罩儿说,咱老街旧邻的,我就不拐弯儿了。
老瘪点头,你照直说。
杨灯罩儿说,看你这意思,眼下闲着?
老瘪说,倒也没闲着。
杨灯罩儿说,“狗不理包子铺”的斜对面儿,有个“福临成祥鞋帽店”,知道吗?
老瘪想了想,去那边溜达时,还真见过这个鞋帽店。不过他知道,这个铺子这些年一直是老朱的,叫“大成祥绱鞋铺”,不知怎么就改成“福临成祥鞋帽店”了。
杨灯罩儿说,这店是我跟老朱合着开的。
杨灯罩儿这一说,老瘪才明白,杨灯罩儿叫杨福临,老朱叫朱成祥,这字号显然是把他俩的名字合在一块儿了。杨灯罩儿说,这铺子我没心思干了,想问你,有心气儿吗?
老瘪明白杨灯罩儿的意思了,他是想把这一半铺子倒给自己。
杨灯罩儿说,就是这意思,不过现在这铺子,说白了,也没嘛油水儿,不光看不见赚头儿,真要干还得往里添本钱,说实话,也没太大意思。
老瘪一听杨灯罩儿这么说,又让他绕糊涂了。
就问,你这铺子,到底想盘,还是不想盘?
杨灯罩儿乐了,说,当然想盘,不想盘,干嘛跟你说?
老瘪就不说话了,在心里想了一下这事儿的大概意思。杨灯罩儿跟老朱合开了一个“福临成祥鞋帽店”,现在别管是俩人弄不到一块儿,还是有别的嘛事儿,反正是不想再干了。他现在来跟自己说,是想把这一半铺子盘给自己。
老瘪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儿心动了。
眼下儿子小帮子已经三岁,可跟这二闺妞过了几年,越来越看出来,以后的日子还真保不准会怎么样。其实二闺妞是个不踏实的女人,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不稳当。不稳当是说这女人靠不住,将来不一定能踏踏实实地把日子过到头儿。但二闺妞胆儿小,又已经四十来岁,再怎么闹估计还出不了大格儿。可她现在每天在铺子里,当年在娘家时的老毛病又都出来了。早晨来吃嘎巴菜的净是街上的闲人,有的一碗嘎巴菜能吃两个时辰,就为跟二闺妞说笑。二闺妞一到这时也是眉飞色舞,跟这些男人聊得叽叽呱呱,把个嘎巴菜铺子闹成了酒馆儿。老瘪已是快五十的人,街上的各种事也见多了,心里渐渐就明白,跟这种女人过日子还真不能太认真,以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管看得过去看不过去的,都得看。不过也得把眼瞪大了,千万别让人把绿帽子给自己扣上。其实老瘪的骨子里还是个男人,过去让来子他妈数落,再怎么数落也是让自己的女人数落,他认头。可这绿帽子的事他就不认头了,还别说绿帽子,脑门儿上沾一点儿绿都不行。老瘪这时才把自己跟二闺妞的事,又从头到尾细细地捋了一遍。这一捋,也就明白,其实自己是让二闺妞招赘了,住的房子是她的,这嘎巴菜铺子也是她的,家里的哪怕一根柴火棍儿都是她的,哪天她一翻脸,这个家除了儿子小帮子,什么也没自己的。老瘪自从看明白这一点,在铺子的生意上也就不这么实在了。好在二闺妞是个甩手掌柜的,吃凉不管酸,整天就知道跟街上的那些闲人调笑,铺子的账都是老瘪管着。这以后,每天柜上的钱从老瘪手上过,也就从手指缝儿里漏一点儿。
这时,老瘪说,你先说吧,这半个铺子我要干,怎么干?
杨灯罩儿又看看他,你真有心气儿要?
老瘪说,你先说,我得听听。
杨灯罩儿说,你要真有心气儿,盘了这半个铺子,先不能让老朱知道,他要知道了,头一件事,就得让你往铺子里添本钱,但你要是真拿了本钱,就得见利,不见利就叫赔本儿,可买卖上的事谁保得准?你光添本钱,不见利,这不等于盘了个债主子?当然不合适。
老瘪一听,也觉着这话有理,就问,可盘了铺子,又不说,这有嘛用?
杨灯罩儿晃了晃脑袋说,话不是这么说,你现在不说,不等于以后也不说,盘了这半个铺子,可以先在手里搁着,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老朱也就不知道,等日后,他把这铺子干大了,甭管干多大,也得有你一半儿,到那时,你再把这一半儿要回来,不就行了?
老瘪问,可他要是干不大呢?
杨灯罩儿摇头说,老朱是自个儿绱鞋自个儿卖,他卖的是手艺,能赔吗?
老瘪这才明白杨灯罩儿的意思了。
杨灯罩儿又说,用洋人的话说,这叫投资。
老瘪又在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可以干。倘现在,把杨灯罩儿的这一半铺子盘过来,先放在手里,日后也是一条后路,如果哪天真跟二闺妞闹翻了,自己和儿子小帮子总不至于去街上要饭。但老瘪毕竟跟杨灯罩儿住过街坊,心里有数,知道跟这种人打交道得留心。于是说,这事儿行是行,可咱是老街旧邻了,我有句话,你别过意。
杨灯罩儿点头,你说。
老瘪说,做买卖有句常说的话,叫亲兄弟,明算账。
杨灯罩儿一拍大腿,这你放心,咱该怎么算怎么算。
老瘪说,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儿,总不能咱俩一说就办了,还得找个中间人。
杨灯罩儿没想到老瘪会提这个要求。脑子转了转,觉着这事不能答应,倘老瘪找个明白人来,只要稍微一听,就能听出毛病,真这样,已经煮熟的鸭子就又飞了。可再想,这老瘪也是个一根筋,拧轴子,倘不答应他,兴许这买卖就做不成了。这一寻思,心里就有点儿起急。又想了想,看一眼老瘪,试探着问,要找中间人,你打算,找谁?
老瘪说,既然是中间人,不能跟你熟,也不能跟我熟,要不日后真有矫情的事儿,人家向着哪头儿说话都落不是,白家胡同有个拉胶皮的老吴,这人耿直,我看,就找他。
杨灯罩儿不认识老吴。但一听老瘪说,是个拉胶皮的,估计这买卖道儿上的事也不会太明白,就答应说,行啊,你说找谁就找谁,本来不大的事儿,只要你放心就行。
两人当即来白家胡同找老吴。
老吴已经四十多岁,又是风湿腿,这时已不拉胶皮了,在胡同口摆个小摊儿,卖点零碎杂货。这个下午,杨灯罩儿跟着老瘪来到老吴的摊儿上。老吴平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跟老瘪认识,知道是这个胡同里卖嘎巴菜的,但不熟。这时一听是这种事,又看看旁边的杨灯罩儿,是个生脸儿,也不像厚道人,就不想管。可都在一个胡同住着,又不好驳面子,想了想就说,自己不认字,这种买卖上的事也不懂局,别把事儿给耽误了。老瘪一听,就知道老吴不想管。但老吴不管也好。刚才来的路上,老瘪又想了,老吴就住白家胡同,倘让他当中间人,哪天真把这事儿说出去,让二闺妞知道了,后面也是麻烦。这时老吴又说,归贾胡同有个叫保三儿的,过去跟我一块儿拉胶皮,他认字儿,也有见识,当年还在小站当过兵,找他应该合适。老瘪一听,这个保三儿跟自己和杨灯罩儿都不熟,也确实挺合适。就说,行是行,可我俩都不认识啊,怎么跟人家说,就这么去了,人家也未必答应。
老吴碍着面子,只好把摊儿收了,带着老瘪和杨灯罩儿来找保三儿。
保三儿是个痛快人,这天下午刚约了朋友,要去北马路的北海茶园听相声,正要出门,见老吴带着两个人来了,一边穿着衣裳问,有嘛事儿?老吴就把当中间人的事说了。保三儿听了看看老瘪,又看看杨灯罩儿。保三儿听说过这个杨灯罩儿,也知道他在洋人的租界混过事儿。保三儿最腻歪跟这种混过洋事儿的人打交道,整天吃洋饭,拉洋屎,一打嗝儿都是洋蜡头儿味儿。有心想不管,又驳不开老吴的面子。这时再看看老瘪,就想起来,来子曾跟他说过他爸的事,听说话这意思,这个老瘪应该就是来子他爸。想了想,毕竟跟来子有交情,就只好说,你们这买卖儿到底是个嘛买卖儿,我不清楚,我对买卖上的事也没兴趣,不过既然是老吴领来的,这事儿我管了,可管是管,也不能白管,我这话,你们明白吗?
老瘪赶紧说,这不用说,我们两家儿肯定都有谢礼。
老瘪说完,回头看看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虽不太情愿,也只好点点头。
保三儿四处翻了翻,找出纸笔,当时就写了一份契约。内容很简单,就是杨福临,也就是杨灯罩儿,把“福临成祥鞋帽店”的一半股份,以多少钱转给牛喜,也就是老瘪。保三儿写好契约,先在中间人的地方签上名,又让老瘪和杨灯罩儿都按了手印儿。最后说,你俩给我的谢礼,给老吴就行了,这点儿钱我没用,他有用。
说完,就披上衣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