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老瘪出事了。
起先还不是老瘪,是傻四儿。
这时街上已经又乱起来。天津各学校的大中学生开始罢课,学生和老师手挽着手上街游行,联合北平、南京和全国各地的学生向政府请愿,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抗日救国发动自卫战争。这也就是史称的“一二·九运动”。傻四儿有个亲叔伯大爷,在铁路上混事儿。铁路混事儿不光体面,挣钱也多,平时家里的日子就挺好过。傻四儿本来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在哪儿。但他爸当年把他抱到天后宫,后来就把这事儿告诉了他这个叔伯大爷。这叔伯大爷也来过天后宫,还真见着了傻四儿。后来傻四儿从天后宫出来,先在“八方来水铺”当伙计,再后来自己又开了这个“吉祥水铺”,这叔伯大爷都知道,也就把这些事都告诉了傻四儿的爹妈。可傻四儿他爸当年是这么把傻四儿扔的,现在看着儿子已长大成人,也就没脸再来见儿子。但这个大爷毕竟是亲叔伯的,心疼侄子,又来看过傻四儿几次。可傻四儿也有穷脾气,自己开自己的水铺儿,挣多多吃,挣少少吃,虽然这叔伯大爷的日子好过,也不沾人家。这时街上突然乱起来,傻四儿本来不知又出了嘛事儿。一天在街上碰见这大爷。大爷告诉他,是来给儿子送件棉袍儿。这叔伯大爷的儿子在扶轮学校念书,这时也在游行的队伍里。傻四儿比画着问这叔伯大爷,这回学生又是为嘛事。大爷这才把日本人占了中国东三省,现在又已经把手伸到华北这边,给傻四儿讲了。傻四儿也知道日本人已进了华北,这时一听,身上的血登时又热起来。叔伯大爷知道傻四儿的脾气,就跟他说,你要真想出点儿力,就去给街上的孩子们送点儿热水,这么冷的天,他们整天站在露天地儿里,又没个热水喝,已经有人冻病了。傻四儿一听立刻比画着表示,这好办,自己就是开水铺儿的,要别的没有,热水有的是。这以后,傻四儿就又天天挑着挑子,去给街上的学生们送热水。
出事也就出在这个热水上。
傻四儿的这个水铺不大,本来每天也就用十几挑水。水烧开了,谁买就自己来水铺打,不用送。现在不光去河边挑水,还要往街上送水,每天出的力就多了一半儿。傻四儿的腿脚儿又不好,人也将近五十了,晚上回来,就累得眼皮也抬不起来了。这一下就出事了。傻四儿平时最爱吃枣儿饽饽。几天前,把一块枣儿饽饽放在灶台上烤着,晚上回来,一累就忘了。夜里耗子爬上灶台,就给啃了。傻四儿早晨一看,没法儿吃了,心疼得要命。耗子出来,经常走哪条道儿都是熟门熟路,傻四儿知道这耗子还得来,一生气,就弄了点儿耗子药放到灶台上。可这个晚上回来一累,耗子药的事又忘了。夜里耗子再出来,在灶台上一跑,就把耗子药扒拉到烧水锅里了。第二天傻四儿累得实在起不来了,也就没去街上送水。
也幸亏他这天没去送水。
傻四儿并不知道这烧水锅里已经有了耗子药。这天又像往常一样,早晨起来先去河边挑水,又烧水,然后像每天一样有来打的就卖水。头一个来水铺儿打水的就是老瘪。老瘪卖嘎巴菜,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起来头一件事先打嘎巴菜的卤子。打卤子最好用开水,开水打的卤子跟凉水打的不一个味儿。老瘪每天早晨就拎个洋铁桶,先来傻四儿的水铺打一桶开水。老瘪这天夜里刚又跟二闺妞怄了气。二闺妞过去一到夜里,上了床不想别的,就是缠磨着老瘪干这点事儿。但老瘪这时已经越来越没兴趣,倒不是因为上了年纪,干女人也不是没劲,就是不想再干二闺妞。老瘪一想到二闺妞整天去跟着“二饽饽”学相声,心里就像咽了个苍蝇。可头天晚上,老瘪从外面回来,一进白家胡同,走过一家的窗根儿底下时,听见屋里的动静不对。抬头一看,这家的窗户上贴着“囍”字儿,就知道是刚结婚的,大概天一黑,小两口儿就忍不住了。老瘪已经有日子没干这事儿了,就站住听了听。这一听,自己的底下也就有了动静,一有动静,也就有了这个心思。于是这天夜里一到**,就先把自己脱了。这是老瘪跟二闺妞这些年的规矩,谁想干,谁先脱。脱了自己,倘对方也脱了,就是想干,不脱,就是不想干。可后来二闺妞先把这规矩破坏了,她想干,自己不脱,先来脱老瘪。这一来也就变成老瘪让脱,就是想干,不让脱,就是不想干。但再后来,老瘪就一直不让二闺妞脱了,经常是二闺妞在**跟老瘪死缠烂打,最后撕巴了一身汗,老瘪却还是守身如玉。但这个晚上,老瘪听了人家新婚的窗户根儿,心思一下上来了。夜里到了**,没说话就先把自己脱了。看看旁边的二闺妞没反应,就觍着脸过来脱她。二闺妞却一脚把他蹬开了,说快睡吧,明儿一早还得跟着师父去河边吊嗓子。也就是这句话,让老瘪吃味儿了。他脱二闺妞,二闺妞可以让脱,也可以不让脱,但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提“二饽饽”,而且还是因为“二饽饽”才不让自己脱。老瘪一听就有点儿要急。但急也就是在心里。老瘪知道,自己如果真急了,给二闺妞几句,心里倒是痛快了,可这一宿也就甭打算睡了,二闺妞能在**张牙舞爪地一直闹到天亮。老瘪憋着气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心里还像堵个大疙瘩。去傻四儿的水铺儿打了开水回来,没干别的,自己先沏了壶茶。这样喝了一会儿,才开始打嘎巴菜的卤子。但一边打着卤子就不行了,觉着肚子一拧一拧地疼,接着就吐了。二闺妞也没当回事,起来只顾自己描眉打脸儿,然后就去河边儿跟“二饽饽”吊嗓子了。
老瘪起初也以为是自己早晨起得急,着凉了。可打好卤子,开始卖嘎巴菜时,就更不行了。先是脸发白,出虚汗,接着就站不住了。这时有吃了嘎巴菜的,也开始有了反应,有吐的,也有的已经歪在桌上。有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嘎巴菜的毛病,赶紧去街上弄条狗来。给这狗吃了一碗嘎巴菜,狗登时就躺在地上吐白沫了。卖嘎巴菜的铺子出了这种事,一下就在街上炸开了。傻四儿水铺儿的灶上有两口锅,这时已经在烧第二锅水。一听街上的人说,老瘪的嘎巴菜铺子出事了,再无意中一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灶台上还有一些耗子药。但这耗子药显然是让耗子跑过了,已经散开,有的肯定已掉进了锅里。幸好侯家后的人起得晚,老瘪买了水之后,还没人来买水。傻四儿没敢声张,赶紧把这锅开水淘出来倒了,又反复把锅洗刷了几遍。但嘎巴菜铺子这边的事已经闹大了。先是老瘪,这时已吐着白沫不能动了。又过了一会儿,眼看人要不行了,就有人跑去河边,把正吊嗓子的二闺妞叫回来。二闺妞一进门就给老瘪灌药。这药是“二饽饽”给的。“二饽饽”是江湖人,身上经常带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丸子。刚才一听来送信儿的人说了老瘪的症状,就说,这是吃了有毛病的东西,得赶紧让他吐出来。又说,自己亲自去不合适,就给了二闺妞几颗黑药丸子。二闺妞回来,一进门就先把这几个黑药丸子给老瘪灌下去。一会儿,老瘪果然有了动静,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来。可越吐越凶,眼看着几乎把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再后来就不光是吐,底下也拉,蹿出来的已经不是稀屎,干脆就是水。到了下午,老瘪就只剩半口气了。
这时,老瘪的儿子小帮子才从外面回来。
小帮子这时已二十多岁,头天晚上出去跟人推牌九,玩儿了一宿,就在朋友家睡了。这会儿回来,一见他爸老瘪成了这样,也吓了一跳。听老瘪说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瘪见二闺妞没在跟前,就拉着小帮子的手说,看样子,自己这回是真闯不过去了。
说完,指了指旁边的被阁子。
这种被阁子是装被子用的,像个放在床头的躺柜。小帮子按他手指的地方拉开被阁子的抽屉,里面是些乱七八糟手使的东西。老瘪又比画了一下,意思是让他往下摸。这才发现,在抽屉底下还有一个夹层。打开这夹层,里边有两张纸。拿出来看看,挺旧,好像有些年头了。老瘪又比画了一下。小帮子打开一看,是两份“福临成祥鞋帽店”的契约。
老瘪只听说老朱早已死了,后来这鞋帽店到了老朱儿子的手里。却并不知道,现在这铺子已经是来子的。老朱告诉小帮子,他当年没跟他妈说这事,是想暗地里留个后手,怕的就是像今天这样,自己突然有个三长两短,所以才从蜡头儿胡同杨灯罩儿的手里盘了这半个铺子。倘自己先走了,小帮子他妈肯定靠不住。这样,小帮子拿着这契约去要那一半儿的铺子,日后也是个饭辙。小帮子本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整天就知道出去喝酒耍钱。这时一听,才知道他爸已把自己的日后都安排好了,一下动了心,头一回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爸。
又说,您可不能死啊!
老瘪听了点点头。
当天晚上,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