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一回到铺子,伙计汪财就赶紧迎过来,往账房那边看一眼小声说,掌柜的,你可回来了。来子见他神色不对,问怎么回事。汪财这才把刚才的事说了。汪财说,刚才来了个人,点名要找牛掌柜。告诉他掌柜的不在,出去收账了,他就要去账房等,拦也拦不住。后来福贵过来了,才把他轰出去。这人没说话就扭头走了。可过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直接就奔账房。福贵又要轰他。他瞪着眼说,他也是这儿的掌柜的,这铺子有一半儿是他的,让福贵小心点儿,惹急了他,就让他滚蛋。福贵一听,这才不敢说话了。可他进了账房还不算,又嚷着让给他沏茶,说渴了,一会儿又说屋子太冷,让给他笼个火盆。来子一听就明白了,这人肯定是牛帮子。可他跟伙计说,这铺子有一半儿是他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来子想起尚先生刚才说的话,心里一沉。看来,这牛帮子来,还真有事。
这么想着,就朝账房这边来。
来子自从十几年前在街上见了一次牛帮子,这些年就再也没见过。但这时推门进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再一看他左胳膊上戴着孝,就明白了。想着这毕竟是跟自己一个爹的兄弟,过来看看他,嗓子眼儿一热问,你是全有吧?
牛帮子坐着没动,翻起眼看看来子说,是。
来子又问,爸没了?
牛帮子嗯一声说,刚没。
来子刚要再说话,牛帮子已把两份契约掏出来,摊在账桌上说,这个,你看看吧。
来子过来拿起这两份契约看了看,一下愣住了。这两份契约都是十几年前的,显然,一份是杨灯罩儿当初跟老朱立的。可另一份,来子再看就吓一跳。这份契约上写明,杨灯罩儿的那一半铺子,已经卖给他爸牛喜。牛帮子说,这事儿,我得跟你说明白了,当初,咱爸是从一个叫杨灯罩儿的人手里盘下的这半个铺子,当时怎么盘的,多少钱,我都不清楚,他临死只告诉我,这铺子有一半儿是我的,他死以后,让我来把这半个铺子收回来。说着又喝了口茶,现在,既然这铺子在你手里,后面的事儿也就都好说了。
来子这时再想想,就明白了。
显然,这又是杨灯罩儿捣的鬼。他当初曾哄着老朱说,要把他的这一半铺子盘给老朱。老朱老实,真信了,糊里糊涂也就答应了。可盘过来,杨灯罩儿却没给他任何手续。看来杨灯罩儿在当时就已打好了这算盘,他这是一个闺女许了两个婆家,这边把这一半铺子盘给老朱,那边又盘给了他爸老瘪。这样,也就可以从两边拿两份儿钱。
来子在街上做生意这些年,已是经过事的。这件事怎么办,心里也就大概有数了。倘搁别人,当然再简单不过。当初来子曾让老朱把尚先生和马六儿请来,有中间人,也有证人,且让尚先生执笔,又补了一个字据,证明在老朱和杨灯罩儿之间确实有过这么一笔交易。现在,只要把这字据拿出来,告诉对方,当初杨灯罩儿跟他那边签的这个契约是假的,对方让杨灯罩儿骗了,有嘛话,让对方去跟杨灯罩儿说,也就行了。倘对方不干,还要再闹,大不了就一块儿找地方说理去,既然手里有字据,到哪儿也不怕。可现在就不行了,这牛帮子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来子不想把这事做得太绝。他这时细想,已经明白了父亲当年的一片苦心。他是担心自己突然有什么不测,不放心这个小儿子,所以才想给他留这样一条后路。既然如此,自己这当大哥的,也就不能再把父亲给他留的这条后路堵死。
这么想了,就说,你就留下吧。
牛帮子听了眨巴眨巴眼,让我留下,留下干嘛?
来子说,随你,当个二掌柜也行,干别的也行。
牛帮子噗地乐了,当二掌柜?这铺子有一半儿是我的,让我给你当二掌柜?
来子一听牛帮子这么说,知道他一点亲情的意思也没有,也就把脸掉下来,看着他说,我刚才这么说,是看在咱兄弟的情分上,你要不念这份儿情,咱就得该怎么说怎么说了。
牛帮子说,行啊,那就该怎么说怎么说吧。
来子说,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当初杨灯罩儿把咱爸骗了,当时这一半铺子,他已经先盘给老朱了,他以为老朱好糊弄,可我不好糊弄,我知道了这事,立刻又让老朱补了个手续,现在这手续就在我手上,当时也有证人,你要不信,我现在可以把证人找来。
牛帮子毕竟没经过事,一听来子这么说,心里立刻没底了。
但他稍稍愣了一下,又硬挺着脖子说,我也有中间人。
来子问,你的中间人是谁?
牛帮子指着契约说,你自己看,归贾胡同的,保三儿。
来子一听是保三儿,就说,要是保三儿就更好办了,保三儿是个讲理的人。
来子这时已知道这牛帮子是怎么回事了。也就明白,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俗话说,出好心,不一定得好报,既然如此,也就不能再留尾巴,干脆这一次就都了结清楚。想到这里,就说,我看这事这么办,你把你的中间人请过来,我也把我的证人请过来,咱再把各自的所有字据,该拿的都拿出来,摆在桌面儿上,三头对案,大家也心明眼亮。
牛帮子不知好歹,立刻说,行,就这么办!
来子当即把伙计汪财和福贵叫来,让他俩分头,一个去蜡头儿胡同请尚先生,倘马六儿在家,也一块儿请过来。另一个去归贾胡同请保三儿。伙计汪财和福贵正都烦这牛帮子,这时一听,立刻就都去了。一会儿,尚先生来了。尚先生一进门看见牛帮子,只冲他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对来子说,马六儿一早上街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来子心里明白,马六儿是怕事,不想来。
尚先生说,我既是证人,又是中间人,一个人也就行了。
这时保三儿也到了。保三儿已经五十多岁,早不拉胶皮了,养了两辆车,平时在家吃胳膊。所谓吃胳膊是行话,也就是往外租车,吃份子钱。保三儿路上就已听汪财说了请他来是为嘛事,进门只跟来子打了个招呼,就说,你们先说吧,我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来子就把当初杨灯罩儿怎么先哄着老朱补签了一个合伙儿干这鞋帽店的契约,然后又怎么骗着老朱,说把自己这一半铺子盘给他,却没留任何字据,再后来来子知道了,又怎么把尚先生和马六儿请来当证人,补了一个字据,证明在他俩之间确实有过这么一笔交易,一样一样全都说了。最后,来子又拿出当初请尚先生补写的字据,摆在账桌上。尚先生是明白人,街上的这点事也都装在心里,这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回头问牛帮子,你听明白了吗?
牛帮子还嘴硬,说,不明白!
尚先生笑笑说,这点事,连小孩子都能明白了。
牛帮子涨红着脸,看看屋里的所有人。
保三儿说,你爸当初是让这杨灯罩儿骗了!你如果还不明白,就是成心装王八蛋了!
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来子赶紧叫住他说,别走,既然来了,晚上我做东,请各位吃顿便饭。
保三儿哼一声说,我先去找那杨灯罩儿,这老兔崽子,敢拴个套儿套我!
说完一摔门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