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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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灯罩儿的这一口唾沫,让保三儿恨疯了。

保三儿把别的事都扔下了,每天就在蜡头儿胡同转,非找着杨灯罩儿不可。

杨灯罩儿也知道,保三儿过去是拉胶皮的。天津的街上有句老话,“车、船、店、脚、衙,没罪也该杀”。所谓“车”,指的也就是拉胶皮的,意思是这一行的不光好人少,也都不是善茬儿。杨灯罩儿很清楚,自己这一口唾沫肯定是捅了马蜂窝。但杨灯罩儿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自己这些年跟这个保三儿没一点儿来往,他这个晚上来蜡头儿胡同显然不是路过,也不会是帮王麻秆儿,看样子就是冲自己来的。可他又是为嘛事来找自己呢?

杨灯罩儿这时已顾不上弄清这些事。用句天津的土话说,别的都是老幺,先说保命要紧。他从蜡头儿胡同跑出来,跳上一辆胶皮,一头钻进法租界就再也不敢出来了。

保三儿还是很快就打听到杨灯罩儿的下落,知道他现在跟一个叫黑玛丽的女人住在法租界的巴黎路。这黑玛丽四十多岁,早先是个舞女,这些年一直在法租界里混。现在人老珠黄,跳舞跳不动了,就在巴黎路拐角的一个小洋楼租了个储物间,平时以给洋人“拉皮条”为生。杨灯罩儿是在一个咖啡馆认识黑玛丽的。杨灯罩儿自从当年让洋人赫德从“爱德蒙”洋行轰出来,跟大卫李也就断了。后来杨灯罩儿走投无路,又去找过大卫李,还想让他帮忙。但大卫李跟他挑明了,对他说,他现在已经彻底看清了,知道杨灯罩儿是个什么玩意儿变的了,所以不光不想管他的事,以后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来往。他告诉杨灯罩儿,就当从来不认识,别再来找他,再来,他就叫巡警。杨灯罩儿一见大卫李把话说得这么绝,也就只好作罢了。但没了大卫李,在法租界就更难混了。过去还能进公司,现在岁数也大了,公司就更进不去了,只能到处打游飞。一天下午,杨灯罩儿来到一个咖啡馆。他来这咖啡馆当然不为喝咖啡。在这里喝咖啡的大都是洋人,或跟洋人有关系的中国人。

果然,杨灯罩儿在这儿认识了黑玛丽。

黑玛丽本来是指跳舞吃饭的,后来不跳了不是自己不想跳,而是没人要了。洋人对舞伴的要求很高,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他们也看不出中国女人的丑俊。有的长得瘪鼻子翻嘴唇,洋人看了反倒爱得不行;但必须得年轻,年轻女人腰儿才细,腿才直,洋人要的是身材。可这时黑玛丽的腰虽还不算粗,也只比屁股细一点儿,腿本来挺长,一过四十也就打弯儿了。黑玛丽跳了半辈子舞,这时再干别的也不会,就只能还吃这碗饭。在租界混了这些年,已学会说洋话,也认识不少洋人,再有中国女人想干这行,她就往洋人跟前介绍。时间一长,洋人再想找舞女,也来冲她要,至于要去了光跳舞,还是跳完了舞也干别的,黑玛丽就不管了。

一天下午,杨灯罩儿正坐在咖啡馆里,就见黑玛丽带着两个中国女人进来,坐在旁边的桌上。喝了一会儿咖啡,又来了两个洋人。黑玛丽的洋话说得呱呱的,跟这两个洋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这两个洋人就把这两个中国女人带走了。这时杨灯罩儿已看出来,这女人应该是个人物儿,想了想,就起身凑过来。先搭上话,闲聊了几句,俩人挺说得上来。黑玛丽说的是天津话。但天津话也不一样。在租界混惯洋事儿的天津人,说的天津话不纯,还带点洋腔儿。天津话本来很重,口音也冲,一带洋腔儿就软了,也轻。杨灯罩儿在法租界混了这些年,对黑玛丽这种带点洋腔儿的天津话也就很熟悉。黑玛丽的眼也毒,看出凑过来的这个男人应该也混过洋事儿,而且不像个省油的灯。黑玛丽干这行,也不能总单枪匹马,一直想有个妥靠的男人帮衬。两人这样聊了一会儿,都觉着对方有用,也是惺惺相惜,就一拍即合越聊越近乎儿。又一块儿吃了顿晚饭,当天晚上,杨灯罩儿也就住在黑玛丽的家里。

杨灯罩儿在黑玛丽的家里本来不是长住,赶上有事,或俩人都有兴致,就多住几天,一忙也许就三五天不来。但自从杨灯罩儿的小腿肚子让王麻秆儿砍了一菜刀,又往保三儿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就一头钻进黑玛丽的家里不敢出来了。他当然没跟黑玛丽说实话,只说自己累了,想在这儿歇几天。黑玛丽一个人本来也冷清,有个杨灯罩儿做伴儿,也挺高兴。

保三儿当年拉胶皮,对法租界很熟,在这边也有朋友。让这边的朋友一扫听,没几天就打听到了杨灯罩儿的下落。保三儿知道巴黎路,问清了具体地方,当天下午就来到法租界。这是个平顶的小洋楼,加上地下室一共三层。储物间是在一进门的二楼。

保三儿过来,先敲了敲门。

黑玛丽打开门,上下看看保三儿,不认识。保三儿却一把推开她就闯进来。杨灯罩儿正趴在**翻看一本花花绿绿的外国画报,回头一看是保三儿,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就从**蹦起来。保三儿比他快,上前一把就把他按住了。杨灯罩儿歪在**,胳膊让保三儿拧着,疼得直咧嘴。黑玛丽吓得嗷儿地叫了一声。保三儿冲她比画着说,你要再敢叫,我先宰了他,再宰你!黑玛丽就不敢叫了。保三儿又朝旁边一指说,坐下。

黑玛丽就坐下了。

保三儿这才松开手,让杨灯罩儿坐起来。可杨灯罩儿刚起身,突然一蹦就朝门口儿跑去。保三儿没追,只在底下一伸脚,杨灯罩儿朝前一蹿就摔在地上。保三儿跟过来,又把他揪起来,放到床沿儿上说,你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再跑,我就不客气了。

杨灯罩儿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在床沿儿上坐下了。

保三儿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但保三儿这一问,杨灯罩儿却听拧了,以为保三儿问的是这回王麻秆儿儿子的事。再说,那天傍晚在蜡头儿胡同的胡同口儿,差一点儿让王麻秆儿拿菜刀给劈了,心里也就明白,看来再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于是只好把这事的前前后后都说了。杨灯罩儿说,他也是偶然发现这件事的。一天早晨,他从家里出来,一出蜡头儿胡同,看见两个年轻人从“福临成祥鞋帽店”里出来,心里有些纳闷儿,鞋帽店还没开板儿,这俩人这会儿出来,肯定是住在店里了,可来子怎么会让这样两个生人住在店里?这么想着,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几天以后的晚上,他有事回来得晚,路过鞋帽店时,又看见这两个人。这一下杨灯罩儿就留意了。杨灯罩儿这时是哪条道儿上的活儿都干,也哪条道儿上的钱都挣,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打八岔”。这时突然想起来,在警察局里有一个叫阮三哈的朋友,是个安南人,当年在洋人的租界混事儿,后来又跑到华人的警局当探子。这阮三哈曾跟杨灯罩儿说过,现在天津的地面儿很复杂,各路人都有,可上面最注意的还是革命党。阮三哈让杨灯罩儿留意,只要发现可疑的人,就跟他通报一声,将来有了好处大家分。杨灯罩儿已听街上的人说过,王麻秆儿的儿子小时候让姥姥家领走,最近好像又回来了。可这儿子回来的事,王麻秆儿好像挺背人,不太愿意说。杨灯罩儿的肚子里弯弯绕儿多,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个发财的机会。于是就下了功夫,天天在鞋帽店的门口蹲着。这一蹲还真没白蹲,终于弄清了,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宽肩膀儿,一个溜肩膀儿。王麻秆儿总来看这个宽肩膀儿的,估计是他的儿子。那个溜肩膀儿的应该是跟王麻秆儿的儿子一块儿的。又注意了几天,发现这两个人最常去的是两个地方,一是裕大纱厂和北洋纱厂,再一个就是西楼村。西楼村的南面有一片菜地,这菜地里有个窝棚,这两个人常去这个窝棚。这时,杨灯罩儿的心里就开始盘算了。看样子,这俩人八成都是革命党,倘把这事告诉阮三哈,肯定能赚一笔。可还有一样,这其中有一个是王麻秆儿的儿子,要是把他儿子也举报了,真抓起来,这种罪过儿可是要掉脑袋的。砍了那个年轻人的脑袋倒无所谓,倘把王麻秆儿的儿子也砍了,自己以后也就甭想再在这蜡头儿胡同住了。又想,其实举报一个人,也就等于举报了两个人,只要告诉阮三哈,把这个溜肩膀儿的年轻人抓住,到里边一动刑,他肯定就把王麻秆儿的儿子招出来,真这样,王麻秆儿也就怨不得别人了。杨灯罩儿在心里这样打定主意,就又继续盯着这两个人。过去只在鞋帽店的门口蹲守,这以后就不光蹲守了,也在后面跟着。一天晚上,杨灯罩儿在鞋帽店的门口蹲到半夜,看看还没动静,正打算回去,就见这两个人又出来了。一边走着,还在小声说话。就听溜肩膀儿的说,那行,明天咱分头,我去大经,你去厂子,晚上,我再去窝棚,天亮回来会合。杨灯罩儿躲在暗处,看着这两个人从眼前过去,说的话虽然听得断断续续,也就都记在心里了。这溜肩膀儿的说的大经,应该是大经路,厂子,应该是说裕大纱厂或北洋纱厂,又说晚上去窝棚,肯定就是西楼村南面菜地里的那个窝棚。杨灯罩儿一想,这倒是个机会,明天晚上,这溜肩膀儿的年轻人跟王麻秆儿的儿子分开了,他去西楼村菜地的窝棚,正好可以抓个正着。于是第二天一早,杨灯罩儿就跑来找阮三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这些日子总算没白费劲,在阮三哈那里挣了三块大洋。但后来才知道,阮三哈那个晚上带人去了,果然在西楼村菜地的窝棚里抓了几个人。可其中并没有那个溜肩膀儿的,却抓住了那个宽肩膀儿的。杨灯罩儿听了心里一惊,知道是把王麻秆儿的儿子抓了。再想心里又纳闷儿,那天晚上,明明听那个溜肩膀儿的年轻人说,第二天晚上,他去西楼村的菜地窝棚,怎么又换了王麻秆儿的儿子?但这时再怎么说都没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麻秆儿的儿子就这么拉去给砍了。

保三儿一听,没想到杨灯罩儿就为三块大洋,还干了这样一件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抡圆了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杨灯罩儿的瘦脸上登时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头印儿,跟着嘴角的血也淌下来。杨灯罩儿捂着脸委屈地说,你让我说,我说了,怎么还打?

保三儿说,我没让你说这个!

杨灯罩儿一听,眨巴眨巴眼。

保三儿说,我问你,当初让我当中间人,你把那半个鞋帽店盘给老瘪,是怎么回事?

杨灯罩儿一听这才明白了,敢情保三儿找自己,是为的鞋帽店的事。心里立刻暗暗叫苦。本来这鞋帽店的事已过去十几年,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怎么把这事儿又翻腾出来了?可现在让保三儿这一诈,却把自己的这件事也给一块儿诈出来了。这以后,自己就真没法儿再回蜡头儿胡同了。这时,保三儿又把他的胳膊一拧问,你说不说?

杨灯罩儿赶紧咧着嘴说,说说,我说。

杨灯罩儿这才又把当初怎么先把自己的一半铺子盘给老朱,然后故意没留手续,钻这个空子,又去骗了老瘪一道,怎么来怎么去,都跟保三儿说了。

保三儿听了二话没说,揪着杨灯罩儿就回侯家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