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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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认识保三儿之前,一直认为他爸最有手艺。他爸能把土和成泥,再踩着转滚子把泥拉成拔火罐儿的坯子。这跟打帘子刨鸡毛掸子修理雨伞旱伞还不一样。这些虽也是手艺,但都是小手艺,用尚先生的话说,是雕虫小技,能学。做拔火罐儿则是大手艺。大手艺就不光是手艺了,手艺之外还有手艺,得抡得起,耍得开,这就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了。

但来子发现,保三儿的手艺更不是一般人能学的。保三儿住归贾胡同北口儿,把着南河沿儿,是拉胶皮的。胶皮也叫洋车。这行看着是苦力,雇车的车座儿指不定去哪儿,得拉着满世界跑,但保三儿说,哪行有哪行的门子,也看会干不会干,不会干的能累吐血,兴许还挣不上饭,可他,轻轻省省儿就挺滋润,这叫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保三儿不光脑子好使,也是个爷们儿。几年前,听街上人说,咸水沽往南二十里的涝水套有个叫小站的地方,袁世凯奉朝廷之命,在那儿练兵,还设了“新军督练处”,吃住都挺好,军饷也高,一个月能挣五块大洋。保三儿就动心了。正好家里有个不算太远的堂叔在那儿当差,去跟这堂叔一说,就进了新军。本想进新军是扛枪吃粮,挣几年军饷,可去了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保三儿被分在步兵科,每天要操练。这操练听着简单,但天不亮就得起床,不光出操,还有各种课目训练。人家别人都是老兵油子,且是优中选优挑出来的,保三儿这生瓜蛋子一进去哪受得了这份儿苦。光受苦也就算了,还纪律严明。一次保三儿累得实在爬不起来了,早晨没出操。其实旁边的人都知道保三儿是怎么进来的,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可有人去打了小报告。这一报告,上边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负责操练的教官是个大胡子德国人,出操完毕,就把保三儿拉出来,在队前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且棍棍到肉。保三儿给打得几天都得撅着屁股睡觉。这时才知道,打军棍还是轻的,“军律二十条”里还有个“十八斩”,弄不好就得掉脑袋。保三儿一听死活不想再干了,打算去跟那本家堂叔说说,扯个由头赶紧溜号儿。但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新军训练营是以营为单位,营以下分“队”“哨”“棚”。“队”就相当于连,“哨”是排,“棚”也就是班。跟保三儿同一棚的有个军士,叫张贵,家是南门脸儿的,平时跟保三儿的关系最好。保三儿挨了军棍以后,一天张贵偷偷告诉他,他打听清楚了,给他打小报告的是一个叫马秃子的人。保三儿这时已打定主意要走,且军营里纪律严明,严禁打架,也就不想再惹事,甭管马秃子牛秃子,吃个哑巴亏也就算了。但张贵说,这马秃子还真不是块好饼,去年过年时,一次军营吃犒劳,这马秃子喝大了,曾顺嘴说出一件事,他说,他表姨夫是郑殿芳,在洋人那边儿挺吃得开,哪天他在这新军里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他表姨夫,吃洋饭肯定比这军营的大锅饭舒服。

保三儿一听立刻问,哪个郑殿芳?

张贵说,就是那个信洋教的郑殿芳,天津人没不知道的。张贵又说,事后马秃子酒醒了,意识到自己喝大了,顺嘴秃噜出的事非同小可,又死活不承认了。

保三儿当然也知道这个郑殿芳。几年前,洋人的八国联军用洋枪洋炮攻打天津城,但城墙坚固,久攻不下。就是这个叫郑殿芳的人,偷偷给城外的洋人送了一个情报,说南城门的旁边有一段城墙塌过,不结实。于是洋人派了几个日本人化装成义和团的拳民,混进城里,把这段城墙炸开了,洋人的军队这才攻进城里。所以天津人一提这个郑殿芳,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但天津沦陷以后,这郑殿芳就跑到北京耶稣教的美以美教会,再也不露面了。

保三儿一听,敢情这马秃子是郑殿芳的外甥,火儿腾地就上来了。心想,要这么说,就得跟这小子说道说道了。当天晚上,就让张贵把马秃子约出来。军营有规定,无论军官还是下面的军士,平时一律禁止外出,更严禁在外面饮酒。但这个晚上,马秃子一听要出去喝酒,立刻就跟着溜出来。到了镇上的一个小馆儿,一进门,见保三儿正耷拉着脸坐在一张桌前,立刻觉出不对,转身要走。但这时保三儿已经跟过来。保三儿屁股上的棍伤还没好利落,手却挺快,抢步上前,一把薅住马秃子的头发。马秃子的头发本来就少,这一薅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地歪着脑袋不敢动了。可嘴里还挺硬,嚷着说,你可刚挨了军棍,别忘了军律“十八斩”,这回你要不想活了就照这么来!保三儿本来也没打算再回军营,手上一使劲就把马秃子揪到街上。这时张贵过来假模假式地劝解,保三儿回手在他鼻子上不轻不重地给了一下。张贵一摸,自己鼻子的血下来了,也就踏踏实实地躲到一边去了。

保三儿这个晚上倒没太为难马秃子,只把他的一张胖脸抓成个花瓜,又打掉他两颗门牙。他揪着马秃子的脖领子说,估计你也回不去军营了,肯定去投奔你那个叫郑殿芳的表姨夫,打掉你两颗门牙,是因为你打我的小报告,抓花你的脸,是让你去给那个郑殿芳看看,也给他带个话儿,以后他再敢来天津,我连他的肚肠子都给抓出来!

这以后,保三儿也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