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生意上的事,就这么绝,看着是白刀子进,白刀子出,其实杀人不见血,血都流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才留下一句老话,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兄弟情义可以讲,但那是生意以外的事。撂下生意,多亲多近都行,可一沾生意就不行了。生意场上没情义。谁讲情义就得吃亏。这种话,来子过去也说过。可现在,却在自己身上可丁可卯儿地应验了。
牛帮子刚来铺子时,还没看出什么,只是整天伸着脖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先在前面的柜上看货架子,架眼儿里都摆着嘛样儿的鞋,嘛样儿的帽子。然后又凑在柜台旁边,看来了主顾,伙计怎么做买卖。再然后就溜达到后面绱鞋的地方。这时后面已是一大间,能坐下十来个人,有绱鞋的,也有做帽子的。牛帮子在铺子里转悠了几天,觉着自己都看明白了,就开始说话了。先说柜上的伙计,跟主顾说话太客气,这么低三下四不行,咱是拿鞋卖钱,又不是跟他要钱,至于这么说话吗?柜上的伙计做买卖都是学徒学出来的,当初一入行,师傅就是这么教的,牛帮子是个外行,在这儿指手划脚,伙计就不爱听。有个叫年四儿的小伙计,跟牛帮子顶撞了一句,牛帮子登时急了,说他敢跟掌柜的顶嘴,立刻要轰他走。年四儿这才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哭着央求牛帮子,说下回再也不敢了。但牛帮子还不依不饶,说要立规矩,愣是把年四儿赶走了。接着就是铺子后面。在铺子后面绱鞋的这几个师傅,都是一直给“福临成祥鞋帽店”绱鞋的,铺子要的式样、具体要求,包括鞋帮鞋边儿鞋底儿鞋面儿的宽窄薄厚儿,针脚儿大小,来子都有详细规定,不用说,心里就都清清楚楚。这侯家后还有两家鞋帽店,可没开两年就都关张了。来子跟这几个师傅说,知道为嘛吗,这俩铺子都是外地人开的,咱天津这地界儿最讲手艺,甭管嘛事,就俩字,地道,咱的鞋帽店虽不是百年老号,活儿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其实百年老号也就是这么干出来的。这时牛帮子来后面,一见绱鞋师傅做的鞋都是细细的小针脚儿,缝得不光密,还瓷实,就连连摇着头说,这么干可不行,咱这买卖要这么实在,还不得赔死?他拿起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比画着说,鞋是穿在脚上的,谁没事儿还总掰着脚丫子看鞋底儿?你多缝几针少缝几针没人知道。
这几个师傅里,有一个叫吴铁手儿的,绱鞋不使锥子,半寸多厚的鞋底子也能直接用针扎。这吴铁手儿当年是老朱手把手儿教出来的,活儿最细,也最地道,几个绱鞋师傅都服他。牛帮子却早就看着这吴铁手儿不顺眼。他每次说话,别的师傅都不吭声,唯独他,敢顶嘴,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能鸡一嘴鸭一嘴的,我们到底听谁的。又说,现在这么干,是牛掌柜交代的,要改弦更张可以,得牛掌柜亲自发话,咱来铺子干活儿,只听牛掌柜的。
也就是吴铁手儿的这几句话,一下又把牛帮子惹了。
牛帮子走过来,问吴铁手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吴铁手儿一边低头绱着鞋说,我不管你是谁,爱谁谁。
牛帮子问,你真不知道?
吴铁手儿说,不想知道。
牛帮子点头说,那行,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牛帮子的意思是要轰吴铁手儿走。可他不知道,这些绱鞋师傅都是手艺人。手艺人跟伙计不一样。伙计在街上随便就能找,可绱鞋师傅都是几十年的功夫,想请都没处去请。牛帮子这里还没轰,吴铁手儿自己就先提出不干了,说,南市那边有几家鞋帽店,早就想请他过去,他是看着这“福临成祥”是老东家,还是做熟不做生,才一直没好意思走。现在既然这样,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了。这吴铁手儿一提出要走,别的师傅也就都提出来,要跟着走。
牛帮子本来就不懂买卖上的事,对鞋帽店这行更一窍不通。这些绱鞋师傅辞活要走,也就没当回事,反倒觉着这些人是借着这茬儿要涨工钱。心里觉着好笑,俗话说走了张屠户,不吃带毛儿猪,天底下仨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绱鞋的还不有的是。这天下午就又来找来子,说要商量做帽子的事。牛帮子刚去南市转了一圈儿,看见几家鞋帽店的橱窗里都摆着各式的帽子,有将军盔,有土耳其皮帽,还有海龙水獭的三块瓦儿。牛帮子跟来子说,咱这铺子不能光做毡帽儿礼帽儿,这能赚几个钱,也得做点儿高级的,海龙水獭的三块瓦,狐狸嗉儿的大翻檐儿。来子刚去后面,把吴铁手儿几个师傅好说歹说地挽留住,回来坐在账房里正运气,这时一听牛帮子这么说,就压着火儿问他,你知道海龙怎么卖吗?
牛帮子本来兴致勃勃,来子这一问,眨巴着眼说,怎么卖?
来子说,把咱这铺子卖了,也不一定能买一顶海龙的帽子。
牛帮子一听傻了。
来子又说,我正要找你,你坐下。
牛帮子一拨楞脑袋说,你有话说吧,我站着就行。
来子说,以后这铺子的事,你别乱说话。
牛帮子的眼登时立起来,问,你这话是嘛意思?
来子说,我的意思是,你这么乱说话,咱这买卖就没法儿干了,你轰走俩伙计,也就轰了,可现在又要把绱鞋师傅都轰走,你知道绱鞋师傅多难找吗?咱鞋帽店卖的是鞋,没人给做鞋了,还卖嘛?这几位都是咱二十来年的老师傅了,现在一下都走了,这买卖还干不干?
牛帮子一听,这才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