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从来不做梦。可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爸老瘪左手领着牛帮子,右手领着一个女人,来到鞋帽店。梦里的老瘪还是这么瘪,但身上挺干净,像是要出远门。走进铺子,把牛帮子交到来子手里,没说话,只是看看来子。来子见他眼泪汪汪的,刚要说话,他已经转身走了,把领来的女人也留在铺子里。来子刚要叫,老瘪已经出门走远了。来子这才顾上看这女人。但这女人也转身走了,只回头看了一眼。也就这一眼,来子认出来,这女人竟然是小闺女儿。他刚要叫,小闺女儿也已出门走了。她走得比他爸老瘪还快。来子追到门口,已经没人了。这时再回头,就见牛帮子去了账房。来子也跟进来,刚要说话,牛帮子迎上来,咕咚给来子跪下了。来子赶紧要扶他起来。牛帮子已经泪流满面,冲来子说,哥,咱爸让我叫你哥,咱爸说,让你给我一口饭吃。来子一见也哽咽了,想说话,可嗓子眼儿堵着,说不出来,使劲要搀牛帮子起来,牛帮子却死活不起。后来一急,就醒了。
这时看看窗外,天还没亮。
来子每天的习惯是天不亮就起,起来先来铺子。这时鞋帽店的后面已经又扩出几间房,伙计都住后面,伙房也在后面,铺子管吃管住。这个早晨,来子从家里出来,一边往铺子走着,心里还在想着夜里的这个梦。小闺女儿这一走,算算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子没再想过成亲的事,也没这心思。头些年,“华记布匹庄”的华掌柜又托人来跟来子提。华掌柜后来还是招了个上门女婿。这女婿是津西独流镇的,家里没人,从小跟着叔叔在运河上跑船儿。跑了这些年,也想上岸了。华掌柜一听媒人说,觉着挺合适。本来都说妥了,日子也定了,可这年秋天,这年轻人跟他叔叔跑最后一趟船时,在青县跟一条“对槽”撞上了。这年轻人为救他叔叔,自己淹死了。这一下华掌柜的小女儿就成了个半羼子寡妇,说没嫁,已经有了主儿,可有主儿又还没成亲。后来也就一直落在家里。华掌柜托人来跟来子说,他闺女虽已有过主儿,可还没**,也就还是个黄花儿闺女,来子要有意,也不说招赘不招赘了,况且来子现在也已是“福临成祥鞋帽店”的老板,论买卖比自己的布匹庄也不小,只要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娶过去就行了。但来子跟媒人说,谢谢华掌柜的美意,自己没心思。华掌柜也听说过来子当年的事,这时媒人带话回来,也就摇头叹气说,这个小闺女儿,真没福气啊。
上午,来子一边做事,还一直走神,眼前一会儿晃着梦里的小闺女儿,一会儿又是跪在跟前的牛帮子。快到中午时,尚先生来了。尚先生有个塘沽的朋友来看他,知道他最爱吃海货,就带来一篓儿海蟹。尚先生过意不去,想买顶帽子送这朋友。进来跟来子说了几句话,就看出他有心思,于是问,怎么回事。来子知道尚先生会圆梦,就把夜里的这个梦跟尚先生说了。尚先生听了想想,笑着说,我也甭给你圆这梦了,圆了你也不信,俗话说,梦是心头想,看来你是又想小闺女儿了。说着又看看他,再就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你这兄弟。
尚先生这几句话,都说到来子心里了。
来子低着头,没说话。
尚先生说,有一句老话儿,兄弟之间,救急救不了穷,救穷救不了命,甭管谁,一时穷富是人定的,可一辈子穷富就不是人能定的了,得天定,你就是怎么管,也管不了根儿。
来子一听,就明白尚先生的意思了。
尚先生又说,按说你们也是亲兄弟,可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别过意。
来子说,您说。
尚先生说,你这兄弟可不是个善主儿,要真让他来这铺子,你就乱了。
来子说,可我爸没了,眼下,总不能不管他。
尚先生点点头,管可以,可也看怎么管。
来子看着尚先生。
尚先生说,你给他米,给他面,给他钱都行。
来子问,就是不能让他来铺子?
尚先生说,你自个儿寻思吧。
说完,就拿上帽子走了。
来子是个听劝的人,这些年别管遇上什么事,都想听听别人怎么说。两个人想的,总比一个人周全。但别人说完了,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自己还有自己的想法。来子也知道,尚先生说得有道理。其实尚先生还是说客气了,有的话虽没直说,意思也已经带出来。来子寻思到中午,就把伙计汪财叫过来,告诉他,吃完午饭,去趟白家胡同。
伙计汪财一听去白家胡同,就明白了,有点儿不愿去。
来子说,让你去就去,那天来的,是我兄弟。
汪财说,知道。
来子说,请他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下午,牛帮子来了。来子没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就说,现在也别说这铺子是谁的了,既然咱是亲兄弟,以后就一块儿干。牛帮子没想到来子把自己找来,会这么说。那天保三儿把杨灯罩儿揪来,杨灯罩儿已当着所有的人承认,当初就是他骗了老瘪,盘给他的这半个铺子根本就没这么回事;牛帮子既然已事先说了,只要来子把这杨灯罩儿找来,让他当面承认,自己就认这个账。现在杨灯罩儿来也来了,承认也承认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但牛帮子的秉性毕竟还有一半儿随他妈二闺妞,想法儿和思路都跟常人不一样。这时一听来子这么说,翻着眼皮想了想,说,古人讲,凡事都得师出有名,咱话也得说在前头。
来子说,你说吧。
牛帮子问,你请我过来,总不能让我当个二掌柜吧?
来子一听牛帮子用这个“请”字,就觉着有点儿扎耳朵。但还是说,咱兄弟俩,当然不分什么大掌柜二掌柜,有事儿商量着办,说书的有句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牛帮子点点头,又问,我的月俸,怎么算?
来子一听这话,就有点儿要忍不住了。
来子这时已经听说了,他爸老瘪一死,白家胡同的那个嘎巴菜铺子二闺妞和牛帮子根本就玩儿不转。现在已经关张了,他娘儿俩也就是坐吃山空。照这样再过些日子,也许就得跑当铺卖着吃了。来子看着牛帮子,心里说,现在叫你来铺子,也就是咱爸夜里托的这梦,让我给你一碗饭吃,你真以为自己是个爷,我得花大价钱,八抬大桥请你过来?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我也没月俸,每月也就是个零花钱,你跟我一样,有用钱的地方,再另说,到年底了,铺子赚了钱,你也有份儿,到时候怎么算,咱再商量。
牛帮子听了没说话,显然心里不太满意。但他毕竟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看得出眉眼高低,心里也掂得出轻重。虽不高兴,也就没再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