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发现,王茂虽比自己小几岁,可说话办事,比自己还老成。来子跟王茂也挺说得上来。虽然是初次见,可这些年跟王麻秆儿一块儿喝酒,王麻秆儿一喝到伤心处时,就说起当年的老婆黄小莲,又由黄小莲说到这个儿子。这时见了王茂本人,也就并不觉得陌生。王茂起初以为自己大,后来跟来子一攀,敢情来子属羊,王茂属猪,算着还小四岁,这以后才改口,叫来子大哥。来子笑着说,我这大哥也就是大个岁数,要论见识,真不如你。
王茂和申明住在鞋帽店的暗室,也常有人来找。来的人都把帽檐儿压得很低,或用围巾捂住半个脸。一般都是晚上来。有的来了说一会儿话就走。也有的住一夜,天不亮就匆匆离开了。来子偶尔碰上外面来的人,也不问,只当没看见。有时赶上鞋店有事,晚上在账房算账拉点晚儿,等铺子没人了,就来暗室跟王茂说一会儿话。来子爱喝酒,王茂不喝。但王茂抽烟。王茂抽烟的姿势很好看,手指细长,又白,夹烟卷儿的时候食指和中指都翘起来,看着很斯文,又不女气。嘴里的烟刚一吐出来就吸进鼻孔,能这样来回转好几圈儿。申明不抽烟,就总给王茂提意见,说暗室这么小,又没个窗户,抽的烟一时半会儿散不出去,太呛人。但申明不抽烟,却爱喝酒,一见来子拎着酒进来就高兴。王茂也总管着申明,说喝酒不是好嗜好,容易误事,《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要不是喝酒,能让范疆和张达杀了吗?典韦就更不用说了,为喝酒,把自己的兵器都丢了。申明听了不服气,说,那都是古人的事。
王茂说,将古比今,古人的事才是教训。
来子听他俩说话有意思,也长学问。但这以后再来,也就不拿酒了。
来子爱跟王茂说话。王茂走的地方多,知道的事儿也多。但知道事儿多的人也不一样。有人知道事儿多,也就是说说,甭管提哪儿,都去过,当地的风土民情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儿,可知道也就是个知道,再多的就说不出来了。但王茂不是。王茂去的地方也多,不光能说出这些地方,还能说出这些地方的事,且能说出这些事的道理,这就不一样了。同一件事,搁别人嘴里,说了也就说了。让王茂一说,就能说得入情入理,还能举一反三,引申出一些更深的道理。来子这些年,没离开过侯家后,听王茂一说,就觉着挺长见识。
几天前,来子去西窑洼办事,路过直隶审判厅时,看见门口坐着一群人,还有人往他手里塞传单。来子跟胡同里的尚先生学过认字,知道这传单上写的是“哀告书”,说是天津西南有五个村的村民,都是佃户,现在他们种的地让一个叫“李善人”的人夺去了,要干别的用,且已雇人拉土,把这些农田垫了,几十户人家的生活都已没了着落。来子拿着这张传单,看得似懂非懂,就知道这些佃户不容易,指着种地吃饭,现在地让人夺了,以后就没饭辙了。晚上回来,来到暗室,就把这事跟王茂说了。王茂看样子正跟申明商量事,一听来子说,就笑了,说,我们正商量的也就是这事。王茂说,你说的津西南这五个村,是小刘庄、小滑庄、贺家口、西楼村和东楼村,申明的老家就是东楼村的。来子一见王茂和申明的手里都拿着小本儿,好像一边商量,还在记,就赶紧说,我别搅了你们,你们接着商量吧。
王茂把笔帽插上说,没关系,已经商量完了。
说着就让来子坐下来,给他讲,今天他看见的那些人,坐在直隶审判厅的门口,那叫静坐。静坐也是一种示威方式,跟游行抗议是一个性质。然后,王茂又说,这五个村的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现在必须这样做,否则以后就没活路了。王茂说,这五个村住着七八十户人家,本来这一百多亩耕地都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当年清兵入关,夺了这些地,他们都沦为佃户。本来是种自己的地,朝廷却派了“揽头”和“庄主”来管。这个“李善人”也是一个“揽头”。他现在想把这些耕地据为己有,不知要盖房还是干嘛,这一下也就砸了这些佃户的饭碗。现在他们去静坐,就是要护佃,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饭碗就这么让人给砸了。
王茂喘了口气,又说,现在这场护佃的事,我们把它叫“五村农民抗霸”。
王茂这一番话,来子才听明白了。
来子打心里佩服王茂。他比自己还小几岁,可这样年轻不光走了这么多地方,还读了这么多书,懂这么多事。自己本来觉着学了这些年的买卖,生意上的事,街上的事,都已明白得差不多了,可现在跟王茂一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心里这么想着,就笑着摇头说,王茂兄弟,我这心里就像一盏灯,让你这一拨,就亮了,以后还真得多跟你学。
申明在旁边笑着说,他这才跟你说几句,他的真本事,你还不知道呢。
王茂回头看了申明一眼。申明脸一红,就把嘴闭上了。
王茂又笑笑说,其实咱是一块儿长起来的,用天津的话说叫“发孩儿”,我听我爸说过,咱小时候经常一块儿玩儿。只是年头儿多了,都忘了,以后我们有事,也得让你帮忙。
来子立刻说,有让我做的事,你们只管说。
王茂说,眼下就有个事。
说着站起来,去旁边的桌上拿过一摞纸,交给来子。来子接过一看,跟自己从直隶审判厅门口接的传单一模一样,也是“哀告书”。王茂说,你去街上方便,今天,就想办法把这些传单散发出去,电车上、店铺门口儿、饭馆儿、茶馆儿,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搁。
接着又叮嘱,不过千万小心,别让人看见。
来子听了看看手里的传单,点点头。
王茂又说,现在这个“李善人”跟直隶审判厅暗中有勾结,所以这事知道的人越多,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他们也就越不敢胡来,这也正是撕开这“李善人”伪善面皮的好机会。
来子说,这点事儿容易,我上午出去一趟,街上转一圈儿就办了。
来子这个上午出来,从北门外到西门外,又绕过西南角儿转到南门脸儿,最后从东马路绕回来,就把王茂交给他的这些“哀告书”都散发出去了。再回到鞋帽店,已是下午。伙计汪财一见来子回来了,赶紧过来说,蜡头儿胡同的王麻秆儿已来过几次了。来子一听就知道有事,对汪财说,我先回账房歇一下,王麻秆儿再来,就让他过来。
来子回到账房,刚喝了口水,就见王麻秆儿来了。
王麻秆儿一进来就说,哎呀,你可回来了。
来子放下手里的茶盏问,嘛事儿,这么急?
王麻秆儿说,急倒不急,是有事儿跟你商量。
王麻秆儿要跟来子商量的,也是王茂的事。前一阵,王茂曾问王麻秆儿,挂甲寺在哪儿,又问,去郑庄子怎么走。当时王麻秆儿也没在意,就告诉他,挂甲寺得沿着海河一直往下游去,过了小刘庄儿,就在海河边儿。再往下是贺家口,过了贺家口,河对岸就是郑庄子。但王麻秆儿后来才发现,王茂打听挂甲寺和郑庄子,并不是真要去这两个地方,他是要去裕大纱厂,跟他一块儿的申明,要去北洋纱厂,这两个纱厂一个在挂甲寺,一个在郑庄子。
来子听了不明白,问,他们去纱厂怎么了?
王麻秆儿说,我是纳闷儿,两个念书人,这回来天津,怎么想起要去纱厂?
来子笑了,说,你也说过,他们是干大事的,要去哪儿,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王麻秆儿摇头,叹口气说,儿大不由爷啊,就随他们折腾去吧,只要别出事就行。
王麻秆儿怕出事,可没过多少日子,还是出事了。先是一连十几天,王茂和申明都没回来。来子有些担心,又怕王麻秆儿嘀咕,就安慰说,看来他们这一阵太忙,顾不上回来。
这天晚上,来子正在账房算账,就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申明。王茂和申明平时从不在铺子里露面,一早一晚回来,都是直接回暗室。这时,来子一见申明来账房,就知道有急事。申明进来,又朝窗外看了看。来子赶紧起身说,去暗室说话吧。
申明说,来不及了,我马上得走。
说着就拿出一根红布条儿,交给来子,让他拴在铺子门口的招幌上。鞋帽店的门口挂着一个招幌,这招幌是一串鞋和帽子,都是用木板做的,上着漆。来子听了不懂,问申明,拴这红布条儿干嘛。申明这才说,王茂已经出事了,让警察抓了,拴这红布条儿是个暗记儿,为的是再有自己人来找,一看见这红布条儿就不进来了。又说,他暂时也先不能来了,现在,正在想办法营救王茂,让转告王麻秆儿,千万别急。最后又叮嘱来子,一定要把暗室清理干净,不能看出有人住过的痕迹。申明说,现在这地方还没暴露,不过也要以防万一。
这样说完,就匆匆走了。
来子想了一夜,觉着这事想瞒也瞒不住,还是得告诉王麻秆儿,否则王麻秆儿突然找不着儿子了,又不知怎么回事,再出去四处打听,弄不好就得出更大的事。
第二天傍晚,王麻秆儿来了。先把掸子垛放在铺子里,推门来到账房。他手里拎着一兜“狗不理包子”,一见来子就小声问,他们回来了?
来子摇头,意思是没回来。
王麻秆儿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喘了口气说,他俩走了这些天,本以为今天得回来了,还给他们买了点儿包子,既然没回来,咱爷儿俩就喝两口儿吧。
来子没走,也是为等王麻秆儿。这时看他一眼说,酒就别喝了。
王麻秆儿抬头看看来子。
来子说,你过来,咱里边说话。
说着,就和王麻秆儿一块儿来到暗室。王麻秆儿一进来就觉出不对了,这暗室显然已收拾过了,王茂和申明手使的东西都没了,看着就像是没人住过。
他环顾了一下问,怎么回事?
来子说,你坐下,咱慢慢说。
王麻秆儿坐下了,瞪着来子问,是不是,出嘛事了?
来子这才把申明昨晚回来说的话,跟王麻秆儿说了。
王麻秆儿一听就急了,蹦起来说,你怎么不早说?!
来子说,早说晚说也是这么回事,眼下又没处打听消息,咱能有嘛办法。
王麻秆儿说,不行,我就不信没办法!
说完转身就走。来子一把没拉住,他已经出去了。
王麻秆儿一连几天没露面儿。这几天,来子如坐针毡,铺子里的事也没心思做了。他倒不是急着等王麻秆儿打听来什么消息,而是担心王麻秆儿。这几天已听说了,街上正到处抓人,倘王麻秆儿出去东问西问,一旦引起人的注意,就可能再惹出什么麻烦。
这天傍晚,王麻秆儿终于回来了。来子一见,赶紧让伙计上了板儿,又把铺子里的人都打发回去了。然后拉着王麻秆儿来到账房,才问,怎么样,听到嘛消息了?
王麻秆儿坐着愣了一会儿,说,明儿一早,正法。
来子听了心里一沉,忙问,你打听清楚了?
王麻秆儿说,不用打听了,街上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
说完,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