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帮子在“福临成祥鞋帽店”呆了一段时间,觉着越来越没意思。来子每月给的这点零花钱别说喝酒,还不够推一把牌九的,在铺子里出来进去也没人搭理,就不想再在这儿混了。回到白家胡同,才发现嘎巴菜铺子已经盘给了别人,他妈二闺妞早已跟着那个挨千刀的“二饽饽”跑了。不过这“二饽饽”是说相声的,倒也好打听,没几天就在街上问到了,现在是住在日租界,在福岛花园附近的一座小楼里。牛帮子来到福岛花园,一路问着找到这座小楼。进来一看,“二饽饽”和他妈二闺妞住的是一个用阳台改的亭子间。
二闺妞跟着“二饽饽”学了几年相声,只学了个半羼子。当初刚学时,觉着这相声比“十不闲儿莲花落”好玩儿,试着上了两回台,又能出风头,还挺高兴。但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二闺妞天生没幽默感,本来挺可乐的话,让她一说就不可乐了。经常是上台一场相声说下来,一个“包袱儿”没响,用行话说是“一泥到底”。常来茶馆园子听相声的老观众都是内行,刚开始一见台上来了个生脸儿,还是个女的,都觉着新鲜。可听两回就知道了,不是这么回事儿。天津人甭管听戏还是看玩意儿,不将就,活儿好就捧,还是真捧,不好立刻就喊倒好儿,再不行就愣往下轰。二闺妞让底下的观众轰下来两回,就死活不想再上台了。“二饽饽”一开始教二闺妞说相声,只是想讨好,为了接近她。后来二闺妞真上台了,也是硬着头皮跟她一场,让二闺妞逗,自己给她捧,行话叫“量活”。现在二闺妞把相声说成这个德性,况且目的也已达到了,人已是自己的人了,也就不想再费这个劲,一见她死了这门心思,心里反倒高兴。这以后,“二饽饽”每天再去园子,也就让二闺妞自己待在家里。
牛帮子来了,跟他妈说,自己现在又没饭辙了。
二闺妞这时已听人说了,牛帮子去侯家后的“福临成祥鞋帽店”了。本来心里挺恨这死鬼老瘪,觉着跟他过了这些年,敢情是贼人傻相,看着挺老实,还跟自己藏了这么个心眼儿。可后来再想,牛帮子要真能把这半个铺子要过来,倒也是个得便宜的事。现在一见牛帮子耷拉着脑袋来了,就知道是在那边碰了钉子,哼一声问,怎么着,让人家轰回来了?
牛帮子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面子下不来,就说,是不想在那儿呆了。
二闺妞问,你这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牛帮子哼一声说,是我爸,当初上当了。
二闺妞又一撇嘴说,就他,这辈子吃屁都赶不上热乎儿的,还能干出漂亮事儿?
又问牛帮子,现在回来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牛帮子想想说,我看,说相声挺好。
二闺妞一听说,你快算了吧!
牛帮子不服气,怎么着,你说我不行?
二闺妞说,不是说你行不行,这行看着简单,有个嘴就能说,其实没这么容易。
牛帮子心里明白,他妈学过相声,肯定是吃过这一行的亏。但还是说,人跟人不一样,我这人,天生爱逗哏,外边跟人说话,都说我说话哏儿,应该去说相声。
二闺妞又想了想,现在“二饽饽”在外面的事儿已经越弄越大,甭管入流不入流,聚了一帮唱玩意儿的,干脆成立了一个“饽饽社”,据说那个夏专员对他这“饽饽社”还挺满意。现在已是茶馆园子挣一份儿钱,每月在夏专员那再领一份儿钱,日子越来越好过。可“二饽饽”自己也说,就是缺个可靠的帮手。倘让牛帮子去跟着“二饽饽”干,倒也是肥水没流到外人田里去。这么一想,就跟牛帮子说,“二饽饽”去园子了,等他回来,跟他商量商量。
晚上“二饽饽”回来了。一听牛帮子想学相声,心里说,快拉倒吧,就你这么一块吃嘛嘛没够、干嘛嘛不行的料,真学了相声还不得累死我。可嘴上不能这么说,就拐到他妈这儿来,说,你妈学过相声,也是行里人,她懂,这一行得是童子功,半路出家的不是没有,也有,可一般都不行,到了这岁数,舌头根子已经硬了,脑筋也回不过弯儿来,再怎么扒拉也扒拉不出来了。二闺妞一听耷拉着脸说,现在不是问你学相声行不行,是问你怎么学。
“二饽饽”平时怕二闺妞,这才赶紧说,你先别急,让我想想。
又想了一下,才说,说相声不行,可以学别的。
二闺妞问,学嘛?
“二饽饽”说,学“双簧”。
二闺妞跟着“二饽饽”学了几年相声,也算半个门里人,当然知道“双簧”。想了想,让牛帮子学双簧倒也合适。再问牛帮子,牛帮子虽不懂这双簧是怎么回事,但在茶馆园子也见过,觉着也是俩人,跟说相声差不多。想了想,倒也愿意。
这以后,牛帮子就跟着“二饽饽”学了双簧。
双簧叫“双簧”,也的确是两个人,前面坐一个,后面蹲一个。前面坐的这人叫“前脸儿”,后面蹲的叫“后脸儿”。蹲在后面的“后脸儿”说话,前面的“前脸儿”张嘴,带使相儿,但不出声,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个“前脸儿”在说话。牛帮子干别的不行,学这行倒快,脑子也灵,身上也有,好歹一教,再稍加点拨,立刻就明白了。“二饽饽”看他年轻,脸上身上也都有“买卖儿”,像这么回事儿,就让他坐在前面演“前脸儿”,自己蹲后面,演“后脸儿”。但“二饽饽”太胖,肚子也大,在后面蹲不下。好容易蹲下了,一说话又喘不上气,还爱放屁,经常一边说着就噗噗地放,不光响,还臭,坐在台下的人都能闻见。这以后,“二饽饽”就不敢蹲了,只能跪着,跪累了索性就趴着。这一下倒成了一景,让人看着更可乐。
有一次,日本人为天皇裕仁庆寿,日租界里张灯结彩,街上也到处用留声机放着日本歌。晚上日本人的酒会上,西村吩咐夏专员,特意让“二饽饽”带着牛帮子去演了一场双簧。日本人没见过这种表演,都觉着新鲜。有懂中国话的日本人还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次演出大获成功,“二饽饽”和牛帮子也在日本人这里出了名。几天以后,天津特别市的“市长”温世珍听说这事,还特意安排时间,接见了“二饽饽”和牛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