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帮子小时叫小帮子,到二十多岁,就不能叫小帮子了。街上的人知道他姓牛,就叫他牛帮子。牛帮子不随老瘪,随他妈,不光好喝酒,爱耍钱,还爱捯饬。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浑身上下溜光水滑儿,像个唱戏的。半大小子时,游手好闲还行,大了就不行了,总得干点儿嘛。牛帮子先是说,这年月干嘛嘛赔,还不如不干。老瘪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又说,跟几个朋友商量了,要一块儿出外做生意。老瘪一听,这倒是好事,总比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糗在一块儿整天喝酒耍钱强。跟二闺妞一商量,二闺妞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也就点头同意了。老瘪给牛帮子拿了点儿钱,让他当本钱。牛帮子这回还真做生意了。可他和几个朋友从天津趸了茶叶,弄到杭州的西湖边儿去卖。等在那边玩儿够了,又趸了海鲜拉回天津来。结果两头儿的东西都砸在手里。牛帮子把这点儿本钱踢腾光了,才屁滚尿流地回来了。老瘪摇头叹气说,你这是一帮哪儿的二百五朋友啊,你们怎么不在天津弄点儿煤,倒腾到山西大同去卖呢?没让你赔死,就算便宜你小子了!
这以后,老瘪也就明白了,这牛帮子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儿,干脆就让他待在家里,跟着自己打理嘎巴菜铺子。可牛帮子在铺子里也是个甩手二掌柜,早晨越忙的时候,倒背着两手出来进去,抻着脖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
但就是这样,老瘪也知足,至少不出去招灾惹祸了。
牛帮子虽跟来子是同父异母,但比来子狠。狠也分两种,一种狠是歹毒,恨谁就往死里整,也就是所谓的心狠手辣;还一种狠则是没顾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干,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使得出来。牛帮子就使得出来。牛帮子这些年,心里一直向着他爸,恨他妈。小时候不懂事,就看着他妈整天冲他爸嚷,再急了还蹦脚儿。可不管她怎么嚷,怎么蹦,他爸都闷着头不吭声。大了才明白,是他妈太欺负人了。他爸就像头老牛,整天闷头干活儿。他妈不干活儿也就罢了,反倒像有理了,经常两句话没说完,眼就冲他爸立起来。现在行了,他爸一死,他妈就挓着两手不知怎么办了。牛帮子果然使得出来。他这妈虽是亲妈,也照样扔下不管,揣上他爸给留下的这两张契约,扭头就去了“福临成祥鞋帽店”。
牛帮子来了才知道,他爸临死时说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对的是老朱确实早死了。不对的是,现在这铺子的老板早已不是老朱的儿子小福子,而是来子。
牛帮子知道来子。当初他爸活着时,曾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牛全来,小名叫来子,一直还住在侯家后的蜡头儿胡同。牛帮子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也会画圈儿,侯家后离白家胡同就这么两步儿,他爸却从来不去。既然不去,肯定就有不去的道理。所以这些年,他也就从没来过这边。但不来,心里还是有些好奇,不知这个没见过面的大哥到底长得嘛样儿。这个下午,牛帮子来到“福临成祥鞋帽店”。伙计告诉他,牛掌柜不在,出去收账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伙计这么说,意思是让他别等了。
牛帮子一听,却扭头进了账房儿。但他刚进去,就让伙计汪财给轰出来。汪财说,账房儿这地方我们都不能进,你一个外人,是你能进的吗?
牛帮子哪受过这个,眼一瞪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汪财哼一声说,你爱谁谁。
这时伙计福贵走过来。福贵比牛帮子高一头,一过来,把牛帮子的眼前都遮黑了。福贵一伸手就把牛帮子提起来,说,甭管你是谁,账房儿是搁钱的地方,不许进,懂吗?
说完,一开门就把他扔出来了。
牛帮子在街上混过,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见这福贵长得五大三粗,两个手伸出来像两个大蒲扇,没敢再说话,扭头就从铺子出来了。在街上转了一阵,才突然想起来,现在就知道这铺子在来子手里,刚才又听伙计叫他牛掌柜,要这么说,他现在就应该是这铺子的掌柜的。可掌柜的跟掌柜的也不一样,是给别人掌柜,还是给自己掌柜?要给别人掌柜,这铺子就还不是他的,应该还有个老板。倘给自己掌柜,就说明这铺子已是他自己的了。
这么想着,看见街边的“狗不理包子铺”,才觉出有点饿了,就走进来。
这时已是下午,包子铺里没几个人。尚先生正坐在墙边的一个桌上,一边吃着包子,跟少高掌柜的说闲话。眼看又到年根儿了,街上买神祃儿的人多起来。尚先生过去的神祃儿都是自己刻版,自己印,现在七十出头儿了,眼神儿不行了。尚先生又是个要好儿的人,要自己刻版,就得刻得像那么回事,不地道,宁愿不刻。这几天就又跑了一趟河北内丘,进了一些正宗的“神灵祃儿”。头些年去内丘跑一个来回,也就是四五天的事,现在走不动了,一去一回,就得六七天。这个下午回来,已累得筋疲力尽,就来到包子铺,一边吃着包子喝两口酒,也解解乏。正吃着喝着,跟少高掌柜的闲聊,就见牛帮子进来了。牛帮子先要了两碟儿包子,又说要醋,要蒜。伙计去给拿了醋蒜。牛帮子把蒜剥了剥,又说蔫了,让换一头。伙计一见这人吃两碟儿包子还这么褶列,不想给换。少高掌柜的看了伙计一眼。伙计这才去了。尚先生不认识牛帮子,见这人油头粉面,以为是哪个小班儿唱戏的,也就没在意。一边喝着酒,还跟少高掌柜的聊天,说来子头几天刚做了一笔好生意,一双鞋卖了两块大洋。少高掌柜的一听就笑了,说嘛鞋,这么值钱。尚先生说,他敢要这个价儿,自然就有值这个钱的地方。又说,来子现在已把这“福临成祥鞋帽店”的字号越做越大,真是今非昔比了。牛帮子先是只顾低头吃包子,这时一听说到“福临成祥鞋帽店”,又说到来子,已经夹起来放进嘴里的一个包子刚咬一口,一愣神,停了一下。但这一下就出事了。牛帮子虽也吃过“狗不理包子”,却并不知道这个“狗不理包子”是怎么回事。这“狗不理”的包子是水馅儿,可这水馅儿跟一般“灌汤包儿”的水馅儿还不是一回事,馅儿里是油汤,牛帮子把这包子放在嘴上咬一口,一停住,包子馅儿里的一股汤油就从咬破的包子里滋出来,不偏不倚,正滋在这边尚先生的腮帮子上。旁边的伙计一见,赶紧扽下肩上的手巾过来要给尚先生擦。尚先生轻轻抹了一下脸说,不忙,等他把这个包子吃完了吧,再滋,一块儿擦。
少高掌柜的在旁边噗地笑了。
牛帮子一见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三两口把这包子吃了,先道歉,然后才凑过来,问尚先生,您刚才说的来子,是这“福临成祥鞋帽店”的掌柜的,还是老板?
尚先生先把脸上的包子汤擦了,答,当然是掌柜,不过也是老板。
牛帮子又问,这么说,这铺子是他的?
尚先生笑了,说,是啊。
牛帮子问,这铺子的老板,过去不是姓朱吗?
尚先生本来没注意旁边吃包子这人,这时被他的包子馅儿滋了一脸,又这样问来问去,就跟少高掌柜的对了一下眼神,回头说,这位小兄弟看着脸儿生,不是住这块儿的吧?
牛帮子说,我是白家胡同的。
牛帮子一说白家胡同,尚先生又仔细看看他。尚先生从见这牛帮子第一眼,就觉着这人虽然眼生,又好像在哪儿见过,或是长得像谁。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时一听白家胡同,心里就动了一下。尚先生曾听王麻秆儿说过,老瘪当年从家里出去,后来去了白家胡同,先是在一个铁匠铺跟人搭伙,后来这铁匠死了,就跟这铁匠的女人一块儿过了。王麻秆儿说,一次来子跟他喝酒,曾说过,老瘪跟这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兄弟。这时,尚先生再看看这牛帮子,虽然长得前帮子后勺子,脑袋挺鼓,可看眉眼儿,还真有几分像来子。
尚先生就像是随口问了一句,这位小兄弟,贵姓啊。
牛帮子一边吃着包子说,姓牛。
尚先生又跟少高掌柜的对视一眼。
少高掌柜的就走过来说,旁边蜡头儿胡同过去有个叫牛喜的,外号儿老瘪。
牛帮子头也不抬地说,那是我爸。
又说,头几天刚死。
少高掌柜的哦了一声。
尚先生又看看他,小兄弟今天来这边,是办事?
牛帮子说,来鞋帽店,要现在说,是找来子。
尚先生试探着问,找他,有嘛事?
牛帮子摇晃了一下脑袋,哼一声说,现在看,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麻烦了。
说完,一推跟前的碟子碗,就起身走了。
尚先生看看出去的牛帮子,又看看少高掌柜的。少高掌柜的这时也正看着牛帮子的背影。见他出门走远了,才把头转回来,想想说,看这意思,来子恐怕又要有麻烦了。
尚先生点头说,我看也是。
少高掌柜又笑笑,这年头儿,好好儿好好儿的,说不准哪会儿就得冒出个事儿来。
尚先生叹口气说,来子这些年,已经够不容易了,可别再有麻烦。
说完,就起身从包子铺出来了。
尚先生提着刚从内丘进的一摞“神灵祃儿”一进胡同,就见来子从胡同里迎面出来。来子下午收账回来,道儿上买了几斤籼米,打算熬“腊八儿粥”用,先回家放下。尚先生一见来子就站住了,想了想,刚才的事应该告诉来子,就问,你没去铺子?
来子说,收账刚回来,这就去。
尚先生说,你还有个兄弟?
来子也站住了,是啊!
又看看尚先生,您怎么知道?
尚先生说,他刚才来了,这会儿,应该去铺子了。
来子一听更奇怪了。他虽然知道这个兄弟,也曾打听过,这兄弟叫牛全有,小名小帮子,后来大了,叫牛帮子,可这些年从没有来往,他现在突然来,会有什么事?
尚先生又说,我刚在包子铺碰见他了,你这兄弟可有意思,还是小心点好。
说完又拍了拍来子,就进胡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