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在蜡头儿胡同跟王麻秆儿的关系最好,跟马六儿也还行。但王麻秆儿跟马六儿不行。俩人还不是不说话,也说话,平时在门口儿的街上打头碰面也挺客气,只是心里不和。王麻秆儿当着马六儿也夸他,说他的帘子打得如何好,如何细,不光能挡苍蝇蚊子,还结实,挂一个夏天淋几场雨都不带糟的。可一扭脸儿就跟街上的人说,他的帘子都是哄着胡同儿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打的,手艺人要这么干,就没脸吃这碗饭了。马六儿也知道自己打帘子这事不露脸,但露脸不露脸是自己的事,跟他王麻秆儿没一根鸡毛的关系。王麻秆儿在背后这么糟践自己,心里就气不过。倒是他王麻秆儿,整天挂着羊头卖狗肉,表面是卖鸡毛掸子的,暗地里却给人家跑合儿,小到帽瓶掸瓶,大到条案杌子,跑合儿说好听了叫“拼缝儿”,其实也就是“骑驴”,可你到底是耍手艺的还是“骑驴”的?这在手艺行里不光犯忌,也让人瞧不起。但俩人的心里虽弄不到一块儿,脾气却有一点相似,胆子都小,胆小的人也就知道退让,不轻易撕破脸儿。所以心里虽系着疙瘩,面儿上也就还过得去。
后来有一件事,让王麻秆儿对马六儿的看法变了。
一次王麻秆儿去河对岸卖鸡毛掸子,傍晚回来赶上雨。鸡毛掸子最怕淋雨,鸡毛一沾湿就硬了,行话叫擀毡。擀毡的鸡毛干了再松开,毛儿就劈了,一个掸子也就废了。王麻秆儿在北河沿儿的路边找了个小铺儿,想吃口东西,顺便避一避雨。不想在这儿碰上了马六儿。马六儿是来河北打帘子,这天生意好,上午打了一家,下午打了两家,一拉晚儿就赶上了雨。俩人本来在一个胡同住着,又是在河北这么个小铺儿避雨相遇,一见面就觉着近了很多。马六儿这天生意好,心情也好,看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就说,呆着也是呆着,要请王麻秆儿喝酒。王麻秆儿也不是爱沾便宜的人,俩人就合着买了一壶酒,又买了两个菜。街上有句话,耍钱越耍越薄,喝酒越喝越厚。赌桌儿上甭管推牌九还是掷骰子,耍钱自然都想赢,想赢也就得动心眼儿,本来挺近的朋友,一动心眼儿也就远了。但喝酒不一样。喝酒得聊天儿,酒入宽肠酒入愁肠,一边喝着聊着,掏心窝子的话就出来了,一掏心窝子,也就越说越近。王麻秆儿是第一次跟马六儿喝酒,也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这时喝着酒,突然发现,马六儿的两只手都有毛病,敢情是“六指儿”,在小手指的旁边还支出一根小指头,像长了个芽儿。这才明白,难怪马六儿打帘子手笨。马六儿这时喝了酒,也就不避讳王麻秆儿,一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就伸出来攥了攥说,其实我这马六儿的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当初一落生,我妈看着是个六指儿,就叫我小六儿,后来大了,我爸图省事儿,给我取名就叫马六儿。王麻秆儿这时看着马六儿的这个六指儿,心里一下有些过意不去。过去不知道,一直明里暗里挖苦马六儿,马六儿有苦还说不出来。于是又要了一壶酒,要给马六儿赔礼。马六儿也是个脸儿热的人,禁不住几句好话,这一喝第二壶,话也就多起来,又说到自己的老婆。马六儿的老婆个儿矮,用街上的话说,是矬,人不光矬,还长得黑,也胖,又矬又黑还胖,就像个黑地梨儿。可还有一样儿,长得虽像个黑地梨儿,说话的声音却出奇地好听,又细又甜。马六儿夜里跟老婆干事儿,就把灯关了,不看人,只听声儿。马六儿这时喝得有点儿大,也就口无遮拦,对王麻秆儿说,女人不能太俊,太俊了也是祸害,咱是凭手艺吃饭的,一天天在外面,弄个俊老婆搁家里,且不说放心不放心,俗话说,好女就怕馋狼,再规矩的老娘们儿也架不住下三烂勾引,当年的潘金莲要不是西门庆,换成东门庆,也不会有后来的事。马六儿这么说,本来是想夸自己的老婆,不料这话又把王麻秆儿给招了。王麻秆儿的老婆长得就俊,而且当初,就是他从别人手里勾来的。现在马六儿这么一说,且把自己说成西门庆,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本来一顿酒喝得好好儿的,一句话,又在心里系了疙瘩。
王麻秆儿这回碰见老瘪,已不是第一次。
王麻秆儿跟来子近,老瘪早就知道。当初老瘪离家出走,几天以后,就在街上碰见了王麻秆儿。当时王麻秆儿正从估衣街的东口儿出来,往北一拐要去南河沿儿,就觉着身后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回头一看,竟是老瘪。老瘪才出来几天,人已经戗毛了,脸上也都是渍泥。王麻秆儿看出来,他不像是偶然碰上自己的,应该有话说。但王麻秆儿不想掺和人家家里的事,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哼哼哈哈儿地打个招呼,想赶紧脱身。
老瘪却没放手,跟他说,你过来,有句话说。
王麻秆儿一见走不了,只好跟着来到路边儿。
老瘪掏出几个钱,塞给王麻秆儿说,这个,你给来子,让他娘儿俩吃饭。
王麻秆儿看看他手里的钱,又看看他,问,我怎么说?
这一下把老瘪问住了。王麻秆儿回去把这钱给来子,来子肯定得问,怎么回事,在哪儿碰见的他爸。老瘪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该让王麻秆儿怎么说。王麻秆儿实在不想管这事儿,就说,按说咱在一个胡同儿住着,又是这么多年的街坊,我跟来子也不错,帮这点儿忙不叫事儿,可我这人你知道,躲事儿,你家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是为嘛出来的,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说着掂了掂手里的钱,可这事儿,你让我为难。
老瘪吭哧了一下说,胡同里,你要不管,就没人管了。
王麻秆儿想了想,也是。于是就想说老瘪几句,居家过日子,有事儿说事儿,打盆儿说盆儿打碗儿说碗儿,你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家一扔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说着又摇了摇头,再说,你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吗?
可没等王麻秆儿说完,老瘪已经挑起挑子走了。
王麻秆儿为这事儿,还真伤了一番脑筋。来子跟他妈正没钱吃饭,现在给他们把钱拿回去,当然能救急。可这钱是哪儿来的,来子肯定得刨根问底,自己一个卖鸡毛掸子的当然没这闲钱,就算有,跟来子的关系也没到这份儿上。况且王麻秆儿也看出来,老瘪让他给来子捎钱,肯定不会就这一次,编瞎话儿一回两回行,长了就得露馅儿。王麻秆儿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不叫办法的办法。回来见了来子,就说,当初他借了他爸一笔钱,数儿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当时说好,一回还不上,就随有随还,现在他爸走了,还的这钱也就只能给他了。来子一听,果然挺高兴,这钱就如同是飞来的,也就没多问。
这以后,老瘪果然又来找了王麻秆儿几回。每回都没准地方儿,经常是王麻秆儿扛着一垛鸡毛掸子正在街上走着,老瘪突然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王麻秆儿已跟来子说了,给他的钱,是还他爸的,这以后再给他捎钱回去也就好说了,况且王麻秆儿跟来子的关系本来就近,现在他娘儿俩又正是难的时候,帮这点儿忙也就帮了。但日子一长,还是不行。当初就算真跟来子他爸借过钱,也总该有个数儿,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一直还下去。于是王麻秆儿就想到了马六儿。王麻秆儿知道,马六儿跟来子的关系也还行,就把这事儿跟马六儿说了。说的意思是,别总自己给来子钱,让马六儿按自己说的,也跟来子这么说,换个人给钱总还可信一些。马六儿一听,也就答应了。但马六儿给来子送了两回钱,也觉着不是长事。来子他爸就是个卖拔火罐儿的,刚够家里勉强吃饭,哪有这么多闲钱东借西借?马六儿跟王麻秆儿说,来子这小子比猴儿都精,日子一长,肯定不信。
王麻秆儿叹口气说,先过一时说一时吧。
那天晚上,王麻秆儿在包子铺并没说实话。他说头一天晚上去针市街办事,回来的路上碰见“唐记棺材铺”的伙计送棺材,旁边跟着老瘪。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他那天晚上去针市街,就是去“唐记棺材铺”。“唐记棺材铺”的掌柜叫唐老好儿,跟王麻秆儿是朋友。当初王麻秆儿的老婆死了,事情来得突然,手头儿一时拿不出钱,唐老好儿就赊了王麻秆儿一口薄棺材。棺材当然没有赊的,其实也就是白送。王麻秆儿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唐老好儿的这点好儿就记在心里了。这以后,俩人也就成了朋友。王麻秆儿在街上朋友很多,见一次面,聊几句话,下次再见了也就论朋友。但王麻秆儿跟唐掌柜不一样,是实打实的朋友。
天津人取地名有个习惯,先找一个地标建筑,然后按方位叫,比如城里文庙的西边,叫“文庙西”,南城门的外面,叫“南门外”,北城门的里边,叫“北门里”。在北门里有一家卖寿衣的铺子,叫“蚨记寿衣店”,掌柜的姓郁,叫郁逢蚨,跟王麻秆儿也是朋友。寿衣店虽然卖的是死人用的东西,却最讲究干净,本来是要入土的东西,但忌讳沾土,从掌柜的到伙计,手里都离不开鸡毛掸子。不光铺子里,门脸儿的窗棂玻璃也一样,有土没土都要掸几下。王麻秆儿偶尔从铺子门口过,见郁掌柜手里的掸子毛儿秃了,就给扔下一个。买寿衣跟买棺材不一样。人死了,天津叫“倒头”,买棺材的,都是等人倒头之后才买,没有人还躺在**吃药,就已经把棺材摆在门口等着的。寿衣则不然,人还有口气儿就得先买下,这也叫“冲”,本来人已经不行了,买了寿衣一冲,兴许人就不死了。就算死,也得赶在咽最后一口气之前把寿衣给穿上,老话讲,这样死的人才能得着。北门外有两家棺材铺,一家是针市街上的“唐记棺材铺”,还一家在宫北大街,叫“徐记棺材铺”。王麻秆儿跟“蚨记寿衣店”的郁掌柜聊天儿时常说,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出的寿材如何真材实料,那儿的唐掌柜为人又如何厚道。郁掌柜是买卖人,说几回也就明白了,王麻秆儿跟这“唐记棺材铺”的唐掌柜应该也是朋友。这以后,再有来买寿衣的,也就多句嘴,倘还没备寿材,等用的时候,针市街的“唐记”最好。唐掌柜起初不知情,见来的主顾净是打听着来的,心里还纳闷儿,想着自己这字号没这么大名气。后来才知道,都是北门里“蚨记寿衣店”的郁掌柜介绍来的。再一问,敢情这郁掌柜跟王麻秆儿也是朋友,这才明白了。唐掌柜也是透亮人,寿材行本来有规矩,棺材都是让大不让小。这以后,只要是郁掌柜那边介绍来的主顾,也就不拘大小,一概都让。
王麻秆儿这天晚上来“唐记棺材铺”,是来跟唐掌柜喝酒。眼看又往年根儿走了,按惯例,买卖铺子一到这时要答谢一下这一年生意上的朋友。王麻秆儿还不是一般的生意朋友,唐掌柜就托人从天穆村弄了一条羊后腿儿,想着晚上清静了,跟王麻秆儿涮着锅子喝两盅。王麻秆儿来时已经大黑了。天底下的棺材铺都是一个规矩,不能有亮儿,白天就黑,到了晚上就更黑。唐掌柜怕王麻秆儿不习惯,觉着瘆得慌,就特意在这边拉了个小灯儿。俩人支上铜锅儿,一边涮着喝着,天南地北一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棺材铺历来不打烊,哪个时候来人算哪个时候。唐掌柜知道来主顾了,让王麻秆儿自己先喝着,就起身去开门。王麻秆儿没回头,一边独自喝着酒,听见身后进来的是个男人。
唐掌柜问,您是有事儿,还是,管个闲事儿?
唐掌柜的这个问法儿也是这一行的生意口儿,话是绕着问的,倘对方说有事儿,就是自己家里有了丧事,如果说是管个闲事儿,也就是给旁人帮忙。但这来人没接这个茬儿,只说,要一口五尺的寿枋。一说寿枋,就不是一般的棺材了。棺材也分几种,一种是用木板钉的,这种棺材的板子一般都不厚,且钉得方方正正,只能叫“匣子”,也叫“四块半”。俗话说的,一个人“倘有三长两短”,所谓“三长两短”指的也就是这种棺材。还一种棺材就讲究了,起鼓带梢,里面挂阴沉里儿,两帮和底板儿还要前后探出一尺,看着就像一条船,又像一间房,这种棺材就叫“寿枋”。但成人的寿枋一般都是六尺以上,身量儿高一点儿的就得七尺八尺。唐掌柜一听,这人要个五尺的寿枋,担心买小了,回去装不下,人进去了得松松快快,总不能屈着腿儿,而棺材这东西也没有拉出去再拉回来的。
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哦,看来岁数儿不大啊。
这人还没接茬儿,只说了一句,送白家胡同的“石记铁匠铺”。
这时王麻秆儿就听出来了,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于是回头朝这边看了看。可他在灯底下,那人在暗处,看不太清。但王麻秆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老瘪。
王麻秆儿的心里一动,已经抬起屁股,想了想又坐下了。
王麻秆儿知道白家胡同有个“石记铁匠铺”,但那边去得少,不熟。老瘪这大半夜的来给铁匠铺买棺材,说明他跟这铁匠铺的关系不一般。王麻秆儿的心里搁不住事儿,第二天就跟马六儿说了。马六儿一听也吓一跳,老瘪半夜三更的去给人买棺材,想半天,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马六儿去白家胡同打过帘子,也知道有个“石记铁匠铺”。这铁匠铺的铁匠叫老疙瘩,是个打洋铁炉子的。马六儿曾跟他打过交道,是个挺爱说话的人。这时想想说,老瘪这棺材,是给老疙瘩买的?想了想,又摇头说,不对,这老疙瘩挺轴实,不会说死就死啊?
王麻秆儿说,甭管这棺材给谁买的,先说这事儿吧。
马六儿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事儿,跟来子说不说?
王麻秆儿说,眼下来子找他爸,可是已经找疯了。
马六儿又想想,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王麻秆儿说,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去找,那边还不知怎么回事,一闹丧,事就大了。
马六儿说,那就等等吧,我先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