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先生是1860年生人,这一年整七十七岁。七十七岁叫“喜寿”,也算是有说道儿的大寿。来子的心里一直记着这事,一进四月,就问尚先生,这个大寿打算怎么过。尚先生摇头说,眼下天津又沦陷了,街上到处是日本兵,出门一看太阳旗,就想骂街,哪还有心思做寿。
来子说,甭管大办小办,该办咱还得办。
在来子的坚持下,尚先生生日这天,就还是在门口饭馆儿叫了几个菜,就在账房,吃了一顿饭。尚先生把包子铺的少高掌柜也请过来。但来子去请王麻秆儿,王麻秆儿推说有事。来子知道王麻秆儿的心思,上次请他来吃饭,他就很少说话,一直低着头喝闷酒。他是看见来子身边的小回,又想起自己的儿子王茂。这次王麻秆儿不想来,来子也就没勉强,只把马六儿请过来。马六儿这两年添了个头晕的毛病,走道儿经常摔跤,也就不出去打帘子了。他有个寡妇闺女,在南门外开着一爿小食杂店,就让闺女养着。
来子按尚先生说的,没弄得太复杂,只叫了四个热菜、俩凉菜,又让后面的伙房打了个鸡蛋卤儿,煮了一锅捞面。少高掌柜的开玩笑说,今天我就别让伙计送包子了,尚先生是七十七岁的大喜寿,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再吃包子,岂不成了气包子?
这一说,大家就都笑了。
小回问,这七十七岁,为嘛叫喜寿?
尚先生就用中指蘸着酒盅里的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问小回,这个字,认识吗?
小回在老家时,张同旺曾让她去念过几天村塾,一般常见的字都认识。但这时看看尚先生写的这个字,端详了一下,好像没见过,就摇头说,不认识。
尚先生说,这是个“喜”字。
小回说,不对啊,喜字我认识,不是这么写。
尚先生说,这是草书的写法儿。
说完又问,你再看,这喜字,还像个嘛?
小回又伸着头看了看,说,像两个“七”。
尚先生说,这就对了,这喜字草书的写法像“七七”,所以也就有了七十七岁是喜寿的说法儿。
小回一吐舌头说,难怪都说呢,太爷爷就是有学问!
尚先生叹口气说,但愿我这个喜寿,能冲一冲喜啊!
马六儿一直没说话,这时一听,问,您这是嘛意思?
尚先生说,我这几天待着没事,在家里占了一卦,本来是不信的东西,可这回,还真有点儿担心,倘真应验了,可就又不是小事,说不定,咱这天津又得死不少人哪!
少高掌柜的立刻说,您别这么说半句留半句,听着怪吓人的。
尚先生说,这一卦是个坎卦,坎属水,按说水是财,可从这一卦的卦象看就不是财了,该是灾,要真是灾,那就是水灾,这一次比头些年的那场大水还大,恐怕是个大灾啊。
说着又重重地叹口气,看吧,天津这回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还真难说。
来子说,咱天津是个福地,肯定能躲过,再说让您这喜寿一冲,兴许也就过去了。
尚先生摇头说,难说啊。
尚先生的这一卦真算准了。这年一进六月,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海河上游的水就像大潮一样灌下来,眼看着两岸又平槽了。这时墙子河的水也涨起来。城里人有了前些年那场大水的经验,知道这水灾是怎么回事了,就盯着墙子河。后来买卖铺户儿自发地各家出人,轮流在河边值守,一有险情立刻敲锣报警,众人就赶紧来河边护埝。来子先是派了伙计,也去河边跟着值班,后来不放心,干脆就亲自上了大埝。就这样到八月,大水还是来了。这场大水果然比前些年的那场水还大,一夜之间就把天津的地面儿全淹了。“福临成祥鞋帽店”的店铺也泡在水里。这次来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街上最深的地方已经一丈有余,浅的也有半人多深。有钱的人家儿出来撑船,小门小户没船,就把门板卸下来,连洗澡的大木盆也用上了。
好在这几年,来子又把鞋帽店翻盖了几次,已是青砖瓦房,在水里泡着,一时半会儿还算结实。这时蜡头儿胡同是回不去了,那边的水已到了胸口。来子索性让铺子里的人都上了屋顶。在屋顶上找了块平整地方,搭了两个窝棚,暂时吃住都在房上。
尚先生已上了年纪,这时又孤身一人,来子也接到屋顶上来,一块儿也有个照应。尚先生摇头叹气说,这场大水看着是天灾,其实也是人祸,日本人借着海河上游涨水,一直在大清河、子牙河、滹沱河和滏阳河的两岸故意决堤放水,为的是把沿岸的抗日军队都淹了。可这一决堤,也就殃及了天津,所以这场水灾有一多半也是日本人酿成的。不过日本人这么干,也是恶有恶报,水火不长眼,这一下连他们自己的坦克飞机也都淹了。
尚先生这一说,众人才都明白了。
尚先生说,天谴,这就是天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