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让马六儿打帘子,是另有目的。
小福子想来想去,要保住这铺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还把来子请回来。可当初自己是硬把这铺子从人家手里要过来的,当时来子也不含糊,一个大子儿没要,只给自己撂下一句话,只要把这铺子干好,就算对得起他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没把这铺子干好,不光没干好,还干成了这个奶奶样儿,用林掌柜的话说已经是罐儿里养的王八,越养越抽抽儿。这种时候,倘再请来子回来,人家来不来另说,自己也实在张不开这嘴了。
小福子也知道,给来子传话,最合适的人当然是尚先生。可当初,自己往回要这铺子就是找的尚先生。现在又要往回请来子,倘再找尚先生,就算尚先生还肯管这事儿,自己也没这个脸再去。可直接去找来子,更不行,来子一驳,也就没一点退身步儿了。
这样寻思来寻思去,就想到了马六儿。
马六儿是个爱小的人。但爱小跟爱小也不一样。有人爱小,是爱小便宜,也有人爱小是爱小利。爱小便宜跟爱小利当然不是一回事。爱小便宜是贪,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都想得着;爱小利则不然,得用本钱,是将本求利,这就不为过了。马六儿就是后者。马六儿这半辈子心里很清楚,也把自己看明白了。自己就是个打帘子的。唱戏的有一句话,菜里的虫子,就得死在菜里。既然是打帘子的,吃的是这碗饭,挣的是这行的钱,也就别再想别的了。
这回这帘子刚打了一半儿,马六儿就明白了,小福子的心思并没在帘子上。他找自己打帘子,应该是另有用意。果然,眼看一个帘子快打完了,小福子才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马六儿早知道这鞋帽店已经干不下去了,再不想办法,关张是迟早的事。但马六儿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请来子回鞋帽店,这事儿虽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仅凭自己的面子去跟来子说,来子现在又在包子铺干得好好儿的,八成得碰软钉子。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包子铺的高掌柜父子。少高掌柜的跟来子的关系也近,可还不及高掌柜。街上的人都知道,高掌柜跟来子情同爷孙。果然,少高掌柜的一听马六儿说这事儿,就说,来子这一阵正不是心思,人也瘦了,现在让他回鞋帽店,包子铺这边虽也折手,但还能支应,只是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想想又说,这事儿,还是跟老掌柜商量一下吧。说着,就和马六儿一起来到后面。
高掌柜听了,半天没说话。
少高掌柜的说,这事儿我也没主意,您看怎么办吧,是去,还是不去,怎么都行。
高掌柜叹口气说,这个鞋帽店,一回一回地经了这么多事,现在弄成这样了,才又想起来子,来子再厚道,也没这么折腾人的;他回去可以,可真要回,这次得先说清楚了。
少高掌柜的说,我也是这意思。
高掌柜又想想,还是先听来子的意思吧。
少高掌柜的说,来子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看意思是去不去两可。
高掌柜说,要这么说,你就去问问尚先生,看他怎么说。
少高掌柜的和马六儿就来蜡头儿胡同找尚先生。
尚先生一听就笑了,说,我早就想到这一步了,这是早晚的事儿,这个小福子看着人挺精明,又能说,可肚子里像个洋铁壶——一敲当当儿响,是个空的,做买卖这一行动的可是真格的,讲的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得凭真本事,光吹气冒泡儿不行。
马六儿一听赶紧说,既然这样,您就去跟来子说说吧。
尚先生说,我说可以,可问题是,怎么说。
少高掌柜的这才想起问马六儿,小福子想请来子回去,具体是怎么个请法儿。
马六儿眨巴眨巴眼,没听懂。
尚先生说,他是想把这铺子还交给来子,还是请他回去,只当个二掌柜?
少高掌柜的立刻说,别说当二掌柜,就是回去给他当大掌柜,也不能干。
马六儿咧咧嘴说,这个,小福子还真没细说。
尚先生摇摇头,这么大的事,不细说可不行。
马六儿说,我再去问问他。
马六儿回来一问,小福子显然也没想好,含糊了一下说,只要来子肯回来,具体的可以再商量。马六儿又回到蜡头儿胡同。尚先生一听,就把来子叫来,跟他把这事说了。尚先生说,这小福子倒是个好人,可比他爸心眼儿灵,灵又灵得不是地方,做买卖又是外行,有些事跟他说也说不清,我的意思,你这回要接手,就干脆快刀斩乱麻,别再留啰唆事。
来子点头说,我也这么想。
于是就让马六儿带话过去,第二天上午,来铺子具体商量。
第二天,马六儿和来子来到鞋帽店。让小福子没想到的是,尚先生也来了。来子开门见山说,自己回来可以,但不是来铺子干,说白了,是接手,要接手,就没小福子的事了。
小福子一听傻了,没想到,这事儿一谈就这么绝。
来子说,这不是绝,买卖上的事向来都这样,看着做买卖是白刀子进白刀子出,其实是杀人不见血,所以才留下这句老话儿,亲兄弟,明算账。情义当然要讲,可那是生意以外的事,撂下生意,多亲多近都行,可生意上的事就不行了,生意场上没情义。说着又看看小福子,我说句话,你别过意,你这人,要是干别的,也许是个大才,可干买卖这行,你还真不是这里的虫子,这个铺子搁你手里,出不了多少日子就得关张,其实现在已经跟关张差不多了,你要让我接手,只能全接,咱别再留尾巴,要是舍不得,你就接着干,不过先说下,等你干得实在干不下去了,到那时再让我接,我接不接就不一定了。
来子的这一番话,说得小福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马六儿看看小福子说,该说的都说了,你也给句痛快话吧。
小福子吭哧了一下说,来子说的,有道理,我也都明白。
尚先生在旁边说,既然明白,你要是同意,就按说的商量吧。
既然事情已说开了,再商量也就简单了。眼下这铺子已经没嘛买卖,也没多少货底儿。小福子当初接手时,这铺子的规模本来就是来子打理的,到小福子手里,连一块砖一片瓦也没添过。尚先生说了个想法儿,眼下这铺子,来子先接手,钱不钱的都不说。等日后铺子的生意有了转机,看见利了,再给小福子后找补,到那时给多给少,看来子的心气儿。小福子一听,等于是白给,心里就有点不太情愿,可把这铺子交给来子,总比让它黄了强,这样也算对得起在九泉之下的爹了。但来子想了想,还是说,别等日后了,这铺子再怎么说也还是个铺子,眼下我手里还有几个钱,想办法再凑点儿,一次拿出来,也就算了清了。
小福子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尚先生当中间人,当即给写了字据,马六儿做证人。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