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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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子在蠟頭兒胡同跟王麻稈兒的關係最好,跟馬六兒也還行。但王麻稈兒跟馬六兒不行。倆人還不是不說話,也說話,平時在門口兒的街上打頭碰麵也挺客氣,隻是心裏不和。王麻稈兒當著馬六兒也誇他,說他的簾子打得如何好,如何細,不光能擋蒼蠅蚊子,還結實,掛一個夏天淋幾場雨都不帶糟的。可一扭臉兒就跟街上的人說,他的簾子都是哄著胡同兒裏的那些老娘們兒打的,手藝人要這麽幹,就沒臉吃這碗飯了。馬六兒也知道自己打簾子這事不露臉,但露臉不露臉是自己的事,跟他王麻稈兒沒一根雞毛的關係。王麻稈兒在背後這麽糟踐自己,心裏就氣不過。倒是他王麻稈兒,整天掛著羊頭賣狗肉,表麵是賣雞毛撣子的,暗地裏卻給人家跑合兒,小到帽瓶撣瓶,大到條案杌子,跑合兒說好聽了叫“拚縫兒”,其實也就是“騎驢”,可你到底是耍手藝的還是“騎驢”的?這在手藝行裏不光犯忌,也讓人瞧不起。但倆人的心裏雖弄不到一塊兒,脾氣卻有一點相似,膽子都小,膽小的人也就知道退讓,不輕易撕破臉兒。所以心裏雖係著疙瘩,麵兒上也就還過得去。

後來有一件事,讓王麻稈兒對馬六兒的看法變了。

一次王麻稈兒去河對岸賣雞毛撣子,傍晚回來趕上雨。雞毛撣子最怕淋雨,雞毛一沾濕就硬了,行話叫擀氈。擀氈的雞毛幹了再鬆開,毛兒就劈了,一個撣子也就廢了。王麻稈兒在北河沿兒的路邊找了個小鋪兒,想吃口東西,順便避一避雨。不想在這兒碰上了馬六兒。馬六兒是來河北打簾子,這天生意好,上午打了一家,下午打了兩家,一拉晚兒就趕上了雨。倆人本來在一個胡同住著,又是在河北這麽個小鋪兒避雨相遇,一見麵就覺著近了很多。馬六兒這天生意好,心情也好,看看外麵的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就說,呆著也是呆著,要請王麻稈兒喝酒。王麻稈兒也不是愛沾便宜的人,倆人就合著買了一壺酒,又買了兩個菜。街上有句話,耍錢越耍越薄,喝酒越喝越厚。賭桌兒上甭管推牌九還是擲骰子,耍錢自然都想贏,想贏也就得動心眼兒,本來挺近的朋友,一動心眼兒也就遠了。但喝酒不一樣。喝酒得聊天兒,酒入寬腸酒入愁腸,一邊喝著聊著,掏心窩子的話就出來了,一掏心窩子,也就越說越近。王麻稈兒是第一次跟馬六兒喝酒,也是第一次離得這麽近,這時喝著酒,突然發現,馬六兒的兩隻手都有毛病,敢情是“六指兒”,在小手指的旁邊還支出一根小指頭,像長了個芽兒。這才明白,難怪馬六兒打簾子手笨。馬六兒這時喝了酒,也就不避諱王麻稈兒,一見他盯著自己的手看,就伸出來攥了攥說,其實我這馬六兒的名字,也就是這麽來的,當初一落生,我媽看著是個六指兒,就叫我小六兒,後來大了,我爸圖省事兒,給我取名就叫馬六兒。王麻稈兒這時看著馬六兒的這個六指兒,心裏一下有些過意不去。過去不知道,一直明裏暗裏挖苦馬六兒,馬六兒有苦還說不出來。於是又要了一壺酒,要給馬六兒賠禮。馬六兒也是個臉兒熱的人,禁不住幾句好話,這一喝第二壺,話也就多起來,又說到自己的老婆。馬六兒的老婆個兒矮,用街上的話說,是矬,人不光矬,還長得黑,也胖,又矬又黑還胖,就像個黑地梨兒。可還有一樣兒,長得雖像個黑地梨兒,說話的聲音卻出奇地好聽,又細又甜。馬六兒夜裏跟老婆幹事兒,就把燈關了,不看人,隻聽聲兒。馬六兒這時喝得有點兒大,也就口無遮攔,對王麻稈兒說,女人不能太俊,太俊了也是禍害,咱是憑手藝吃飯的,一天天在外麵,弄個俊老婆擱家裏,且不說放心不放心,俗話說,好女就怕饞狼,再規矩的老娘們兒也架不住下三爛勾引,當年的潘金蓮要不是西門慶,換成東門慶,也不會有後來的事。馬六兒這麽說,本來是想誇自己的老婆,不料這話又把王麻稈兒給招了。王麻稈兒的老婆長得就俊,而且當初,就是他從別人手裏勾來的。現在馬六兒這麽一說,且把自己說成西門慶,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本來一頓酒喝得好好兒的,一句話,又在心裏係了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