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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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跟保三儿是在街上认识的。

来子常去归贾胡同。归贾胡同跟江家胡同的交口儿有一棵大槐树,树底下经常有几个唱“十不闲儿莲花落”的。来子爱听“十不闲儿”,保三儿也爱听,俩人常在这儿碰面儿,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保三儿虽比来子大十来岁,俩人挺投脾气,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

保三儿从涝水套的小站跑回来,就拉了胶皮。但他拉胶皮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拉胶皮是早出晚归,他却相反,晚出早归。每天中午一过就回来了,先在家里烫一壶酒,让媳妇儿炒俩菜,吃喝完了,再去估衣街的“天香池”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下半天儿就出来逛街,高兴了还去北马路的北海茶园看“十样杂耍儿”。一个拉胶皮的,穿衣打扮挺干净,看着也有派,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开着什么买卖。来子好奇,跟保三儿聊天儿时,也问这行的事。保三儿见他是个半大小子,也没拿他当回事,这一行里的门子也就经常跟他谝。谝也不是全谝,只拣能谝的谝。但来子心眼儿灵,一听就明白了。保三儿住归贾胡同,却从不在侯家后这边等活儿,也不去城里,专蹲火车站。火车站大都是外地人,还净是老乡,天津话叫“老袒儿”。倘碰上个刚下车的外地“老袒儿”,再使上这行里的门子,出半天儿车就能顶上别人跑两三天挣的。保三儿拍着胸脯对来子说,都说拉胶皮的不能娶媳妇儿,一娶媳妇儿腿就软了,我照娶不误,还别说娶媳妇儿,实话告诉你,最近正在城里踅摸房子,打算再养个外宅。

来子越听越玄,就觉着这保三儿的能耐太大了。

来子十七岁生日的头一天,他妈给了几个大子儿。来子他妈不给来子过生日,只过催生。催生是生日的前一天,他妈说,儿子生出来的前一天是盼,所以才吃催生饺子,到生的这天就光剩下疼了,只能吃面条儿,吃面条儿是拽着,撕撕拉拉的疼。

来子最爱吃“狗不理包子”。他妈平时疼钱,舍不得让他吃。他妈是个瘫子,炕上拉炕上尿,家里就靠来子他爸卖拔火罐儿。这天来子催生,他妈一咬牙,给拿了几个大子儿。这个中午,来子揣着这几个大子儿来到包子铺。高掌柜一见乐了,问,今天怎么有钱来吃包子了。又听说是要过十七岁生日,就说,行啊,既然今天是你生日,头一碟儿包子不要钱,再吃再要。来子一听高兴了,一口气吃了三碟儿包子。等吃到第四碟儿时,高掌柜就摇着头开玩笑说,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幸亏我刚才说的是头一碟儿不要钱,要说都不要,今天就得赔大发了。来子吃得顺着嘴角流油,打着饱嗝儿说,再来碗稀饭。

高掌柜让伙计盛了一碗小米稀饭端过来,又在他跟前放了一小碟咸菜丝儿,这才说,一过生日就十七了,按说也不小了,当初我十七时,已经两年学徒期满,自己干买卖了。

来子一边吸溜儿吸溜儿地喝着稀饭说,是,我也正想找个事儿干。

高掌柜问,打算入哪行?

来子说,拉胶皮。

高掌柜一听又乐了,说,就你这小身板儿,拉胶皮?

来子想跟高掌柜说,保三儿说过,这行里也有门子。但又想,既然是门子,就不能随便给人家往外说。于是又把话咽回去。这时高掌柜不乐了,过来坐在他跟前说,劝你一句,这行不能干。还不光是身子板儿的事,就算你身子板儿行,先不说这行养不养老,你拉一辈子胶皮,到了儿也还是个拉胶皮的。真想混出个人样儿来,还得学门手艺,老话儿说,一招儿鲜吃遍天,艺不压身,有一门手艺,将来走到哪儿都饿不死。高掌柜是武清人,可来天津几十年了,也就有了天津口音。来子这时已喝完稀饭,把碗一推,低头嗯了一声。

来子虽然嗯这一声,高掌柜的话却并没听进去。心想,拉胶皮就不是手艺吗?保三儿说过,光是拉着车这几步儿走,没个半年一年就学不出来。这么想着,从包子铺出来,就来归贾胡同找保三儿。保三儿刚出车回来,看样子生意又挺好,已经换了衣裳,正要去街上吃饭。一见来子来了,看出他有事,就站住说,有嘛事儿,说吧。

来子跟保三儿过得着话,也就不拐弯儿,看着他说,打算找点事干,让保三儿帮着弄辆车,也想拉胶皮。保三儿一听嗤地乐了,上下看看他,问,你拉胶皮?

来子说,是。

保三儿说,你先回去撒泡尿照照,瘦得跟猴儿似的,你拉胶皮,胶皮拉你还差不多!

来子看着他,回了一句,你照过吗?

保三儿给噎得一愣。

来子这话挺有劲。保三儿也是个瘦猴儿,个儿比来子也高不了多少。胶皮他能拉,来子就应该也能拉。保三儿沉了一下,又看看他问,你真想拉胶皮?

来子答,真想拉。

问,想好了?

答,想好了。

保三儿说,这行不是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后悔。

来子嗯一声,说,不后悔。

保三儿看出来了,这小子挺犟,又想了想才说,这样吧,白家胡同的老吴这两天腿病犯了,车在家里搁着,你先卖胳膊,拿他的车试试,行再说,不行,也就甭费这劲了。

保三儿说的卖胳膊是句行话,意思是赁别人的车,挣了钱一天给人家多少,剩下的才归自己。但车是饭辙,一般谁也舍不得往外赁。保三儿这么说,也得搭自己的面子。

来子一听赶紧说,行。

第二天一早,保三儿就带着来子来到白家胡同。先跟老吴说好价儿,就来院里看车。老吴是个细致人,车收拾得挺利落,擦得也挺亮,本来也就六成新,看着就有七八成。车斗一打开,还带着一股洗过的香胰子味儿。保三儿故意当着老吴的面儿叮嘱来子,车在意点儿,挣钱不挣钱搁一边儿,别给磕了碰了,看见圪垯地面儿躲着走。

来子应着,就把车拉出来。

来子只出了一天车就明白了,自己真干不了这行。街上雇胶皮的都是以貌取人。这就像雇牲口,都挑壮实的,谁也不愿意雇头瘦驴瘸骡子。来子的个头儿本来就小,人又瘦,在火车站的人堆儿里一蹲就更不显人了。直到快中午,还一个车座儿没拉上。雇车的一见他都绕着走。中午保三儿要收车了,才把一个车座儿倒给他。但就这一个车座儿,来子就费大劲了。这是个大胖子,看样子刚下火车,一张嘴要去李七庄。从火车站到李七庄得四十来里地,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儿保三儿当然不干,倒给来子,也算关照他。

可来子一拉上这胖子,才知道拉车是怎么回事。

敢情这拉人,比拉一车土还费劲。来子在家时,也帮他爸拉过土。但土是死物儿,怎么拉怎么有。人是活的,坐在车上一走起来还来回晃。这大胖子足有三百多斤,怀里还抱个大包袱,不知里面是什么,看着挺沉,连人带包袱就得小四百斤。坐在车上一晃,连车把都跟着晃。来子的个头儿本来就矮,腿也短,拉着车就得快步儿紧捯。这样一过海河就喘了,越走越迈不动步儿。他这时才明白,当初跟保三儿说要拉胶皮,保三儿曾反复问他后悔不后悔是什么意思。敢情这拉胶皮不像自己走道儿,走道儿走累了,想歇能停下歇一会儿,可胶皮不行,只要一拉上座儿,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走都不行,得小跑儿。后面这大胖子不知有嘛急事,还一个劲儿地催,稍慢一点儿就用两脚使劲跺踏车板儿,嘟囔着快点儿快点儿。来子跑到海光寺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有几回都想不拉了。可再想,倘把这大胖子扔在半道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他肯定得急。就这么死拉活拽地好容易来到李七庄,天已经傍黑了。再卸下这胖子,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连回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来子就来找保三儿还车,死活不干了。保三儿刚起,披着衣裳出来,歪着脑袋围着车转了两圈儿,踢踢轱辘,又按了按铃铛,噗地乐了,点头说,还行。

来子说,我可不行了。

保三儿说,没说你,说这车。

来子看看保三儿。

保三儿说,你能这么囫囵着把车给我送回来,我就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