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的家有一个小院儿。这小院儿过去没有,是来子他爸老瘪当初自己圈的,为的是拉拔火罐儿的坯子和泥方便。家里本来是两间房,一间东房,一间西房,这一圈了院子,两间房正好对着,也就成了东西厢房。小闺女儿搬来以后,来子还是没搬出去。俩人每天晚上从铺子回来,不一块儿回,早晨去的时候也不一块儿去。在院里打头碰脸,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呼一声。小闺女儿是个心里有话搁不住的人,这样过了几天就绷不住了。这天早晨,小闺女儿在东厢房朝这边瞄着,见来子从西厢房出来了,看样子是要去铺子,就从屋里出来,叫住他问,你不是要出去找地方吗,我已经来这些天了,怎么还不走?
来子没想到小闺女儿会这么问,一下不知该怎么说。
来子没搬出去,一是没找着地方,二来,也是高掌柜跟他说了一番话。小闺女儿搬来的几天以后,一天晚上,高掌柜见来子磨磨蹭蹭地还不想回去,就把他叫到后面,跟他说了帘子的事。来子这时已听王麻秆儿说了,知道这帘子是小闺女儿让马六儿送来的。但这时高掌柜一说,心里还是觉着挺热。高掌柜说,咱爷儿俩这些年了,我可真是看着你长起来的,要说小闺女儿,就更不是外人,你现在跟我说句透底的话,当初的事不说了,可现在,从几档子事儿就能看出来,小闺女儿已经回心转意,你怎么反倒又不行了呢?
来子吭哧了一下说,不是不行,是不敢。
高掌柜不懂,问,怎么叫不敢?
来子说,我也不傻,从给傻四儿挑水那阵子,有时在街上碰见她,从眼神儿就能看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说着又摇摇头,可这事儿,我已经想明白了,成不了。
高掌柜更不懂了,看着他问,为嘛成不了?
来子说,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我,是这事儿,就不是这么个事儿。
高掌柜越听越糊涂。
来子说,我当初是给傻四儿挑水,现在就说不挑水了,可眼下,已经老大不小了还一事无成不说,连个正经的手艺也没有,真娶了人家,我拿嘛养活?总不能让她跟着我受罪。
高掌柜这才明白了,摇头说,这你就想错了,你一事无成又不是你的事,本来那鞋帽店已经让你打理出来,眼看着已是个像样的正经买卖,后来是老朱那不长进的儿子回来了。
来子刚要说话,高掌柜把他拦住了。
高掌柜说,我说过,人跟人,都是缘分,夫妻更如是。说着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有句俗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俩的事啊,我知道说也是白说,就随缘吧。
小闺女儿在这个早晨叫住来子,问他怎么还不搬走。来子就明白了,肯定是高掌柜已把自己的话告诉她了。于是低着头,没答话。小闺女儿说,我没想到,搬到你这儿来借住,让你为这么大难,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人,你要是真觉着别扭,我还搬出去,大不了回包子铺,晚上把几个桌子凑一块儿,当初房檐儿底下我都蹲过,怎么不能凑合。
来子一听小闺女儿的话越说越难听,刚要张嘴,小闺女儿已经转身回屋了。
来子想了想,跟进来。小闺女儿没抬头,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
来子说,我没这意思。
小闺女儿的手停住了。
来子又说,你,就住这儿吧,我愿意。
小闺女儿慢慢转过身,眼里有泪。
来子没再说话,就转身去铺子了。
这以后,来子和小闺女儿在院里再碰面,就都自然多了。
小闺女儿一来,这小院儿也跟过去不一样了。当初是来子他爸老瘪整天在院里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还得和泥,拉出的坯子也得在院里晾着。小院儿本来就不大,这一乱也就更插不下脚了。现在小闺女儿来了,把过去的杂物该扔的扔,该归置的归置,这一收拾不光显得整齐,也豁亮多了。这天下午高掌柜没事,溜达到胡同来。一进小院儿看了看,就笑着说,嘿,要说家家都是如此,有个女人,立马儿就显出不一样了,这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儿。
小闺女儿正在院里晾衣裳,一听高掌柜这话,脸立刻红起来。
来子听见高掌柜说话,从西厢房里出来。
高掌柜说,正好你俩都在,商量个事儿。
来子说,您是要说八月十五的事儿吧,我听尚先生说了。
小闺女儿笑着说,您怎么说就怎么是,还用跟我俩商量。
高掌柜要说的,确实是八月十五的事。高掌柜劳碌了一辈子,现在总算把铺子的生意交给儿子,也能喘口气了。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回过头想想,这些年就没正经地过过一个八月节。现在清闲了,就跟尚先生商量,今年想松下心来过个节,也踏踏实实地吃块月饼。尚先生一听说,好啊,难得您有这个心气儿,今年咱就一块儿过节吧。
这时,高掌柜对来子说,大后天就过节了,我的意思是,包子铺在外边,街上乱,也不是赏月的地方,就在你这小院儿里,连尚先生一块儿,就咱四个人,清清静静地过个节。
小闺女儿一听也高兴,说好啊,就这么定。
包子铺跟菜馆儿饭庄不一样。一般的菜馆儿饭庄都有饭口,到饭口的时候客人多,饭口一过,也就不上人了。但包子铺没饭口,从早到晚都一个样,半夜不打烊也照样有人来吃包子。所以这些年,高掌柜就定下个规矩,虽说冬天天短,夏天天长,但一年四季都一样,只要街上打更的刘二梆子一响,到二更天,包子铺就上板儿。高掌柜一辈子做生意兢兢业业,也明白,买卖上的事无尽无休,钱是赚不完的,还得细水长流。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街上的人都回家过节了。少高掌柜的看看没嘛生意了,也知道父亲已跟尚先生约好,要去来子的院儿里过节,就让来子和小闺女儿早早回去了。小闺女儿事先已做了准备,去运河边买了五斤河螃蟹、一条鲤鱼,都在铺子里拾掇好了。又特意让来子去“月盛斋”买了几块“百果百饼”,在“天宝楼”买了点儿鸡爪和鸡脖。晚上回来才发现,小院儿里还摆了两盆黄白**。一问来子才知道,是尚先生事先让人送过来的。
天一黑,高掌柜和尚先生都来了。小院儿里放下桌子,菜都摆上来。尚先生平时不大喝酒,但喝也能喝。小闺女儿也能喝一点儿。高掌柜一辈子没染上烟酒的嗜好,就以茶代酒。这个晚上天气也好,月明风清,天上一轮挺大的月亮。高掌柜一边喝着茶,说起这些年经历的大大小小各种事,不禁有些感慨。倒是尚先生,一边喝着酒就笑了。尚先生说,这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机灵人,还一种是不机灵的人。可再细想,这么分也不完全对,说是两种,其实还不止两种,机灵跟机灵也不一样。有的人看着挺机灵,遇事也挺机灵,还有的人看着挺机灵,可真到事儿上就不机灵了,不光不机灵,干脆还净干糊涂事;不机灵的人也不一样,有的人看着不机灵,其实就是不机灵,也有的人表面看不出来,可真到碴儿上,总能干出让你想不到的机灵事儿。高掌柜先是让尚先生的这番话绕糊涂了,再想,就明白了,用手一指来子笑着说,就是这样儿的。来子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觉出自己机灵。
高掌柜说,这一回一回的,咱这铺子多亏了你啊。
小闺女儿说,前些天的事儿,一个月咱少说得省几百个包子。
尚先生说,这可不光是几百个包子的事,后来连城里人都知道了。说着又笑了,要不是我紧拦慢拦,连大狮子胡同那边的几家商号,都要合着一块儿来给包子铺送帐子呢!
尚先生见高掌柜没反应过来,说,那两个日本人是抬着走的,都觉着解气啊!
高掌柜也笑了,说,幸亏没来,心里高兴就行了。
尚先生说,是啊,我也担心给包子铺找事儿。
高掌柜又感慨地说,要不说呢,都说这买卖行里也是江湖,可真正的江湖买卖不是学出来的,应该是天生的。一边说着,竟然也给自己斟了一盅酒,端起来说,我这辈子滴酒不沾,今年头一回踏踏实实地过个八月节,也是高兴,就跟你们两个年轻人喝一盅吧。
尚先生立刻也把酒盅端起来说,也算我一个。
高掌柜跟尚先生对视了一下,说,说点儿嘛呢?
尚先生说,嘛也别说了,都在酒里!
高掌柜点头,行,那就嘛也不说了,都在这酒里了!
说完,又把这酒盅朝来子和小闺女儿举了举,四个人就一块儿把酒喝了。
高掌柜没喝过酒,一杯下肚就撑不住了,说有点儿晕。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来子一见,就赶紧搀着送回包子铺去了。回来时,尚先生也已走了。小闺女儿已经把院里收拾利落。来子没再说话,跟小闺女儿打个招呼就回西厢房,想洗洗睡了。可刚喝了点儿酒,说话又说得挺兴奋,还不太想睡。这时,小闺女儿来敲门。来子去开了门,小闺女儿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儿,看一眼来子说,我看你这两天总歪着脖子,回头也费劲,是睡落枕了?
来子说,是,夜里脖子受了点儿风。
小闺女儿就把他拉到床沿儿坐下,说,我给你擀两下。
这是天津街上的一个偏方儿,夜里睡觉歪着脖子,再受点风寒,早晨起来脖子就疼得不能动了,俗话叫“落枕”,中医讲就是“风痹”。把擀面棍儿烤热了,在肩颈上擀一擀,就能缓解,也有的一擀也就好了。来子就在床沿儿上坐下来。小闺女儿的擀面棍儿往来子的脖子上一搁,挺热乎儿。来子这才知道,小闺女儿来之前,已经先把擀面棍儿焐热了,是揣着过来的。心里顿时也觉着一热。小闺女儿的手法儿很细,擀面棍儿在脖子和肩膀之间来回擀着,力道有轻有重。来子的脖子本来又僵又疼,这一擀也就擀开了,一下觉着松快了很多。
小闺女儿一边给来子擀着,忽然说,今天有点儿怪。
来子问,嘛事儿,怪?
小闺女儿说,这个晚上,你没觉出来吗?
来子立刻明白了。其实来子也觉出来了,这个晚上,看着是高掌柜约了尚先生,一块儿来这小院儿过节,可吃饭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说的话,好像话里话外都有所指。
小闺女儿没再说话,擀面棍儿却一点一点慢下来。一会儿,就停住了。来子听出来,小闺女儿站在身后,喘气越来越粗。来子的心里也一紧。这时,小闺女儿的两只手就从来子后面的脖子滑到脸上,一下一下摸着,先摸脑门儿,又摸鼻子,接着就摸到了嘴。来子这时也忍不住了,回身一下抱住小闺女儿,两人就倒在**。小闺女儿看着瘦,可这时来子一压上来,手一伸进衣裳,才感觉到,竟然软软的。小闺女儿闭着眼,一伸手拉过**的被子。
到半夜时,小闺女儿起身要穿衣裳。
来子歪在被窝里问,你要干嘛?
小闺女儿说,回去。
来子揽住她光滑的腰说,别回去了。
小闺女儿停住手,回头看看他说,我今晚要是不回去,以后就回不去了。
来子说,回不去,就不回了。
小闺女儿说,不回去行,可这算怎么回事呢?
这一下把来子问住了。这才意识到,蜡头儿胡同就这么大,又是平房,都老街旧邻,整天出来进去打头碰脸,眼观鼻子鼻子观眼,谁家屋里放个屁都能听见,俩人还没成亲就住到一块儿,这要让人知道了好说不好听不说,以后在这胡同里,也就没法儿见人了。
这时小闺女儿已经把衣裳穿起来,搂住来子的脖子亲了一口说,定个规矩吧。
来子说,你说。
小闺女儿说,咱就这一回。
来子一听瞪起眼,就这一回?
小闺女儿笑了,先别急,以后日子长了,等将来,我正式过了门儿,都是你的。
来子噘着嘴,没吱声。
小闺女儿又搂住他亲了一下说,好吧好吧,这样,你要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我那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过来,可完了事儿还得回,这样行了吧?
来子吭哧了一声,点头说,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