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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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水一个多月才退。“福临成祥鞋帽店”已泡得不成样子。但来子这时还顾不上铺子,得先给马六儿办丧事。马六儿的腿脚不利索,发大水时往屋外搬东西,脚在水里扎了。当时扎得挺厉害,是个大窟窿,又让水一泡,就烂了。烂了一个多月,又开始发烧,再后来整个人就肿起来。尚先生先给配了几副外敷的草药,眼看越来越重,又开了喝的药。但马六儿还是死了。马六儿的女儿本来是在南门外开食杂店。来子打发伙计去送信儿。可这场大水之后,南门外的这个食杂店早已没人了。来子跟尚先生商量,天太热,还是先把后事办了要紧。这时针市街的“唐记棺材铺”也已泡了,况且这一闹灾,最缺的就是棺材。来子就找了几块门板,让人勉强钉了个匣子,把马六儿装殓了,就拉到西营门外去埋了。

来子给马六儿料理完后事,才带着伙计清理铺子,又忙着修房。这样忙了一个多月,直到深秋,店里的买卖才又开张了。这天下午,来子把过去的几个绱鞋师傅又都请回来,正在铺子里商量事,一回头,见王麻秆儿来了。但进来没说话,在铺子里转一圈,朝来子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可出去也没走远,一直在门口转悠。来子看出王麻秆儿有事,把这边的事商量完,让几个师傅去了后面,就来到铺子门口。果然,王麻秆儿一见就又凑过来。

来子问,有事?

王麻秆儿点点头。

来子示意他来账房。

王麻秆儿跟着来到账房,进来关上门,才说,有人想见你。

来子这时已明白了,王麻秆儿说的这人,应该不是个一般的人。也就没细问,只是说,要来铺子,最好是晚上,晚上没外人,就几个伙计,倒都靠得住。

王麻秆儿说,那就让他今晚过来。

来子又想想,说,躲着点儿老二。

来子说的老二,是指牛帮子。

王麻秆儿立刻明白了,点头说,我知道。

牛帮子现在已不常来铺子,平时去日租界的福岛街,在他妈二闺妞那边。当初嘎巴菜铺子出事以后,生意也就垮了。后来“二饽饽”给二闺妞出主意,不能再这么耗下去。这时街上的各种人还不断来找麻烦,有查食品卫生的,也有让铺子赔钱的,还有说老瘪当初欠了钱,天天来堵着门要账的,二闺妞整天按倒葫芦瓢起来,答对也答对不过来。“二饽饽”就说,不如干脆把这铺子盘出去,来个金蝉脱壳儿,一走了之,这样还能落几个钱,那些人再想找你的麻烦也就没处找了。二闺妞一想也对,现在这铺子别说已经没意思了,就是有意思,凭自己的本事也撑不起来,不如赶紧找个买主儿甩出去。这点事儿二闺妞还懂,生意场上叫“一脚儿踢”。把这铺子一脚踢出去,也就省心了。其实这铺子是个金饭碗,占的地界儿好,天津人又爱吃嘎巴菜,只要经营好了别说日进斗金,至少是个赚钱的买卖儿。这些年,白家胡同有不少人一直盯着这铺子。这次出事,也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把二闺妞逼到绝路上,好让她把这铺子出手。现在二闺妞在街上一放出话,买主儿立刻就都找上门来。二闺妞倒也有心路,知道自己是个女流,担心让人坑了,索性就让“二饽饽”替自己出头。有想盘这铺子的,就支到“二饽饽”那儿去谈。“二饽饽”已经是个老江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大海漂来的木了鱼儿,闯**江湖老梆(帮)子”,买卖上的事也就比黑还黑,吃肉不光不吐骨头,连骨头渣子都能嚼着咽了。打算盘这铺子的人本以为能捡个“洋落儿”,但只跟“二饽饽”谈两个来回儿就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这一下这铺子也就成了一个“鸡肋”,不盘下来不甘心,可盘下来,“二饽饽”开的价码儿又实在吓人。最后还是针市街西头的老夏,一狠心,一跺脚,咬牙把这铺子盘下来。老夏一直在街上摊“煎饼果子”,盘下这铺子,再添了豆腐脑儿和豆浆,正好儿凑一套,天津人早晨最爱吃的这点儿东西也就齐了。

“二饽饽”帮着把这铺子盘出去,也就带着二闺妞住进日租界的福岛街。

“二饽饽”后来就不在东马路说相声了,又去了南市的一个茶馆园子。过去说一场相声,也就仨瓜俩枣儿。可后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咸鱼翻身,走了“狗屎运”。一天晚上,他说完了相声回到后台,刚换了衣裳要走,管事儿的过来把他叫住了,说外面有人找。一会儿进来两个人,都穿着制服,看意思是混官面儿的。“混官面儿”是天津人的说法儿,指的是在政府的哪个部门儿混事儿的。其中一个留背头的先上下看看“二饽饽”,说,看来你是个角儿。“二饽饽”是吃张口儿饭的,懂得深浅,赶紧说,不敢不敢,只是混口饭吃。

这留背头的又问,唱玩意儿的这行里,你都熟吗?

背头说的“玩意儿”,是指相声大鼓一类的曲艺。

“二饽饽”以为这个背头要找堂会,赶紧说,都熟,人我都熟。

这背头没再多问,留下一张名片,让“二饽饽”第二天上午,按这地址去找他,说完就带着人走了。这时“二饽饽”再看这名片,立刻吓了一跳。这名片上印的头衔是“天津特别公署文化专员”,名字叫夏野。“二饽饽”这才知道,刚才这俩人果然是官面儿上的。

第二天,“二饽饽”就按这名片上的地址找过来。这个夏野是在日租界宫岛街的一座二层小楼里办公。一见“二饽饽”来了,挺客气,先让他坐下,又给倒了一杯茶,说这是日本人送的绿茶,跟中国的绿茶不是一回事,中国绿茶是炒出来的,他们日本人的绿茶是用蒸汽蒸的,所以比中国的绿茶还绿。“二饽饽”平时也爱喝茶,但习惯喝花茶,绿茶也喝。可尝了尝这日本人的绿茶,不是味儿,闹不叽叽的像药汤子。可又不敢说,勉强咽了一口,从嗓子眼儿一直苦到了肚子里,嘴上还咂着舌头连声说,嗯嗯,不错,确实单一个味儿。

“二饽饽”进来时,并没注意,在这夏专员的身后还有一个小门。这时这小门开了,又出来一个男人。这人四十来岁,方脸儿,留个小平头,穿着黄军服,一看就是日本人。

夏专员说,这是西村先生。

“二饽饽”一看就明白了,这个叫西村的日本人应该是红帽衙门的。所谓“红帽衙门”,也就是日本宪兵队。这些人穿黄军服,因为帽檐儿上有一道红边儿,天津人就叫“红帽衙门”。日本警察署则是蓝制服,帽子上有一道白边儿,所以叫“白帽衙门”。“二饽饽”知道,这两个衙门的人都不好惹,尤其红帽衙门,只要进去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这时心里就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这回是遇上大麻烦了。这个叫西村的日本人倒挺和气,中国话也说得挺好,他先说,“二饽饽”这个艺名很别致,也很有个性。又说,已经听夏专员大致介绍了“二饽饽”的情况,知道“二饽饽”在这一行里认识人很多,也德高望重,所以想请他给帮个忙。

“二饽饽”只好硬着头皮说,西村先生请说,只要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西村就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现在要对天津所有的艺人进行登记,这样以后好便于管理。曲艺这一块,就请“二饽饽”先生给组织一下,手续很简单,登记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南市牌坊的附近。一边说着,就把一个事先写好的地址交给“二饽饽”。

“二饽饽”一听是这事,就知道不好办。来日本人的红帽衙门登记,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行里的人一听肯定都不愿来,说不定还得骂自己是汉奸。可又不敢说不管,想了想只好说,事情他一定尽力去办,也肯定会尽量动员大伙儿都去登记,但不敢保证所有的人都去。西村听了面带微笑地说,你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如果没来登记,以后再登台演出,一旦查出来恐怕就要有麻烦了。说完看看“二饽饽”,又补了一句,而且,不会是一般的麻烦。

“二饽饽”一听,心里就明白了。

这回夏专员给了“二饽饽”三块大洋,又说,等事情办完了再给三块。“二饽饽”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再摸摸兜里的大洋,又觉着这是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外财。他说相声已经二十几年,对行里的人很了解。干这个的大都为混口饭吃,一般也就胆小怕事,就是不胆小怕事的也不愿轻易惹事。当然也有胆儿大的,但毕竟是少数,再说就算胆儿大也分怎么大,谁也不敢拿自己老婆孩子的性命去赌气。果然,“二饽饽”回来一说去红帽衙门登记的事,虽然大家听了都不愿意,也就没人敢说别的。“二饽饽”又把那个叫西村的日本人说的话,对这些人说了一遍,倘不去登记,以后再登台演出,真查出来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这样把话传出去,行里的人也就都来南市牌坊登记了。过了几天,“二饽饽”又来宫岛街找夏专员,说事情已经办了,他身边的人基本都去登记了,别的园子,差不多也都去了,可也不敢保证一个不落,不过就像西村先生说的,谁要是不去,将来真查出来,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夏专员挺高兴,又拿出几块大洋交给“二饽饽”,说本来说好再给三块,但是多给两块,这是西村先生特意奖励的。接着又问“二饽饽”,会不会自己编相声。“二饽饽”一听就乐了,说,除了当年的老活,只要是说眼面前的事儿,这些活都是他自己攥的。

“二饽饽”说的“攥”是一句行话,也就是编的意思。

夏专员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二饽饽”,让他看。

“二饽饽”咧咧嘴说,不认字。

夏专员皱皱眉,只好说,我给你念,你听听,这些内容能不能编成相声。

说着就把这张纸上写的念了一遍。“二饽饽”一听,都是替日本人说话的事儿,说日本人来了怎么好,给天津带来了多少好处,天津人怎么高兴,怎么喜欢,怎么欢迎日本人。心里登时就明白了。“二饽饽”也知道日本人不是东西,自从来到天津干尽了坏事。但也清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回只要扒上日本人,以后不光吃穿不愁,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再雇胶皮也就不用划价儿了。这么一想,一咬牙,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二饽饽”从小吃的是开口饭,虽不认字,可会的这些相声段子都是师父口传心授,用行话说,是师父一口一口喂出来的。一个相声段子叫一块“活”,有了这些“老活”垫底儿,夏专员说的这些东西,稍微攥巴攥巴也就都糅在现成的活里了。想到这儿就点头说,这容易,能编。

夏专员又问,要是让唱大鼓的唱出来,也能编吗?

“二饽饽”说,能。

夏专员一听高兴了,当即又拿出几块大洋,交给“二饽饽”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每月从我这儿领薪水,具体多少,看你干得怎么样。又告诉“二饽饽”,交给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找几个说相声唱玩意儿的,当然是人越多越好,去南市、谦德庄和地道外的茶馆园子演出,不光是晚上,白天也要去。“二饽饽”一听有点为难,说,这路活不上座儿,就怕茶馆园子不要。夏专员说,这不用你管,你只要把人找好了,把段子编好了,想去哪个园子就去哪个园子,我有办法让你去,不光去,还能让你挣得比过去多。

“二饽饽”问,他们要是愣不答应呢?

夏专员笑笑说,那他们就别想干了。

“二饽饽”眨巴眨巴眼,没听懂。

夏专员说,我封了它。

“二饽饽”这才明白了。

这以后,“二饽饽”就找了几个唱玩意儿的行里人,又胡乱攥了一堆相声大鼓,去南市的茶馆园子。一开始,园子老板一听是这路东西,不光不叫玩意儿,还净替日本人说话,担心底下的观众往台上飞茶壶茶碗,都死活不要。又去谦德庄和地道外转了一圈,这边的园子也不要。可没过几天,有两家园子果然被查封了。这一下都老实了,园子的老板对“二饽饽”也客气了。甭管真的假的,“二饽饽”带着这伙人再到哪个园子,都是远接高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