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儿接了个打帘子的大活儿。
街上有句话,把门上挂的竹帘子叫“半年闲”。甭管买卖铺子还是住家儿,挂帘子,都为挡苍蝇蚊子。可天津这地方四季分明,一到冬春两季就没蚊子了,还别说冬春,一入深秋天儿也就凉了,天儿一凉,自然也就不用再挂帘子。这个下午,马六儿从北大关转到南门外,又一直绕到宫北大街,也没揽着一个生意。傍黑挑着打帘子的家什回来,走过“福临成祥鞋帽店”时,小福子出来把他叫住了。马六儿认识小福子,知道他是老朱的儿子,也知道他当年是跟着他妈让一个外地人拐跑了,现在大了回来,又从来子的手里把这鞋帽店要过去了。
这时一听小福子叫,本不想搭理,但还是站住了。
小福子已出外多年,走时还小,现在回来,老街坊都不熟。但知道马六儿是蜡头儿胡同的,也听人说过,他跟这门口的人都熟,这时就过来问,打一个竹帘子多少钱。
马六儿一听要打帘子,赶紧说,都是门口儿街坊,当然跟外边不一个价儿。
小福子立刻说,别价,越是街坊越不能让你吃亏,你是指这个吃饭的。
马六儿放下挑子说,帘子打完了,你看着给。
马六儿这么说着,就觉出不对了。当初来子打理这鞋帽店时,为了好看,也上讲究,铺子的门口一直挂的是虾米须的帘子。自从小福子接手,平时不爱惜,又不在意,这虾米须子已长短不齐,看着也破破碴碴了。现在小福子是想让马六儿给打个竹帘子。但马六儿给谁家打帘子,都是拆旧打新,有缺帘子条儿的地方再补几根。可小福子这里没旧帘子,所有的帘子条儿都得用新的。这鞋帽店的门比一般住家儿的门又宽,也高,这样一个帘子下来,就得用不少帘子条儿。马六儿跟小福子说,咱都是自己街坊,我得先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打的这帘子,跟一般的帘子还不太一样,我得先去竹竿巷给你做帘子条儿,做帘子条儿当然也不是难事,量好尺寸,去一趟也就做了。不过,马六儿又看看他说,我给你打帘子,只收个本儿钱可以,可做这帘子条儿,人家竹竿巷的人该怎么算就得怎么算,眼下已经快入冬,你费这么大劲,又花这么多钱,打这么个半年闲的竹帘子,值当不值当的,你得想好了。
小福子说,想好了,这帘子眼下不打,过了年开春儿也得打。
马六儿说,那就行,要这么说,我就先去做帘子条儿了。
小福子说,你做吧。
小福子让马六儿打帘子,其实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打帘子。小福子刚遇上一件堵心事。前些天,裕泰粮行的林掌柜打发伙计来鞋帽店,说要用一顶礼服呢的帽子。林掌柜的丈人家是霸州胜芳的,刚让人捎话儿来,林掌柜的小舅子要给刚出生的儿子办满月,请姐姐姐夫回去吃满月酒。林掌柜穿的戴的都是现成的,就缺一顶像样的帽子。林掌柜一直跟老朱是朋友,现在虽说老朱没了,可别的鞋帽店不熟。听说眼下老朱的儿子接手这铺子了,就打发伙计过来,给自己做一顶礼帽。其实一顶礼帽也不费事,去趟“同升和”就买了。林掌柜打发伙计来“福临成祥鞋帽店”,也是财迷,想着老朱在时,年年给自己送一双方口青布鞋,现在老朱没了,鞋也没了,这次就想图个小便宜。伙计来跟小福子一说,小福子也没当回事。去了趟西头湾子,跟给铺子做帽子的常户儿说了。常户儿说,做帽子好说,可得拿料子,这礼服呢不是一般料子,咱小户人家儿,压在手里压不起。小福子一听立刻说,料子好办。当天回来,就去了趟估衣街。估衣街上满地堆的都是布头儿。但说是布头儿,其实也有好料子。小福子不懂局,来到一个地摊儿问卖布头儿的,有没有礼服呢。卖布头儿的说有。又问,要嘛色儿的。小福子一听这才想起来,林掌柜的伙计来了只说要一顶礼帽,却没说要嘛色儿。
想想就问,都有嘛色儿的?
卖布头儿的乐了,说,我这儿色儿可太全了,要嘛色儿有嘛色儿。
说着拿起一小块儿,在小福子眼前抖了抖问,你看这块儿,行吗?
要命的是,小福子还是个色盲,看不出颜色。他看着卖布头儿的在自己眼前抖来抖去的这块料子,觉着挺鲜艳,想想要是做成礼帽儿,戴在头上应该不寒碜。于是就买了。当天晚上,就给这做帽子的常户儿送过来。做帽子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了看这块料子,看看小福子,又看看这块料子,又看看小福子,眨着眼问,就用这料子做?
小福子说,是啊,就用这料子做。
这女人又问,你看好了?
小福子不耐烦地说,看好了。
这女人说,行,你三天以后来拿吧。
小福子一听问,不是每回都给送吗?
这女人说,这帽子不能送,你得自己来拿。
小福子心里纳闷儿,也没再问,就回来了。
三天以后,小福子来拿帽子。这帽子果然做得挺有款,看着也气派。小福子看了看觉着行,估计林掌柜肯定满意。把帽子拿回来,当天下午,林掌柜的伙计就来取走了。
可第二天一早,林掌柜就亲自来了。一进门脸都气白了,把帽子啪地扔在小福子面前的柜上。小福子吓一跳,看看林掌柜,赶紧问,怎么回事?
林掌柜说,我跟你爸,可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小福子赶紧说,是是,这我知道。
林掌柜说,这帽子我给钱不给钱先搁一边儿,就算不给钱,你要是不乐意可以跟我明说,一顶帽子再怎么着也值不了几个钱,你犯不着这么糟践我!
小福子糊涂了,说,您老别急,有话慢慢儿说。
林掌柜这才把事情说了。昨天伙计把这帽子拿回去,一开始林掌柜也没看出什么。在头上戴着试了试,还合适,看着也挺是样儿。可他老婆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说,你还美哪?
林掌柜听出这话头儿不对,回头问,我美怎么了?
他老婆说,你没看出来,这帽子是嘛色儿?
林掌柜虽不色盲,也有些色弱,对颜色不敏感。这时听他老婆一说,再一细看,才发现,这帽子竟然是个绿的。一个大男人,顶着个绿帽子出去,当然不像话。还不光不像话,走在街上也得让人笑掉大牙。林掌柜的老婆问,你当初是不是欠了那老朱的钱?林掌柜想想说,他给我的鞋都是白送,我给他的土面也一钱不值,跟他没有买卖上的穿换儿。林掌柜的老婆说,那就不对了,你不欠他钱,他这儿子怎么跟你这么大仇儿?这是我看出来了,要没看出来,你顶着这么个绿帽子去我家,让我娘家人看了,这算怎么回事?
林掌柜气得一宿没睡着觉,第二天一早就来找小福子。
小福子一听也慌了,赶紧解释,自己真没看出这帽子是嘛色儿。
林掌柜听了又想想,倒相信小福子说的是实话。自己要不是老婆说,也没看出这帽子是什么色儿。这时又朝铺子里环顾了一下,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来子打理这铺子,林掌柜也曾来过。那时这“福临成祥鞋帽店”虽比不上“同升和”和“内联升”,也已经有了像样字号的气派。现在再看,这铺子已经又成个“狗食店儿”了。
林掌柜也听说了,小福子是个外行。做生意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他自从接手这铺子,整天看这儿不顺眼,看那儿也不行,可鞋帽这一行的生意经又一点不懂局,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过去给老朱做鞋的几家常户儿,一见这铺子换了个二百五,还总拖欠工钱,渐渐地也就都不给做了。没了做鞋的常户儿,又找不着新的,铺子里的鞋也就卖一双少一双,最后干脆断档了。后来街上有个修鞋的老吴,见小福子这铺子闲着也是闲着,先是赶上刮风下雨就进来避一避,再后来,干脆就把修鞋摊儿也搬进来。修一天鞋,给小福子撂个仨瓜俩枣儿。
林掌柜对小福子摇头说,你这么下去可不行。
小福子知道林掌柜要说嘛,登时面红耳赤。
林掌柜说,要说当初,我和你爸是朋友,跟你论起来也算个长辈。
小福子低头嗯一声。
林掌柜说,今天我得说你几句,这回这帽子的事儿,这是我,要换了别人,人家能把你这铺子砸了,你信不信?不光砸你的铺子,这事儿,恐怕还得闹大了。
小福子当然明白,点头说,是。
林掌柜说,我不说,你心里应该也有数,眼下这鞋帽店,已经让你干得快成个修鞋铺儿了,可既然修鞋,还要铺子干嘛?街上摆个摊儿就干了,说句嘴损的话,你这也好有一比。
小福子抬头看看林掌柜。
林掌柜说,这铺子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林掌柜这话说得确实是损了点儿。但小福子明白,还真是这么回事。
林掌柜又说,听我一句劝,当初你爸留下这铺子,不容易,现在到你手里,还别说把它往大里干,至少得能守住。说着又摇摇头,可话又说回来,你守得住,这铺子是你的,要守不住,还不如干脆交给别人,甭管怎么说,只要别让这买卖黄了,也就算对得起你爸了。
林掌柜这一番话,说得小福子有个地缝儿都想钻进去。
林掌柜又叹口气说,忠言逆耳啊,我一说,你也就一听,打算怎么着,自个儿寻思吧。
也就是林掌柜的这一番话,真让小福子走心了。
小福子不傻,也不浑,不用人说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真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儿。只是心里这么想,一直不愿承认。这回,有了这绿帽子的事,这层纸才终于让林掌柜捅破了。这一捅破,也就咬牙下定决心,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