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二十五岁时,把生日的事忘了。
其实生日的事说大大,说不大也不大。直到头一天,来子才突然想起来,这天该是自己的催生了。这时铺子里已经有两个伙计,一个叫汪财,一个叫福贵,俩人都二十来岁,是河北丰南的老乡。这天中午,来子看看没什么生意了,跟汪财交代了一下,就从铺子出来。先去包子铺要了三十个包子,又在街上打了六两老白干儿,就一个人回来了。
小院儿里挺空。东厢房一直闲着,门口已经长出了荒草。来子看着窗外,独自吃着喝着,就有些感慨。过去有高掌柜,心里有了过不去的事,还有个人说说。现在高掌柜已经过世。自从高掌柜没了,来子没人说话,就觉着孤单了。喝酒就是这样,酒入愁肠愁更愁。几盅酒下去,平时搁在心里,又顾不上想的事,一下子就都翻腾起来。
这时,来子又想起小闺女儿。
小闺女儿一晃走几年了。她那个早晨突然就这么走了,尚先生看见,是跟个男人走的,那男人还给她扛着铺盖拎着东西。来子怎么想,怎么觉着小闺女儿这事做得不对。他当然不相信这男人是小闺女儿在铺子认识的来吃包子的客人。小闺女儿绝不是这种人。退一万步说,这男人要真是来吃包子的客人,小闺女儿跟他认识了,又打算跟他走,也不可能再跟自己有这一水。可不管怎么说,她总不该就这么不辞而别。那个早晨,来子从包子铺出来,先跑到运河边的码头,又一直转到火车站,也没见着小闺女儿的踪影。他这时就明白了,小闺女儿既然决定这样走,也就不可能再让自己找着她。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高掌柜当初说的那句话,人跟人,就是个缘分,夫妻更如此。看来这辈子,自己跟她也就是这点儿缘分了。
来子这一想,也就认头了。
来子独自喝着酒,想起十八岁生日时,是小闺女儿给过的催生。当时她是用自己的体己钱去街上买的肉馅儿,亲手包的催生饺子。这一想,就又想到了十七岁的生日。那时他妈还活着,已经瘫在**。过催生那天,他妈知道他爱吃“狗不理包子”,就给了他几个大子儿,让他自己来包子铺吃包子。现在再想,他妈一走,也已经快十年了。
来子的酒量已经很大。但酒量大的人只是能喝,也不是喝了没感觉。喝酒的人有句话,如果喝了酒,又没感觉,这酒也就白喝了。既然是喝酒,要的也就是喝完之后这种晕晕乎乎儿感慨万千的感觉。这个中午,来子一个人不知不觉就把这六两老白干儿都喝了。因为是就着三十个包子喝的,也就没觉出什么。要在平时,已经喝到这个份儿上,来子就得去街上再打几两回来。但今天不想喝了,也不是不想,是没心思喝了。
看看已是下午,就从家里出来。
往西走几步就是归贾胡同南口儿。来子一眼看见街边的“华记布匹庄”。当年发了那场大水之后,这布匹庄的华掌柜曾找到包子铺的高掌柜,跟他说,想让来子去他的铺子。当时来子还真动心了。可后来有人跟他说,华掌柜让他去,其实是另有心思。这华掌柜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华春梅,已经出嫁,婆家是西门里的,开着一家涮肉房。二的叫华冬雪,眼下还没婆家。跟来子说这事的人叫黄八,在“华记布匹庄”的斜对面开个小饭馆儿。这黄八当年在河边的“鱼锅伙”干过,对河螃蟹最内行,据说一只螃蟹放在地上,只要让它爬两下,就知道是“长脐”还是“圆脐”,街上的人就都叫他“螃蟹黄”。后来这“螃蟹黄”离开“鱼锅伙”,在街上开了个小饭馆儿,虽是混混儿出身,人却挺热心,平时门口的街上谁家遇上红白喜事或有过不去的难事,只要能伸手的都会伸手帮一下。“螃蟹黄”告诉来子,华掌柜已在街上放出话,他这小女儿不打算往外嫁了,将来招个养老女婿,连这铺子也一块儿给他,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螃蟹黄”跟来子说,你家里就一个人,又老实可靠,华掌柜让你来他的铺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来子也就是听了“螃蟹黄”这话,才没敢答应。来子见过华掌柜的这个小女儿,模样确实挺好,皮肤也白,偶尔出来,在街上也不爱说话。但在当时,虽然小闺女儿已经驳了来子,可他心里还是一直有她。有她,也就装不下别人了。
来子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来到针市街东口儿。这时一抬头,突然愣住了。见一个男人领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从对面的街上迎着走过来。来子一眼认出来,这人是自己的父亲老瘪。老瘪正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可以看出来,他日子过得不太舒心。虽说已过了十多年,看出人有些老了,可还不光是老的事,整个儿人都戗毛了,看着没精神。
来子站住了,朝那边看着。
他发现,旁边的那孩子,看眉眼儿有几分眼熟。再细看才想起来,像自己。这才明白了,应该是父亲跟那个女人又给自己生了个兄弟。
来子想了想,没过去打招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