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十七岁生日这天出去拉了一天胶皮,带回一个消息。
消息是从包子铺听来的。这天下午,来子拉着胶皮去李七庄送那个胖子,回来的路上又累又饿,好在挣了几十个大子儿。一回到侯家后就直奔包子铺,想着吃完包子,再给他妈捎回几个。这时包子铺里正热闹,来吃包子的人还在听王麻秆儿说话。
王麻秆儿也住蜡头儿胡同,是卖鸡毛掸子的。王麻秆儿刨的鸡毛掸子跟别人的不一样。鸡毛掸子分两种,一种是死的,还一种是活的。死掸子一般是外行人刨的,掸子毛儿看着挺奓,可一掸土就趴了,得转着抖搂几下,毛儿才能再立起来。活掸子不一样,甭管怎么掸,掸子毛儿都是支棱的,像奓起毛儿的斗鸡。王麻秆儿的鸡毛掸子不光是活的,且杆儿轻,毛儿长,看着挺密实,一抖搂又很蓬松,掸土不用掸,土都自己往掸子上跑。用尚先生的话说,可着这天津卫的城里城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王麻秆儿这样的手艺。但鸡毛掸子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掸子,卖不出钱,光靠这个也不够吃饭。王麻秆儿还有别的生意。卖鸡毛掸子得走街串巷,认识的人多,各家的事知道得也多。先是宝宴胡同的张三爷,想踅摸个掸瓶,还想要“老物儿”,王麻秆儿知道东酱房胡同的李四爷家里有一个,是明成化年间的斗彩,正嫌碍事儿,两边一说就成了。后来竹竿巷的年四爷想要一对杌子,王麻秆儿知道九道弯儿胡同的陈掌柜家里有一对儿,正打算出手,一说又成了。日子一长,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谁家再缺嘛东西,只要跟王麻秆儿打听就行,谁家有嘛物件儿想出手,也冲他说。王麻秆儿起初只是帮忙,两头赚个人情。再后来街上的人过意不去,就让他从中骑个驴。王麻秆儿是透亮人,骑驴也骑在明处,再大的物件儿从不干暗中抽头的事,在街上的口碑也就一直很好。
王麻秆儿整天在街上转,知道的新鲜事儿也多。白天听了,晚上回来路过“狗不理包子铺”,就进来跟吃包子的人说。洋人攻打天津城的那年夏天,八里台子那边整天响枪响炮,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也一时谣言四起。王麻秆儿晚上回来就说,是八国联军又打来了;这回朝廷的军队真急了,跟义和团联手,先在东局子,后在火车站,最后又打到八里台子;这一回交火儿可是打的死仗,义和团个个儿都是好样儿的,不怕死,且有护体神功,刀枪不入,把洋人打怕了,已经退回去了。过了几天,又来包子铺摇头说,这回可惨了,直隶提督聂士成战死了,真是个爷们儿,跟洋人拼命身先士卒,让洋人的大炮把肠子都炸出来了,还骑马立在桥头,不后退半步。说得包子铺里的人都摇头唏嘘,包子也没心思吃了。再后来,尚先生家里的事,也是王麻秆儿从东门里的文庙西听来的。王麻秆儿说,这洋人也欺人太甚,先攻占了天津城,又成立了“都统衙门”,说要由他们来管天津,先把咱的大沽炮台拆了,接着又扒城墙;尚先生他爸和城里的士绅去跟洋人交涉,可那些卷毛儿畜生哪听他们的,还是硬把城墙给扒了;尚老先生气不过,坐在家里不吃不喝,就这么愣把自己给活活儿饿死了。
王麻秆儿胆小,也懂深浅,知道有的事非同小可,也就不敢在外面乱说。可不说,搁在心里又憋得慌,就经常来包子铺。包子铺的高掌柜是厚道人,平时也爱看直理,门口儿的街上有嘛事,常出来说句公道话。在他这儿说话,只要别出大格儿也就不会有毛病。来包子铺的人渐渐就不光为吃包子,傍晚过来,要两碟包子,一碗稀饭,一边吃着喝着,就为听王麻秆儿说外面的新鲜事。高掌柜也看出来了,王麻秆儿给包子铺带来不少生意,后来也就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优待,傍晚再来,吃包子要钱,喝稀饭不要钱,白喝。这以后,王麻秆儿也就冲这个白喝,每天傍晚从街上回来,第一件事先来包子铺。
这个晚上,来子来包子铺时,王麻秆儿的新鲜事已经说到了最后,围城转的白牌儿电车,刚通车时没人敢坐,现在挤都挤不上去,试着坐了一回,还真吓人,别说胶皮,比马车都快,绕城转一圈儿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儿;当初的东浮桥改成铁桥了,成了一个囫囵个儿的,这回稳当多了,听说以后连电车都能开过去。来子进来时,王麻秆儿正说到“权仙茶园”。这“权仙茶园”是在法租界的葛公使路与巴黎路的交口儿,听说马上要放“光影儿戏”了,这“光影儿戏”,洋人也叫“电影”,比真人儿演的还好看。王麻秆儿说到这儿,朝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说,头两天的晚上,金钢桥那边响了一夜的枪炮,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旁边的人说,不知道。
又有人问,怎么回事?
王麻秆儿先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然后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革命党举事了,听说这回起义,攻打直隶总督府的是北方革命军,可打了一夜,没打下来,还死了不少人,后来革命军的人就都撤了。王麻秆儿说着,又看看周围的人,昨天晚上,我去针市街办事,回来已是半夜,碰见“唐记棺材铺”的伙计去送棺材,你们猜,旁边跟的人是谁?
立刻有人问,谁?
王麻秆儿说,老瘪。
众人一听,都愣了。
老瘪一年前出走,不光蜡头儿胡同,街上的人也都知道。一个男人突然扔下家走了,为嘛走的,跟谁走的,这里边有没有女人的事,街上也就众说纷纭。但说得最多的还不是这件事,而是老瘪这个人。男人别管为哪种事,不想在家呆了也好,看上了别的女人也罢,要走只管走,这没嘛可说的。但老瘪的儿子还没长成,老婆又是个瘫子,整天炕拉炕尿,先别说得有人伺候,至少他娘儿俩得吃饭,一个老爷们儿,说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扔下走了,这就有点儿不地道了。要是别的男人也就罢了,还是老瘪。老瘪这些年在门口儿的街上是出了名的老实厚道,平时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从早到晚就知道一边干活儿一边让他老婆数落,本来门口儿的街坊都替他抱不平,说他嘴笨,窝囊。这回倒好,敢情窝囊人也能干出这种混账事,一下子来个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一年前这一走,挺大个活人就像一股烟儿似的散了,再没一点儿消息。街上的人还都纳闷儿,怀疑他掉进海河淹死了,或者已离开了天津。这时一听王麻秆儿说,他大半夜去针市街上的“唐记棺材铺”买棺材,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王麻秆儿又张张嘴,一下说不出话了。
王麻秆儿不光胆小,也怕事,可嘴又不好,为这没少给自己惹麻烦。其实他平时跟来子的关系最好。但这会儿明白,这种事说小小,说大也大,小了也就是个闲扯淡,街上叫“扯闲白儿”,当个新鲜事儿一说一听也就过去了,可真大了就是麻烦,闹不好还得出人命。这么一想,就打算赶紧脱身。可来子这会儿已经急了,一把揪住他说,你快说啊,他去哪儿了?!
王麻秆儿的脸也白了,支吾着说,他后来去哪儿,我,真没看见。
来子听了,慢慢松开手。
这时一回头,又看见了马六儿。
马六儿也正坐在旁边吃包子,一边吃,不住地摇头叹气,好像有话,又不想说。
马六儿也住蜡头儿胡同,是打帘子的。帘子也分两种,一种是棉布帘子,还一种是竹帘子。侯家后的大户人家和买卖铺子一般不用竹帘子,讲究一点儿的用虾米须的帘子,用竹帘子的都是小门小户。且这竹帘子是挡苍蝇蚊子的,只在夏天用,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半年闲”。马六儿每年一开春先打竹帘子,到了下半年,入秋以后再做棉布帘子。棉布帘子是冬天用,也是“半年闲”,这样两个“半年闲”合一块儿,也就正好一年。马六儿的棉布帘子不用自己亲手做,街上单有“缝穷的”,找这种“缝穷的”人家儿做了,只要收过来拾掇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打竹帘子就得凭手艺了。马六儿手笨儿,本来干不了这一行。但他的手笨嘴却不笨,平时在街上走家串户打帘子,最会跟女人唠家常。天津人把结了婚的女人叫老娘们儿,胡同里的老娘们儿平时在家闲着没事,一沾聊天精神儿就来了。马六儿的嘴不光不笨,还有个本事,见嘛人说嘛话,甭管家长里短儿,一唠就能跟这些老娘们儿唠到一块儿。老娘们儿的手自然都巧,打帘子这点事儿又不复杂,一看就会。马六儿也就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坐在旁边找个话头儿,这样东拉西扯地陪着聊天儿,让本家儿女人自己干就行了。
这时马六儿已吃完包子,放下筷子就起身走了。来子赶紧追出来,在后面跟了几步,叫住马六儿。马六儿知道来子在后面,只好站住了,慢慢转过身说,你想问你爸?
来子过来说,是。
马六儿先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听人说,可不敢保准。
来子说,别管保准不保准,你就说吧,我非得找着他。
马六儿说,好吧,我一说,你也就一听,他好像,在白家胡同。
来子问,他去那儿干嘛?
马六儿说,那边,有个女人。
来子一听就明白了。
马六儿又说,我只能说到这儿,再往下,你就别问了。
说完就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说,听我一句劝,别再找他了。
来子愣着眼,看着马六儿。
马六儿又说,听说,他在那边儿挺好。
说着又冲来子摆了摆手,就扭头走了。
来子这天晚上犯了个错误。本来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犹豫,这事儿跟他妈说不说。他当然知道他妈的气性。当初他爸走,她一口气没上来就瘫了,这回这事儿要跟她说了,弄不好就得背过气去。可不说,也不是长事。现在他妈一宿一宿地不睡,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地骂那个老王八蛋。自从来子他爸一走,她就叫他老王八蛋;最后想来想去,晚上到家,就还是跟她说了。来子想的是,这事早说晚说,早晚得说,早说了,也就让她死心了。
可没想到,来子他妈听完,当天夜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