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五十一章

字体:16+-

王麻秆儿这时也正找杨灯罩儿。

王麻秆儿那天夜里埋了儿子,觉着自己就像煮了挂的鸡,浑身上下已经拾不起个儿了。在家里躺了几天,心里还一直寻思这事。开始是难受,一想到儿子没了脑袋的样子,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但慢慢静下来,再想这事的前前后后,就越想越觉着蹊跷。

王麻秆儿有个朋友,姓徐,平时爱玩儿鸟儿,街上的人都叫徐爷,跟王麻秆儿是在鸟儿市认识的。这徐爷在警察局看大门儿。王茂刚被抓时,王麻秆儿曾来找过他,让帮着打听消息。但徐爷就是个看大门儿的,也没处去打听。最后就问来一个确切的消息,说王茂已经判了,处决。这几天,王麻秆儿躺在家里一直想,曾听徐爷说,王茂是在西楼村被抓的,当时是在一个菜地的窝棚里。可王茂跟自己说过,要去的是裕大纱厂,怎么又跑到西楼村的菜地去了?王麻秆儿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又来警察局找徐爷。这回徐爷告诉他,后来还真打听清楚了,本不想再跟他说,他儿子已经没了,再说也没意义了。

王麻秆儿一听,立刻让他说。

徐爷这才说,警察局有个白科长。这白科长好色,平时最爱玩儿女人。可他玩儿女人不是去妓院,专找相好的。过去有了相好的,就在外面租房子。租房子跟安外宅还不一样。安外宅相对固定,租房子不固定,也许仨俩月,也许三五天,打几枪就换个地方,比安外宅更安全。这白科长不敢安外宅,只是偷偷租房子。白科长的老婆是个“母老虎”,过去白科长在外面也安过外宅,可他老婆不光是母老虎,还是个警犬,没两天就能闻着味儿找来,把这外宅砸了不说,还闹得满大街都哄嚷动了。这以后,这白科长也就只是偷偷租房子。这样不等他老婆发现,已经又换了地方。但再后来租房子也不行了。他老婆又有了应对手段,在白科长身边的下属找了几个眼线,还是很快就能发现。这时白科长就发现了一个最保险的地方,他的办公室。他老婆的胆子再大,就是大到天上去,也不敢闹到警察局来。到了晚上,只要局里的人都走了,这白科长让相好的来自己办公室,也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但这样也有个问题,白科长的相好再怎么隐蔽,总不能飞进来,只要走大门,看门儿的徐爷就能看见,不光能看见,还得给她开门。起初白科长也担心,自己在办公室玩儿女人,这种事如果让上司知道了不光是丢差事的事,弄不好还得法办。白科长担心徐爷的嘴不严,把自己这点事说出去。可相好的来了几回,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徐爷还真不是个多事的人,每回只管开门,开门以后,就像没这么回事,从他嘴里一丝风也透不出去。过去白科长在局里出来进去,门口见了徐爷连眼皮也不抬。这以后,晚上再来局里,有时跟相好的玩儿高兴了,等把相好的打发走,就在门口儿的街上买包羊杂碎,来门房儿跟徐爷喝两口儿。

徐爷对王麻秆儿说,他得来的消息,就是跟这白科长喝酒时,听他说的。据这白科长说,警察局里有个探子,是安南人,叫阮三哈。这阮三哈在天津呆的年头儿多了,也就成了半个天津人。阮三哈认识一个叫杨灯罩儿的人。这杨灯罩儿住侯家后,一天跟这阮三哈说,他知道点事儿,如果告诉阮三哈,他一准儿能立功。阮三哈一听就让他说。但杨灯罩儿说,说行,得先拿钱。阮三哈问,要多少?杨灯罩儿反问,你要是在局里立了功,上边能奖励多少?阮三哈说,这得看立功大小,立的功大,奖励就大。杨灯罩儿说,你这回肯定是立大功。阮三哈留了个心眼儿,就说,总得有几块大洋。杨灯罩儿一听说,那就五块大洋,这奖励的钱归我,提职的事归你。阮三哈说,行,可你得先说,我不立功,哪儿来的钱。杨灯罩儿一听拨楞着脑袋说,那不行,你们安南人没谱儿,我得先见着钱。这时阮三哈已看出来,杨灯罩儿大概真知道点有用的事,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一咬牙,就给了他三块大洋。杨灯罩儿这才告诉阮三哈,沿着海河往下游走,有个西楼村。这西楼村的南边有一片菜地。菜地里有个用席子搭的窝棚,今天晚上,这窝棚里有人聚会,去了一抓一个准儿。杨灯罩儿说完就拿上这三块大洋走了。阮三哈如获至宝,也没向局里报告,当天晚上,就带着几个人直奔西楼村的这块菜地。到了一看,菜地里果然有个窝棚。立刻围上去,真在这窝棚里抓住几个人。带回局一审,这几个人都是西楼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只说是在窝棚里喝酒闲聊。于是训诫了一番,让每个人找了保人,也就都领回去了。但这其中还有一个人,虽然也说是西楼村的,可一看就不像种地的。问他村里的人,也都说不上来。这一下警局的人就警觉了,接着又在他身上搜出在裕大纱厂组织工人罢工的文件,还有一些传单,是这几个村的“哀告书”。

徐爷对王麻秆儿说,这人,就是你儿子王茂。

王麻秆儿不等徐爷说完,心里已经明白了。

徐爷说,你儿子是个革命党,你愣不知道?

王麻秆儿没再说话,转身就回来了。

王麻秆儿这天从徐爷那儿回来,没回蜡头儿胡同,而是去了锅店街。锅店街上有一家“小王麻子菜刀铺”,专卖饭馆儿厨子剁猪骨头用的“笨菜刀”。这种“笨菜刀”的刀背儿有半寸多厚,还有个名字,叫“七六刀”,意思是七寸长六寸宽,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看着不像刀,像一把板斧。王麻秆儿把这些日子卖鸡毛掸子的钱全掏出来,一口气买了两把“七六刀”,用两手提着就回来了。一路走,街上的人见他杀气腾腾,都不知怎么回事。有认识他的,也不敢上前问。王麻秆儿就这么提着这两把“七六刀”回到蜡头儿胡同。这时已是傍晚。王麻秆儿没回家,一进胡同就直奔杨灯罩儿的家来。杨灯罩儿的家是靠胡同里边,屋门的旁边有一棵半抱粗的大柳树。王麻秆儿先选好地方,站在这棵大柳树的对面。他想的是,倘杨灯罩儿从屋里蹿出来,那边有树挡着,肯定得往另一边跑,自己先在这边堵着,他也就无路可逃了。这么想好,又站定,就一脚把屋门踹开了。但杨灯罩儿没在家,屋里是空的。王麻秆儿两手掂着菜刀进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出来了。正往回走,迎面正碰上回来的杨灯罩儿。杨灯罩儿这一阵已很少回家,今天是趁傍黑,回来拿点东西。刚进胡同没走几步,一见王麻秆儿掂着两把菜刀气势汹汹地从自己家出来,心里登时就明白了。不等王麻秆儿到跟前,扭头就跑。这时王麻秆儿也已看见了杨灯罩儿,哪里肯放过,挥着菜刀就追上来。

王麻秆儿比杨灯罩儿还大两岁,但整天走街串巷卖鸡毛掸子,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腿脚儿还很利落。杨灯罩儿却整天不干正经事,眼下还傍着个女人,夜里也总不闲着,身子就比王麻秆儿虚。这样王麻秆儿三两步就追上来,看准杨灯罩儿的后脑勺儿一菜刀就劈过来。杨灯罩儿已经感觉到身后的金风,接着又听见呼哨一响,就知道这一响不是好响,哇地叫了一声朝前猛一扑。这时王麻秆儿的菜刀也到了,划着杨灯罩儿的后脑勺儿就劈下来,正砍在小腿肚子上。杨灯罩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王麻秆儿跟上来,又举起菜刀。他这一刀要劈在杨灯罩儿的脑袋上,非得劈成两半。但就在这时,尚先生赶过来,一把把他抱住了。尚先生已经七十多岁,抱住王麻秆儿并没有多大劲儿,也就是箍住王麻秆儿的两个胳膊,不让他再抡菜刀,其实王麻秆儿稍一挣也就挣开了。但王麻秆儿这时虽已杀红了眼,心里还清楚,知道自己倘由着性子真把这一刀劈下去,就得和尚先生一块儿摔倒。自己摔倒了还好说,尚先生已是这个年纪的人,这一下就得摔坏了。这一想,手里的刀也就没再举起来。杨灯罩儿趁这机会从王麻秆儿的裤裆底下像条泥鳅似的一钻,爬起来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但刚跑到胡同口,又让保三儿一把揪住了。

保三儿从“福临成祥鞋帽店”出来,就来蜡头儿胡同找杨灯罩儿。这时见他瘸着腿跑出来,上前一揪滑了手,腿下又一绊,杨灯罩儿一个嘴啃泥又趴在地上。保三儿跟王麻秆儿不一样。王麻秆儿找杨灯罩儿是来拼命的,保三儿不拼命,现在自己养着两辆胶皮,日子过得挺滋润,跟杨灯罩儿这种人拼命不值。这时,保三儿一把抓住杨灯罩儿的脖子,一使劲把他从地上揪起来,这一下也就跟他脸儿对脸儿,相距不过一尺来远儿。这时天还没黑透,保三儿朝杨灯罩儿的脸上看了看,一见他已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脸皮一堆褶子,就有点儿心软了。可正在这时,杨灯罩儿突然朝保三儿的脸上啐了口唾沫,噗的一下。

他这口唾沫挺黏,又挺臭。保三儿一愣,下意识地一松手。

杨灯罩儿趁机一拧脖子挣脱出来,扭头就瘸着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