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不到八岁时,惹了这场祸,用一根破铁锨把儿一口气砸了门口儿街坊的几十个拔火罐儿,害得他爸老瘪在胡同里灰头土脸,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
又过了一年,来子他妈就瘫了。
来子他妈娘家姓胡,在胡同里官称胡大姑。叫大姑,意思是能说会道儿,敢切敢拉,用尚先生的话说,是手一份嘴一份。胡同的人都知道,胡大姑性子急,脾气也大。
杨灯罩儿最怵胡大姑。杨灯罩儿在法租界混过事儿,会说几句洋话。后来不知为什么,跟洋人闹掰了,但在街上见了洋人还爱搭咯。一次来子正在胡同口玩儿,杨灯罩儿跟两个洋人从街上走过来。杨灯罩儿看见来子,先跟这两个洋人说了几句话,就朝这边走过来。来子这时也已看见这两个洋人。来子平时怕洋人,黄头发蓝眼珠,都跟大洋马似的,看着瘆人。这时杨灯罩儿过来,蹲在他跟前,眯起两个小眼儿问,想学洋话吗?
来子虽怕洋人,也觉着新鲜,就点头说,想学。
杨灯罩儿说了一句,怕怕。然后让来子说。
来子试着说了一遍,挺像。
杨灯罩儿高兴了,让他再说一遍。
来子又说了一遍,这回更像了。
杨灯罩儿就拉着来子来到这两个洋人跟前,让他把刚学的洋话再说一遍。来子仰头看看这两个洋人,又说了一遍,“怕怕”。这两个洋人一听乐了,连连点头。一个洋人还掏出一块糖塞给来子,竖起大拇指说,太比安!太比安!杨灯罩儿乐着对来子说,洋人夸你呢。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记住,以后在街上见了洋人,就这么说。当时旁边的人看着好奇,问杨灯罩儿,教来子说的这句洋话是嘛意思。杨灯罩儿这才捂着嘴说,是法国话,让他叫爸爸。
后来这事儿让胡大姑知道了。一天下午,杨灯罩儿从街上卖帽子回来。杨灯罩儿卖帽子没门脸儿,只是摆摊儿,摊儿是一辆平板车,能推着到处去。但他自己不推,雇个伙计给推,他像个掌柜的倒背着两手跟在旁边。这时一进胡同,胡大姑就拉着来子迎过来。蜡头儿胡同挺宽,能并排走两辆马车,可胡大姑往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跟前一站,把路挡住了。杨灯罩儿正低头寻思事,抬头一看是胡大姑,知道来头儿不善,定了定神问,嘛事儿?
胡大姑沉着脸,指指来子,看着杨灯罩儿说,你叫他怕怕,叫。
杨灯罩儿明白了,摆手乐着说,闹着玩儿,那天是闹着玩儿。
胡大姑的眼立起来,你们家闹着玩儿,满街叫爸爸是吗?!
杨灯罩儿一见胡大姑真急了,也酸下脸说,没想到,你们家人这么不识逗,得得,以后不逗了。杨灯罩儿这么说,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儿。正要一抹脸儿过去,不料胡大姑一巴掌扇过来。这一巴掌还不是扇,扇是横着,她是从上往下,是拍,拍的劲也就更大。只这一下,啪地就给杨灯罩儿拍了个满脸花。杨灯罩儿没想到胡大姑下手这么狠,一下子给打蒙了,跟着鼻子嘴里的血就都流出来。胡大姑拍了这一巴掌还不解气,又转身一脚把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踹翻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想冲洋人叫爸爸,你叫!把你妈送去我也不管!以后再敢教我儿子不说人话,我把你脑袋塞裤裆里,你信吗?!
说完,就拉着来子转身走了。
胡大姑没瘫时,在家帮来子他爸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胡同的人没事儿时,都爱来看老瘪两口子拉拔火罐儿,来不光是看手艺,也为听胡大姑怎么数落老瘪。胡大姑数落老瘪,能一边踩着转滚子数落一上午不带重样儿的,中间还不留气口儿。最常数落的一套话是,我上辈子干了多少蔫坏损的缺德事儿才嬜了你这么个没骨头没囊气没脑袋没屁股掉了腰子没胯骨轴儿的倒霉爷们儿真你妈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有一回,在文庙西“撂地儿”说相声的“大糖人儿”来包子铺吃包子,蜡头儿胡同的人让他把这套话学一遍。“大糖人儿”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最会说绕口令儿,可胡大姑的这套话学了几遍,愣没学上来。
这年的年根儿底下,胡同里来了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这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丝肉,前后挑着几十个铁丝灯笼像挑着两座小山儿。进了胡同刚吆喝两声,来子跑过来问,灯笼怎么卖。这女人不知是夜里没睡好,还是刚在哪儿打完了架,好像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没回头说了一句,论对儿卖。来子又问,买一个卖吗?这女人说,不卖,连办丧事儿的都挂俩灯笼,哪有买一个的!这话就太难听了,还不光难听,大年根儿底下的也犯忌。胡大姑正在院里和泥,一听就不干了,出来用一只泥手指着这女人的鼻子问,你会说人话吗?
这女人也不含糊,迎过来反问,这就是人话,你不懂啊?
胡大姑瞪着她,人话有你这么说的吗?
女人反问,你说怎么说?
胡大姑问,长这么大,你妈没教过你?
女人又反问,教没教过,你管得着吗?
胡同里矫情就怕这样,硬可以,但不能两头儿都硬,有一边稍软一点儿,找个台阶儿也就过去了。一个比一个硬,戗着碴儿一句顶一句地说,天津人说话这叫“拱火儿”。一拱火儿不光两边都没了退路,火儿也越拱越大,这就没法儿收场了。这时,这女人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胡大姑的火儿给拱起来,也是这个早晨老瘪急着走,临出门时,拔火罐儿的挑子把刚熬的半锅棒子面儿粥碰洒了,胡大姑刚跟他着了一通急,正憋着一肚子邪火儿,一听这女人这么说,一撸袖子就扑上来,嘴里骂着,你个有×下没×管的,我今天就替你妈教教你!
一边骂,一只泥手就抡圆了扇过来。
她这一回是扇,手是横着过来的,由于劲儿大还挂着呼呼的风声。但胡大姑是左撇子,扇过来的是左手。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没注意,也是打惯了架,本能地一躲左脸,反倒把右半边脸给胡大姑送过来。胡大姑整天和泥,又帮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手像男人一样又粗又厚,这一巴掌凿凿实实地扇在这女人的右脸上,啪叽一声,登时扇出一个大泥巴掌印儿。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嗷儿的一声扔下挑子就蹦起来。
这女人是锅店街东口儿的,绰号儿叫“母老虎”,不光凶悍,且力大无比,而且还浑不讲理,家门口儿的街坊都打遍了,没不怕她的。她哪吃过这样的亏,这时把挑子一扔,一个饿虎扑食就张着两手冲胡大姑抓过来。她本来是想抓胡大姑的头发,但胡大姑已看出她的企图,抢先一步揪住她的一缕头发又往自己这边一拽。这女人一疼更急了,立刻跟胡大姑撕巴起来。但这一撕巴就看出来了,虽然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身大力不亏,显然不是胡大姑的对手,两个回合就让胡大姑按在地上。这女人也不示弱,一反手,又一把抓住胡大姑的胳膊。这一抓胳膊就坏了,这女人是做铁丝灯笼的,整天拧铁丝,两只手就像两把老虎钳子。她在胡大姑的胳膊上只这一抓,胡大姑哎哟一声就蹲下了,跟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不能动了。
等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挑上挑子得胜走了,来子才去把尚先生叫来。
尚先生也懂骨伤。先把胡大姑的胳膊捋了一下,皱着眉说,这女人的手劲儿太厉害了,这是骨折。又说,幸好骨头没断。尚先生说,骨折跟骨断还不是一回事,中医讲,骨折是正骨,骨断就是接骨,正骨他还行,倘是接骨他就没办法了。但尚先生给胡大姑把骨头正好,胡大姑动了动,还是站不起来。这才发现,事情远比骨折还要严重。
尚先生又摸了一下胡大姑的脉象,摇头说,这是弹了。
尚先生说的弹了,意思是“弹弦子”了。“弹弦子”本来是指弹一种叫“三弦”的乐器,茶园里唱大鼓的都用这种乐器伴奏。但天津人说“弹了”,是指“中风”,也就是俗话说的半身不遂。因为半身不遂的病人都是一个胳膊端在胸前,看着像弹三弦,所以才这么说。尚先生对胡同里的人说,胡大姑的性子太急,性子急的人气性也就大,这气性大不是好事,气走肝,肝痹则气滞,所以吃药还在其次,关键是,以后不能再跟老瘪着急生气了。
尚先生是个话到嘴边留半句的人,他的话不能说到哪儿听到哪儿,还得后咂摸。他说胡大姑得了半身不遂吃药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再跟来子他爸生气着急了,其实这里还有一层意思。尚先生已看透胡大姑的脾气,知道她人“弹了”,可嘴不会“弹”。但这时,胡大姑跟老瘪的实力已不比从前。从前胡大姑跟老瘪急,再怎么数落怎么急,老瘪都不吭声,那是因为怕她。老瘪这些年卖拔火罐儿,也已练得膀大腰圆,可真动起手来还是不是胡大姑的对手。倒不是胡大姑比他壮,或比他劲儿大,而是胡大姑能抓能挠。当初老瘪不知深浅,曾吃过这个亏,让胡大姑骂急了也还嘴,再急了也跟她动手。但胡大姑虽是女人,体力不占优势,出手却极快,且稳准狠,经常俩人一交手,老瘪还没醒过闷儿来,胡大姑的手就已先到了。胡大姑的手上还留着指甲。这留指甲也有学问,长了容易折,短了又挠不着肉。胡大姑的指甲永远留得不长不短,挠得还准,只三两下就把老瘪的脸挠花了,再狠一点儿还能挠得一缕一缕的肉丝子耷拉在腮帮子上。老瘪疼也就罢了,可卖拔火罐儿得上街,举着这一脸的血道子没法儿出去见人。有几回过来,也就甘拜下风,甭管胡大姑再怎么数落怎么骂,只给个耳朵听着了。可现在不行了,胡大姑“弹弦子”了,她再想像过去那样骑在老瘪的头上作威作福,就得寻思寻思了。蜡头儿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瘪虽是个闷葫芦,也不是好脾气,过去不吭声那是过去,现在真犯起浑来,胡大姑又已经半身不遂,真给她一下子也得挨着。
其实尚先生的这番话,这层意思还在其次,另外还有一层更深的深意。头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老瘪忘了把拔火罐儿的坯子搬进屋,结果让雨一淋都成了烂泥。胡大姑又整整骂了他一宿,高一声低一声,还是不留气口儿,一胡同的人一夜都没睡踏实。老瘪第二天一早挑着挑子出去,这一走就三天没回来。到第四天,胡大姑沉不住气了,打发来子去街上打听。天快黑时,老瘪挑着挑子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是让巡警抓进了局子。那天胡大姑一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早晨挑着挑子出去,窝了一肚子火儿,买卖也不顺,转了一上午一个拔火罐儿没卖出去。饿着肚子遛到下午,实在走不动了,就来到南河沿儿,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这时河边有几个洋人,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堆了一堆啤酒,正玩儿捣皮拳儿。一个大胡子洋人看样子喝得有点儿大,见老瘪坐在旁边,就过来拉他,意思是想跟他比试比试。老瘪的心里正没好气,没搭理他。这大胡子不死心,突然在老瘪的头上给了一下。这一下老瘪急了,抄起一个拔火罐儿就朝这大胡子洋人砸过去。大胡子没防备,正砸在脑袋顶上,血刺的一下就冒出来,翻着白眼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几个洋人一见不干了,立刻都扑过来把老瘪围在当中。就这样,老瘪被抓进警局,在里边蹲了三天。但蹲了三天局子还是小事,关键是老瘪回来说的一句话。他对胡同的人说,三天还是少了,再多关几天就好了。
有人问,为嘛?
他说,局子里蹲着,比在家里舒心。
所以,尚先生提醒胡大姑,别再跟老瘪生气着急,更深一层的意思也就在这儿。倘再把老瘪骂急了,他扔下这个家一走,胡大姑就真得抓瞎了。
但胡大姑毕竟是个急性子,急性子的人心也都浅,并没咂摸出尚先生的这一层深意。自从得了半身不遂,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过去数落老瘪,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数落,得一心二用,现在不能动了,反倒可以坐在旁边,一边看着老瘪干活儿一心一意地数落。其实这时,来子已看出来,他妈再数落他爸,他爸虽还不吭声,但眼神儿已跟过去不一样了。
老瘪过去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跟胡大姑有分工,筛土和泥,蹬转滚子,这些粗活儿都是胡大姑的,老瘪只干细活儿。坯子拉出来,老瘪再挑到西营门外。那边有几家砖窑,老瘪都认识,跟人家说几句好话,再帮着推车装半天儿窑,拔火罐儿也就捎带着给烧出来。拔火罐儿只在炉子上用,也就是拎上拎下,本来不用太结实。但砖窑里烧的是砖,烧砖得用大火,工夫儿也长,这一烧就结实了,一敲当当儿响,比炮弹还瓷实。自从那次来子砸了门口儿街坊的拔火罐儿,虽然后来包子铺的高掌柜把事儿都揽下了,胡大姑还是记住了杨灯罩儿的话。杨灯罩儿这人虽然不靠谱儿,可话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拔火罐儿不能太结实,得有个用坏的时候才有回头客,一口气几十年用下去,能传辈儿,卖拔火罐儿的就得饿死。既然烧窑的火候儿不能改,就在坯子上改。过去拉坯子,土筛得太细,土一细泥也就细,烧出来自然瓷实。现在就别筛这么细了,土一粗,烧出来的拔火罐儿就酥,一酥自然也就容易碎。
但老瘪一听坚决不干。
老瘪的拔火罐儿虽然没字号,连个牌子也没有,可这些年从侯家后到水西庄,从北大关到南门脸儿,一提“老瘪拔火罐儿”没有不知道的。当初曾有一辆从西营门外过来的牲口大车,拉了满满一车青砖。走到五彩号胡同一颠,车轴断了,眼看这大车一倒,连驾辕的牲口都得压死。就在这时,老瘪挑着挑子从那儿路过。他拿了一个拔火罐儿往车轴底下一垫,一车砖立刻就稳稳地顶住了。这以后,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老瘪拔火罐儿”硬得能顶住车轴。老瘪为让自己的拔火罐儿好认,每拉一个坯子,还特意在口儿上捏一下,就为让它有个“瘪”的记号。这时听胡大姑一说,让他成心做得酥一点儿,一下就急了。但他急,也没敢说太急的话,只是吭哧着说,他就会做“老瘪拔火罐儿”,别的不会做。
也就是老瘪的这句话,又让胡大姑急了。
胡大姑自从嫁过来,这些年数落老瘪,哪怕是数落错了,老瘪也从不敢顶嘴。现在自己弹了,老瘪就明显胆儿大了,数落他,也敢还嘴了。胡大姑弹弦子以后,每天都拄着一根破铁锨把儿出来,让来子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儿看着老瘪拉坯子。这时一听老瘪这么说,就用破铁锨把儿一边戳着地,又开始不留气口儿地数落。但胡大姑这时并没注意,倘在过去,她这样数落老瘪,老瘪也就是给个耳朵,自己该干嘛还照样低着头干嘛。可这次不是了,他虽然也没停手,却不时地回头朝这边瞄一眼,像有话在嘴里转,只是没说出来。
第二天一早,老瘪又像往常一样挑着一挑子拔火罐儿出去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到第三天,来子他妈突然有了预感。毕竟是这些年的夫妻,这时再回想,老瘪这几天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明白了,看来这回,这个老王八蛋肯定不会回来了。
这一想,心里一气,再一急,一头就栽到地上。
这以后,也就彻底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