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第二天歇了生意。王麻秆儿一早就出去了。来子回到蜡头儿胡同,就在自己家里等他。王麻秆儿的家是在胡同里边,回来得从来子的门口儿过。来子就敞着院门。
快到中午时,王麻秆儿回来了。在胡同里走着像喝醉了,摇摇晃晃的。
来子赶紧出来,跟在他后面。
来到王麻秆儿的家。王麻秆儿一进门,一屁股就坐在凳子上了。来子这时已经明白了,也就不问。王麻秆儿倒不哭,两眼干巴巴的一眨不眨,看着有些发凝。
愣了一会儿,来子还是问了一句,后面的事,打算怎么着?
王麻秆儿喃喃着说,让孩子委屈一会儿,先在那儿躺着吧。
来子知道,这样的犯人刚行刑,白天自然不能去收尸,要收,也得等天黑。这时要劝王麻秆儿,劝什么话也是白劝,想了想就说,你先歇歇吧,我去北门里的“蚨记寿衣店”,那儿的郁掌柜我认识,你怎么个心气儿,跟我说一下就行了。
王麻秆儿摇头说,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他的喜好。
说完就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出去了。
来子想了想也出来,朝针市街这边来。“唐记棺材铺”的唐掌柜是个绝户,没儿没女,已经快七十了还自己撑着这铺子。这时见来子来了,愣了一下问,有闲事?
来子说,算闲事,也是正事。
唐掌柜看看他。
来子说,是王麻秆儿的事。
唐掌柜一听就明白了。唐掌柜跟王麻秆儿过得着。王麻秆儿又有个毛病,遇上高兴事儿,心里搁不住,跟唐掌柜喝酒时,就把儿子突然回来这事儿说了。本来说了也就说了,可他喝了酒一高兴,又说得挺细,把儿子过去叫王大毛,现在自己在外边改了名字,叫王茂,也都跟唐掌柜说了。这时来子一说,是王麻秆儿的事,唐掌柜就明白了。唐掌柜已看见街上贴的告示,本来心里还寻思,想着这告示上说的王茂,兴许跟王麻秆儿的儿子是重名。现在一听来子说,才知道果然是了。但唐掌柜是开棺材铺的,干这行的人不多嘴。听来子说了,也就没吭声。接着又想了想,还是叹口气说,要说我干这行也大半辈子了,嘛样儿的人、嘛样儿的事儿都经了,棺材是卖的,既要卖,也就得将本求利,可这利多大叫大?说来说去还得讲个人情不是?这些年,我也白送了不少棺材,这回就再送他一口吧。
来子一听说,您要这么说,我也不推辞,就替他谢您了。
唐掌柜摆摆手,给他捎个话儿,儿子是好儿子,就节哀顺变吧。
晚上,来子和王麻秆儿抬着一块门板,来到西营门外。这是一大片空地,早先是清兵操练的地方,后来撂荒了,又总在这儿杀人,渐渐地也就成了刑场。天挺黑,四周没人。王麻秆儿径直走到一个土堆跟前。王茂还躺在这儿。不知是谁,用一块席子把他的上半身盖上了。王麻秆儿掀开席子,露出的是王茂已经没了脑袋的腔子。脑袋就在旁边,歪着。王麻秆儿拿出一块粗布的包袱皮,把这脑袋轻轻抱起来,放在包袱皮里,小心包好,斜背在身上,又和来子一块儿把身子搭到门板上,用席片盖好,就抬回来了。
王麻秆儿是个热肠子,这些年赶上街上的谁家有白事,过得着的,就请他去帮忙。请他去不为让他干活儿,侯家后的白事跟红事一样,最讲老礼儿老例儿,礼数差一点儿就有人挑眼,真让人挑出眼来,主家不光别扭,也让人笑话。王麻秆儿最懂老礼儿老例儿,只要他去了,礼数就不会差。这时,来子看着他想,他给街坊四邻帮了这些年的忙,这一回,却轮到自己了,且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想着,心里就一拧一拧地疼。
这个晚上,来子和王麻秆儿把王茂的尸首抬回来。来子找了两个骑马凳,把这块门板架在当屋。王茂的上半身都是血,看样子是头被砍下的一瞬,从腔子里喷出来的。这时血已经干了,衣裳硬得像夹纸,嘎嘎巴巴的。脖子上没了脑袋,看着就不像脖子了,像个树墩子,碴口儿齐刷刷的,看得出这行刑的鬼头大刀不光锋利,也很沉。王麻秆儿打了一盆清水,先把儿子的这半截脖子洗净,又打开包袱皮,把王茂的脑袋抱出来。搂在怀里,拿毛巾蘸着清水把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小心地擦干净。来子特意从铺子带来绱鞋用的针线。王麻秆儿就把这脑袋又对在脖子上,用针线一点一点地缝起来。来子在旁边给扶着,不忍心看,把脸转过去。王麻秆儿缝的针脚很密。针脚一密,线就勒进肉里。这样缝了一圈儿,脑袋就又在脖子上了,看上去,像脖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衣裳是王麻秆儿亲自从北门里的“蚨记寿衣店”选的,是一套青色的立领学生装,外边套的是一件灰色的卡其布大衣。
来子问,老例儿,都不要了?
王麻秆儿说,他是新派,不喜欢这个。
这时门外有动静。
来子出来看看,是“唐记棺材铺”的唐掌柜打发伙计把棺材送来了。伙计见来子出来,比画个手势,意思是棺材就别卸了。来子立刻明白了。回到屋里,又给王茂细细地打整了一下,就和王麻秆儿一起抬出来,小心地装进棺材,把盖子盖上了。
大车是唐掌柜给雇的,事先已跟赶车的讲好,给送到坟地。伙计看看没事了,又托付了一下赶车的把式,就回去了。赶车的把式拉着棺材朝西门外这边来。西门外再往西,是刑场,往南是一片乱葬岗子。王麻秆儿和来子跟在大车的后面来到这里,借着月色一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坟。大车来到一块稍高的地处,停下来。车把式回头问,就这儿?
王麻秆儿点头说,就这儿吧。
把式勒好车,帮着把棺材抬下来。王麻秆儿掏出事先准备的椽钉和锤子,冲棺材里说了一句,儿子,咱爷儿俩下世再见吧。就钉上棺材盖,和来子一块儿挖个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