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五十七章

字体:16+-

来子这些年,心里只装着小闺女儿。

尚先生曾探过来子的心气儿,说男人这辈子,不能没女人,不光心里有,跟前也得有。尚先生说,没女人的男人叫光棍儿,其实在中医讲,这光棍儿还有另一层含义,只是没法儿直截了当说出来。尚先生读的书多,只能绕着弯儿地给来子讲,他说,有日就有月,有上就有下,有硬就有软,有黑就有白,阴阳调和,方为天地,男人没女人,也就少了半边,天长日久会受病。来子也明白尚先生的意思,可心里已经有了小闺女儿,再装别的女人就装不下了。这次见着小回,听她说了她妈的事,憋在心里这二十多年的难受一下子就都涌上来。但眼前突然有了这么个大女儿,一见自己,又这么亲,心里多少还是个安慰。

这天晚上,来子把尚先生和王麻秆儿都请到铺子来。王麻秆儿这时明显老了,脸上的褶子都耷拉下来。但腿脚儿还利落,只是上街卖鸡毛掸子,已扛不动掸子垛了,每次只弄几根,捆成把儿,这么扛着也轻便。来子在街上的饭馆儿叫了几个菜,就在账房,请大家吃饭。这时包子铺的少高掌柜的也过来了,还特意让伙计用提盒儿送来几屉包子。来子叫过小回,让她跟大家见面,叫少高掌柜的和王麻秆儿爷爷,叫尚先生太爷爷。尚先生一听连连摆手,笑着说,别别,可别让孩子这么叫,我还没这么老。来子说,这不是老不老的事儿,这些年,您和老高掌柜的,待我如同爷孙,现在让孩子这么叫,也是这份儿情分。

小回过来,跟每个人一一见了。

吃着饭,尚先生问来子,小回已经来了,后面怎么打算。

少高掌柜的说,不能让孩子出去。

王麻秆儿也说,是啊,眼下日本人的飞机在六里台子那边轰炸了几天,街上到处是逃难的难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可不能让孩子上街。

来子说,我也是这么想,就让她在铺子里吧。

这以后,小回就留在铺子里了。晚上跟来子回去,来子还住西屋,小回就住当初她妈住过的东屋。白天再跟着来子来铺子。小回在家时,跟她妈学过做鞋,这时来铺子后面一看几个师傅绱鞋,立刻就会了。但来子疼小回,不想让她学绱鞋。绱鞋是手艺,学会了手艺,这辈子就得受累。铺子里的几个师傅,这些年绱鞋绱的,手指头都让线绳子勒歪了。来子不想让小回再干这一行。况且学手艺是男人的事,女孩儿家,将来嬜个好婆家也就行了。可小回闲不住,出来进去总想找点事干。其实这些年,来子的心里还一直想着“缎儿鞋”的事。现在街上的鞋店卖皮鞋的越来越多,老字号卖的也都是洒鞋或方口儿青布鞋,“缎儿鞋”已经看不见了。可天津城里这边,娶媳妇聘闺女还都是老礼儿老例儿,还讲穿“缎儿鞋”,平时也就还是经常有人来问。倘“福临成祥鞋帽店”把这“缎儿鞋”拾起来,应该还有生意。来子去了一趟鼓楼南大街,在摊儿上找来一些老缎儿鞋的旧鞋样子,让小回在家里学着绣鞋面儿。小回心眼儿灵,手也巧,一看就明白,学得快上手儿也快。可就是好热闹,一个人在家嫌冷清,总拿着绣活往铺子这边跑。来子也就由着她,想来铺子就来。平时有女儿在跟前,看着也高兴。

但牛帮子来铺子,却看着小回不顺眼。牛帮子也知道小回是怎么回事,小回一来,来子就把她的事跟牛帮子说了。牛帮子是街上混的人,听了看看来子,眨巴眨巴眼问,这事儿,你有根?来子没听懂,不知牛帮子说的有根没根是什么意思。牛帮子说,就那一宿的事,就有了这孩子?这可太寸了,还不光寸,你可别弄个鸭子孵鸡,最后落个白忙活。来子立刻明白了,脸登时红起来。他本来想说,你说的这叫人话吗?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喘了口气说,甭管有根没根,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我告诉你,也就是让你知道有这么个事。其实来子这话说得已经不好听了,意思是,这事不用牛帮子操心,他也管不着。牛帮子当然也听出来子的意思,但他见小回在铺子里出来进去,还是觉着碍眼。铺子里每天管三顿饭,到吃饭的时候,不论尊卑,掌柜的和伙计跟绱鞋师傅一块儿在伙房吃。牛帮子平时经常出去,偶尔赶上在铺子吃饭,就不阴不阳地念三音,跟厨子说,赶明儿别蒸饽饽了,熬一锅咸饭就行,吃咸(闲)饭养闲人啊。但小回随她妈,不吃亏,嘴也不饶人。牛帮子念三音一回两回行,小回没说话,到第三回就不行了。这天中午,铺子里吃贴饽饽熬小鱼儿,牛帮子一边吃着又说,这贴饽饽熬小鱼儿太费事,不如熬一锅咸饭,吃咸(闲)饭养闲人哪。他这话刚一出口,小回腾地就站起来,看着牛帮子说,二叔你说清楚,这话是嘛意思,你说谁是闲人?

来子也早就听着牛帮子这话扎耳朵,但也不想让小回跟他硬顶,真撕破脸,以后就没法儿在一块儿处了,做买卖,还是讲个和气生财。这时就抬起头,冲小回使眼色。小回却像没看见,瞪着牛帮子说,告诉你,我是吃我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真说起来,还指不定谁是闲人呢!牛帮子一听立刻涨红脸,直起脖子冲小回说,你的意思,我是闲人?

小回说,谁是闲人谁知道!

牛帮子一下蹦起来,吼着说,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小回冷笑一声,你少跟我来这套,我爹软,我可不软!

牛帮子脸一拧,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不软,能怎么着?

小回说,这铺子说到底,是我爹的,没你说话的份儿!

小回一说这话,也就等于把事挑开了,牛帮子把手里的饽饽一扔说,这铺子是谁不是谁的,是我跟你爹的事,你个小毛孩子才来几天,轮到你跟着掺和?又扭脸冲着来子,今天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倒要问问,我在她面前到底也是个当叔的,你背后都跟她说嘛了?

来子这时也忍不住了,哼一声说,你还有个当叔的样子吗?

牛帮子嘴一歪,笑笑说,这我就找着根儿了,敢情毛病在你这儿,我说呢,要没个撑腰的,这小丫头片子也敢跟我这么说话!今天我就问你一句话,在这铺子,我也是闲人?

来子闷头咬了口饽饽,说,我这当大哥的,已经对得起你了。

牛帮子听了点点头,把筷子往地上一扔就转身走了。

其实来子憋牛帮子的火儿,也已不是一两天了。他当着小回说,牛帮子没个当叔的样子,也是有所指。牛帮子自从来鞋帽店,又有了饭辙,每月还能从铺子拿点儿零花钱,渐渐老毛病就又犯了,经常在外面喝酒耍钱。但光耍钱也就算了,有时跟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喝了酒,就来铺子里胡闹。来子虽也喝酒,但有三不喝,一是平时没事不喝,二是在铺子里不喝,三是当着伙计不喝。他有了这三不喝,也就不许伙计喝。铺子里的规矩很严,哪个伙计要是喝了酒,立刻就卷铺盖走人,一点儿商量没有。牛帮子这样喝了酒带人来铺子撒酒疯,底下的伙计就有议论。更让来子生气的是,牛帮子的这些狐朋狗友来铺子,一见小回长得有模有样,还冲她调笑。小回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始跟她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也就算了,小回也不想给爹惹事。但后来越说越不像话,小回就不干了。一次一个叫大金牙的跟牛帮子来到铺子。这大金牙的家里是开绸缎庄的,买卖虽不大,但挺有少爷派头儿。这天也是喝大了,一进铺子,见小回正坐在柜台里绣鞋面儿,就凑过来涎着脸说,妹妹这小手儿,这么软乎儿光溜儿,跟嫩葱儿似的,绣鞋面儿真可惜了,要是给我摸摸身上,死了都值。小回抬头看看他,就把手里的绣绷子放在柜台上了。柜上放着个鞋拔子。这鞋拔子是红木的,有一寸半宽,半寸多厚,一尺多长,是买鞋的客人试鞋时,伙计给客人提鞋用的。小回放下绣绷子,没看大金牙,突然抄起这鞋拔子就在他脑袋上给了一下。这一下不是砸,也不是打,是抽,横着来的,啪的一声,这大金牙从耳朵根子到腮帮子,登时给抽出一道通红的血檩子。

大金牙一下给抽傻了,酒也醒了,捂着腮帮子看着小回。

小回放下鞋拔子笑笑说,这是我们武清的一个偏方儿,专治喝了酒嘴没把门儿的。说着又转脸看看牛帮子,说,你这朋友下次再敢这么说话,我就不用鞋拔子了,用顶门杠。

说完,就拿起绣绷子扭身进里边去了。

牛帮子在旁边咽不下这口气。这大金牙再怎么说也是自己朋友,小回这么干,也太不给自己留面子了。越想越有气,就转身来账房找来子,要给小回告状。来子听了放下手里的账本,抬头看看牛帮子说,我要是小回,这回就不用鞋拔子,直接拿顶门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