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王麻秆儿这些年得出个经验,在街上,不认识的人尽量少说话。倘非说不可,也不说没用的。自己是卖鸡毛掸子的,就说鸡毛掸子的事,跟鸡毛掸子不沾边儿的,对方说了只是听,不接茬儿,只要不接茬儿也就不会有是非。所以这个上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迎面过来,说要买鸡毛掸子,王麻秆儿看也没看这个人,挑了一个在手里转着抖了抖说,这掸子买了,用去吧,都是活鸡毛,三五年也没个秃。但这年轻人拿了掸子没走,又问,你侯家后的?
这一下王麻秆儿小心了,看看这个人,没说话。
这年轻人也没再说话,拿了掸子就转身走了。
王麻秆儿看着这年轻人的背影,心里纳闷儿,自己的鸡毛掸子是挺有名,可这是在河北的大经路上,名气再大,还不至于大到这边来。且这年轻人说话虽是天津口音,看着又不像天津人。王麻秆儿的心里寻思,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侯家后的?
王麻秆儿中午没回家,在街上的小铺儿吃了碗烩饼,下午转到北站。又去地道外转了一遭,看看天色不早了,才往回走。来到海河边,刚过金钢桥,在桥头又看见了上午买掸子的那个年轻人。王麻秆儿的心里一动,觉着应该有事儿,就不想再跟这年轻人搭话了。正要一低头过去,这年轻人却迎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老伯,跟您说句话。
王麻秆儿只好站住了,抬头问,你还想买鸡毛掸子?
年轻人笑笑说,再买一个就再买一个,不过,还想问您点事儿。
王麻秆儿知道躲是躲不开了,索性点点头,看着他嗯了一声。
年轻人说,您住蜡头儿胡同?
这下王麻秆儿的心里就更戒备了,看看他,歪了歪脑袋问,你到底要干嘛?
年轻人又问,您是姓王?
王麻秆儿不说话了,看着这年轻人。
年轻人又朝左右看看说,有个人,想见您。说着从王麻秆儿扛着的掸子垛上拔下一根鸡毛掸子,一边抖搂着说,您找个见面的地方吧,明天晚上,还在这儿,我等您。
说完,给了钱,就拿着掸子走了。
王麻秆儿回来寻思了一路,可怎么也想不出这年轻人究竟是干嘛的。他知道自己住蜡头儿胡同,还知道姓王,这就说明他很了解自己的底细。可看这年轻人的穿着打扮儿,言谈举止,又不像做生意的,也不像哪个宅门儿的少爷,倒像个读书人。但王麻秆儿又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在哪儿跟读书人打过交道。这年轻人临走时说,有人想见王麻秆儿。王麻秆儿想,这个想见自己的人又会是谁呢?
王麻秆儿回来想了一夜。从这年轻人说的这番话里,能品出几个意思,一是要见自己的这个人,应该不是个一般的人。倘是一般人,又知道自己住蜡头儿胡同,直接来就是了。他这时不露面,就说明不便露面。二是跟这人见面的地方,既然这年轻人让自己找,也就说明,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至少是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否则不用找,随便哪儿都行。此外还有一层意思,这年轻人说,明晚还在桥头见。这也就是说,他跟王麻秆儿见面,也不想让侯家后这边的人看见。王麻秆儿这么一想,也就明白,看来这次是真遇上不同寻常的事了。
侯家后一带就这样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这时虽已不及前些年繁华,但仍是个人烟稠密之地。且这里虽然大胡同套着小胡同,宽街窄巷密密麻麻,却都是老街旧邻,走在街上即使谁跟谁不认识也是半熟脸儿,倘突然来个外人,就显得挺招眼。倘这样想,要找一个跟这年轻人见面的保险地方,也不是容易的事。这时,王麻秆儿就想到了来子。
来子的“福临成祥鞋帽店”这几年翻修了几次,但每次都只修三面墙,有一面不动。来子跟王麻秆儿关系近,一般的事也就不瞒他。一次两人喝酒,来子才说出来,当年经过那一场兵乱,他就有了经验,开买卖铺子不能都在明面儿上,也得留个退身步儿。这退身步儿不光是藏人藏东西,还得能藏事儿。后来接手这鞋帽店,就在铺子里边的一面墙后面,修了一个暗室。这暗室就是一道夹壁墙,外面看着是一间屋,其实墙里有墙,还砌出一间,不知底细的人从外面看不出来。来子说,做生意就是这样,谁都想把生意做大了,可真做大了也麻烦,招风不说,也难免得罪人。有这样一个暗室,也是为了预防不测。
第二天一早,王麻秆儿就来鞋帽店找来子。来子这时已把铺子改成前店后厂。在店铺后面又扩出一间房,虽然只有前面铺子的一半儿大,也挺豁亮。买卖做大了,出的鞋也就多。过去几家做鞋的常户儿,来子索性就都请到铺子里来,成了一个做鞋的作坊。
来子从后面出来,一见王麻秆儿来了,看看他,知道有事。
王麻秆儿看一眼柜上的伙计,说,找个地方说话吧。
来子的手里正拿个鞋样子,问,事儿急?
王麻秆儿说,挺急。
来子把鞋样子递给身边的伙计,朝旁边指了一下,就和王麻秆儿过来。柜台旁边有个小门,进来,是一个不大的套间,来子把这儿当账房儿。
俩人进来,来子回身关上门,才问,嘛事儿?
王麻秆儿就把昨天遇上的事,跟来子说了。
来子听了想想说,这倒不像是坏事。
王麻秆儿说,坏事是不像坏事,我就怕有麻烦。
来子说,真有麻烦,已经找到你了,想躲也躲不开。
王麻秆儿点头,这倒是,他们连我住哪儿都知道,就是想躲也没法儿躲了。
来子这时已猜到王麻秆儿的来意,问,你是想,在我的暗室跟这人见面?
王麻秆儿说,现在要说保险,也就是你这儿了。
来子说,保险是肯定保险,柜上的伙计都老实巴交,后面几个绱鞋的师傅一到晚上就都回去了,铺子平时除了主顾儿进来出去,也没旁人,这你只管放心。
王麻秆儿说,这就行了。
来子说,只有一样,你得想好了。
王麻秆儿看看来子,你说。
来子说,一样的话,也看你怎么说。
王麻秆儿立刻说,这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
来子说,倒不是这意思,这个暗室的事,你只要把话说圆了就行,这年月世道不太平,买卖家儿有暗室也不新鲜,再大的买卖铺子还有修暗道的,这在街上已不是秘密。
王麻秆儿说,这话,我会说。
来子说,别的,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我这儿要不保险,就没保险的地方了。
王麻秆儿点头说,行,今晚,我就带他们来这儿。
这个晚上,王麻秆儿又来到金钢桥的桥头。刚站定,昨天的那个年轻人就过来了。这回他身边还跟着个人。这人的帽檐儿压得挺低,天又黑,看不清脸。
年轻人问,跟你走?
王麻秆儿点点头,就转身头前走了。
三个人一前两后,先往北,再往西,走了一阵,又朝北一拐,来到侯家后。王麻秆儿来到“福临成祥鞋帽店”的门口。后面的年轻人站住了,抬头看看问,这是哪儿?
王麻秆儿说,自己的地方,进来吧。
说着就先迈脚进来了。铺子里黑着灯,没人。王麻秆儿径直朝里走,来到后面,拉开一个货架子,墙上露出个小门儿。打开这个小门儿,王麻秆儿先进来,开了灯。后面的两个人也跟进来。王麻秆儿站在当屋儿,转过身。这时,跟在年轻人后面的这个人才把帽子摘下来,慢慢抬起头。王麻秆儿借着灯光看了看,也是个年轻人,没见过,但看着又有点儿眼熟。这年轻人却直盯盯地看着王麻秆儿,看了一会儿,才问,您是叫,王久安吗?
王久安是王麻秆儿的大名,这些年已没人叫,街上也没几个人知道。
王麻秆儿一愣说,我是王久安。
又问,你是?
这人说,我叫王茂。
王麻秆儿一听王茂,心里动了一下,又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的个子不高,两眼挺亮,看着很精干。王麻秆儿又问,你今年,多大?
王茂说,三十。
王麻秆儿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点点头说,你是,大毛吧?
王茂说,是,我是大毛。
说完又叫了一声,爸。
王麻秆儿看着儿子,摇头讷讷地说,儿啊,你还回来啊?
王茂就是当年的王大毛。王大毛他妈,也就是王麻秆儿当年那个叫黄小莲的老婆二十几年前拆天津城的城墙时,跑去跟人家抢墙砖,让一个女人砸了一砖头,回来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黄小莲的娘家是扬州高邮,后来她的娘家哥哥听了这事,就来把王大毛接走了。当时王大毛刚三岁多。后来大了,从高邮的家里出来上学,也就没再回去。
王茂说,这王茂的名字,是他从家里出来,后来自己改的。
王麻秆儿问儿子,这回回来,是做买卖,还是办事?
王麻秆儿这样问,也是试探,想知道儿子眼下是做的哪行。但心里明白,不便直着问。
王茂说,办事。
说着又拉过一块儿来的这个年轻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事,叫申明。
申明过来笑着对王麻秆儿说,老伯的鸡毛掸子真是刨得漂亮,拿在手里就觉着轻巧儿。王麻秆儿也笑了,说,一听你还真是天津人,也就咱天津,说刨鸡毛掸子,外地人不这么说。申明说,他确实是天津人,家是津南东楼村的,跟王茂一样,出外多年,现在家里已经没人了,也就剩几个远房亲戚。王麻秆儿这才明白,难怪这申明说话也有点儿天津口音。
王麻秆儿是明白人,从在街上跟这申明见面,现在又是在暗室里这样见的儿子,心里就有数了,儿子和申明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办一般的事。这时再看看儿子,已经是个相貌堂堂的大男人了,跟这个申明站在一块儿,两人还都有几分斯文。一边看着,心里就有了底气,想不到自己一个卖鸡毛掸子的,还能养出这样一个有模有样儿的儿子。这样想着,就又有几分担心,拉着儿子问,这次回来,打算待多少日子,眼下住哪儿。
王麻秆儿这一问,王茂才说,他也正想商量这事。他这次和申明回来,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可能得多住些日子,可眼下还没找到保险的住处。
王麻秆儿一听儿子先不走,心里高兴了,赶紧说,地方就别找了,你们要觉着这儿行,就先住这儿吧,这鞋帽店的老板叫来子,跟我亲侄子一样,人也妥靠。
王茂和申明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先在这儿住下来。
王麻秆儿先去街上给王茂和申明买了些吃的,看着他俩安顿下来,就来蜡头儿胡同找来子。来子还没睡,一见王麻秆儿来了,就知道是为暗室的事。王麻秆儿来的路上,又在街上买了一包羊杂碎,打了一瓶老白干儿。这时一进门就放在桌上说,咱爷儿俩喝点儿。
来子一看就笑了,问,这是遇上嘛喜事儿了?
王麻秆儿拿过两个碗,一边倒着酒说,还真是喜事儿,大喜事儿啊!
然后端起碗,把酒喝了,才跟来子说了王茂的事。
来子一听也替王麻秆儿高兴,但想了想,又有些意外。
他看看王麻秆儿问,事先也没说,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王麻秆儿说,我没问,不过看着,他和一块儿来的这人,应该都是干大事的。
来子没再说话,但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
王麻秆儿说,咱不是外人,我才不瞒你。
来子笑笑说,这话,您不用说。
王麻秆儿说,他们要在这暗室住一阵子,这就得麻烦你了。
来子说,大毛论着也是我兄弟,咱自己的地方,说得着麻烦吗?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还嘱咐您一句。
王麻秆儿说,知道你要说嘛,这事儿,到你这儿打住,跟别人,打死我也不说。一边说着又把酒碗端起来,感叹一声,唉,我王麻秆儿也有今天,天上掉下这么个大儿子!
来子也端起碗说,是啊,真为你高兴!
来子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来到铺子,伙计和后面绱鞋的师傅还都没来。王麻秆儿事先告诉来子了,王茂跟他约定的敲门暗记儿,是连敲三下,空一下,再敲两下。来子来到铺子后面,搬开货架子,敲了敲暗室的门。王茂在里面打开门,一看是来子,不认识,立刻有些紧张。来子赶紧说,我叫来子,是这个鞋帽店的老板。
王茂一听是来子,才让他进来。
王茂已知道来子跟自己父亲的关系,但还是道谢,又说,恐怕还得打扰些日子。来子说,这就不用客气了。接着又说了下铺子里的情况,前面柜上有两个伙计,一个叫汪财,一个叫福贵,后面绱鞋的平时有四个师傅,忙不过来也有五六个的时候。伙计都是老实人,绱鞋师傅也都是靠手艺吃饭,人不是非,也不好打听事儿。早晨都是吃了早饭才过来,晚上天一黑,也就都回去了。过去铺子里还留个看夜儿的,现在王茂他们来了,以后晚上也就不留人了,这样他们出来进去也方便一些。王茂一听很感激,又说,要给来子点儿钱。
来子一听笑了,连连摆手说,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个。
申明拿出两块大洋说,你还是留下吧,以后肯定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来子坚决不收,最后有点要掉脸儿了。
王茂一见,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