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正月十六,来子来找尚先生算卦。来子本来不信算卦。可这个年一过,总觉着不太对劲,心里不是发毛,是没底。人就是这样,本来不信的事,心里一没底就信了。
尚先生没给来子算。也不说不算,只说正月不起卦。来子一听更没底了。心想,尚先生越这么说,就越说明有事儿。问又不好问,只好回来等。好容易出了正月,又来找尚先生。这回尚先生还是没算,只点头说,你流年挺好,兴许还是旺运。
说完又看看来子,只是老朱,得小心。
来子这才明白,尚先生是早已算过了。
尚先生果然算得准。这年一入夏,老朱就出事了。
其实老朱本不该出事。老朱是个过日子很细的人,不光细,用街上的话说就是抠门儿,平时最怕糟践东西,菜锅里放了油,最后都得用饽饽擦着吃了。这回是接了一个大活儿,南门里的“会德车行”,胡老板要做六十大寿,心里高兴,平时跟车行的伙计们处得也好,这回就一下订了十二双洒鞋,要在做寿这天送给伙计每人一双。要得还急,十天就来拿。可这会儿铺子里的夹纸不够。来子刚从裕泰粮行的林掌柜那儿拿来一包土面,老朱就赶紧打糨子。打这种打夹纸的糨子也是手艺,糨子糨了拉不开刷子,不光费,打出的夹纸一沾水就黏,不结实。糨子稀了,夹纸又粘不住,行话叫“翘边儿”。老朱每回打糨子都是亲自动手。可这回是大活儿,土面一下就放多了。打完了夹纸,糨子还剩一盆底儿。过去老朱也干过这事儿,剩了糨子舍不得扔,觉着是粮食,跟粥差不多,也就?着吃了。来子说过他几次,糨子毕竟是糨子,又是土面打的,粮行的土面都是边边沿沿儿的地上扫的,本来就不干净,这东西不能吃。这回老朱一看来子没在跟前,就又把这剩糨子吃了。可这时天正热,糨子又搁了一宿,已经馊了,老朱吃完就拉起稀来。老朱本来就瘦,在前胸扎一锥子,能透到后背,隔着皮能看见骨头。老话说,好汉禁不住三泡稀,拉两天就起不来了。来子一看就知道有事儿,问了几次,老朱才把实话说出来。这时老朱已挂了相,面色焦黄,嘴唇干裂,两个太阳穴瘪了,眼犄角儿耷拉了。来子赶紧去把尚先生请来。尚先生给摸了摸脉,又开了个方子,让来子去街上抓药。但一出来就跟来子说,这就是服平安药儿,已经没用了。
来子一听就急了,说,也就是拉个稀,还能把人拉死?
尚先生说,一样的拉稀,也分人,火力壮的,别说三泡稀,十泡八泡也扛得住,老朱是寒弱,就像灯碗儿里的油,本来就没多少,这一泻也就完了。
尚先生摇头说,他现在,五脏六腑都已枯竭了。
当天晚上,老朱就不行了。来子没回家,一直守在老朱跟前。半夜,见老朱动了动,就赶紧凑过来。老朱睁开眼,看看窗外,问来子,嘛时候了?
来子说,后半夜了。
老朱吭哧了一下说,想喝口酒。
来子一听老朱想喝酒,就知道,这是老话儿说的上路酒,应该到时候了。柜子上的酒瓶子里还有点底儿,来子倒在碗里,给端过来。老朱一口喝了。这一口酒下去,两眼一下亮起来,人也好像有精神了。他把碗递给来子,唏地出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冤哪。
说着动了动,意思是想起来。
来子就扶他坐起来。
老朱坐稳了,说,这些年,一直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好容易找着两个,一个是小福子他妈,可没几年就跟人跑了,另一个是你,也没几年,我又要走了。
来子说,先别这么说,你走不走,还不一定。
老朱摇头,这点事儿,明摆着。
喘了口气,又说,有个事儿,我没跟人说过。
来子看着他,你现在要不想说,就还别说。
老朱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老朱说的是当年的事。当年刚娶小福子他妈,老朱白天在铺子里绱鞋,小福子他妈一个人在家没事,就上街溜达。其实老朱不愿让她上街。小福子他妈长得不俊,但挺扎眼。女人扎眼也分几种,一种是俊,一种是丑,还一种是奇。俊就不用说了,漂亮女人走在街上谁都爱看,不光男人爱看,女人也爱看。丑女人要是丑出了圈儿,在街上也能让人多看几眼。唯这长相出奇的,最少见,也就比丑的和俊的更招眼。小福子他妈长相就出奇,是个瘦脸儿,不光瘦,下巴颏儿还尖,再细眉细眼,就是个狐媚相,走在街上也就更让人多看几眼。一天下午,老朱正在铺子里绱鞋,就见小福子他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头发散了,衣裳也撕了。接着没等老朱问,一个洋人就追进来。这洋人是个大个儿,留着两撇小黄胡儿,身上穿着蓝军服,看意思刚喝了酒。他翻了翻蓝眼珠儿,摆摆手,意思是让老朱出去。老朱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说话,把小福子他妈往自己的身后一拉。不料这洋人从腰里拔出手枪,指着老朱又挑了挑。这一下老朱急了,跑到人家的家里来这么闹,没这么欺负人的。一气之下,一抬手就把正绱鞋的锥子朝这洋人扔过去,正扔在他脸上,一下扎了腮帮子。这洋人疼得一激灵,不知老朱扔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一愣的工夫儿,老朱又弯腰抄起地上的鞋拐子。这鞋拐子是一根铁棍儿,头儿上有一块像鞋底子形状的厚铁片儿,是楦鞋用的,底下是一个木头墩子,为的是放着稳当。这时老朱抄起这鞋拐子一抡,就如同是抡起一把大锤,跟着就嗡地砸过来,正砸在这洋人的脑袋上。这洋人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叭的一下就给砸开了,登时花红脑子都流出来。小福子他妈吓得嗷儿的一声就用手捂住眼。老朱也傻了,拎着鞋拐子看着这洋人。这洋人一头栽到地上,两腿蹬了蹬就咽气了。
事后老朱才知道,小福子他妈这个下午去锅店街上溜达,几个洋人刚在一家小馆儿喝了酒,正从里边出来。其中一个洋人一见小福子他妈就凑过来,就在大街上,一把搂住又亲又摸。小福子他妈立刻吓得叫起来。这时旁边铺子有几个搬货的人,听见喊声都出来,一看就火儿了,冲这洋人扑过来。旁边的几个洋人正看热闹,这一下也不干了,立刻跟这几个搬货的人动起手来。小福子他妈这才趁乱跑出锅店街。但这个洋人的性子已经上来了,还不依不饶,一直在后面追,这才跟着追过来。老朱毕竟是男人,这时看看死在地上的这个洋人,已经反应过来,赶紧去把铺子的门关上了。先让小福子他妈把头发衣裳整理好,嘱咐她脸上别带出来,先回家去。看着她走了,才把这洋人的尸首拽到墙角,用几块夹纸盖上,又把地上的血迹都擦净了。到了晚上,看看街上没人了,就去估衣街找刘二。刘二是打更的,夜里一边打更,也捎带着给各家铺子倒脏土,挣点儿外快。老朱跟这刘二认识。来估衣街跟他说了说,把拉脏土的排子车借来,先把这洋人的尸首弄到车上,用脏土盖上,就拉着来到运河边。南运河往东是三岔河口,都是码头,船多人也多。往西走,越走越僻静。老朱就拉着排子车一直往西。来到个没人的地方,朝四周看了看,就把这洋人的尸首扔进河里了。
来子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老朱还干过这样的事。
老朱笑笑说,我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像样的事。
来子问,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老朱说,那晚上,有个人看见了。
来子问,谁?
老朱说,杨灯罩儿。
那个晚上,老朱拉着刘二的排子车往河边去时,正碰上杨灯罩儿迎面过来。老朱心虚,没跟他打招呼。杨灯罩儿也没说话。但他看见老朱,忽然站住了,就这么看着老朱拉着车在他跟前走过去。等来到河边停下来,老朱才发现,这洋人的身量儿太长,本来已经把他的两条腿窝起来,可盖上土,两只脚还是露出来。这脚上穿的是洋人的军靴,一眼就能看出来。
来子问,后来,杨灯罩儿也没提这事?
老朱说,没提。
来子这才明白了。本来,来子的心里一直纳闷儿,当初杨灯罩儿要跟老朱合开这铺子,明摆着是欺负他,老朱再怎么迂,这点账也能算过来。可他这几年,怎么就一直认头让杨灯罩儿这么欺负。现在老朱一说,也就清楚了,他是在杨灯罩儿的手里有短儿。
老朱长出一口气,身子就一点一点往下出溜。
来子赶紧又扶他躺下了。
这时,老朱的抬头纹已经开了,鼻子翅儿也扇了,看着,已经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老朱用手比画了一下,使着劲说,衣裳,在底下。
来子弯腰看了看,床底下有个包袱,就明白了,老朱已给自己准备了装裹。
来子说,你闭眼歇会儿吧。
老朱说,还有个事儿。
来子说,你说。
老朱说,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来子听了,看着老朱。
老朱说,我跟前,也没别人了。
来子知道,老朱说这话,其实也是白说。现在跟前没有第三个人,已经到了这时候,又不能让老朱写下来,就是写,老朱不认几个字,也只能写自己的名字。
但还是点头说,知道了。
这天夜里,老朱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