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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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这一天都在想,王麻秆儿说,有人要见自己,这人会是谁呢?

吃过晚饭,来子看看铺子里没事了,就跟小回说,还要在账房算账,打发她先回去了。这时来子已有预感,里面的那间暗室,恐怕又要派上用场了。鞋帽店这些年翻修了几次,头年又闹了这一场大水,但这间暗室还一直留着。到了晚上,来子就先把这间暗室打扫出来了。

半夜时,王麻秆儿带着人来了。

来的是两个人。来子一眼认出来,其中一个是申明,赶紧带着来到后面的暗室。一进暗室,来子拉住申明说,你上次一走,这几年一直没消息。申明说,是啊,这一晃,王主任牺牲已经整整五年了。来子知道,申明说的王主任,是王麻秆儿的儿子王茂。这时王麻秆儿对来子说,申明这孩子,当初是大毛一块儿的,俩人又同岁,现在大毛没了,他就跟我儿子一样,他们的事我不问,可也知道,都是大事,你帮他,就是帮大毛,帮大毛也就是帮我。

来子说,这您不用说,咱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谁,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申明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次来,还得住你这儿,平时也还会有人来。

来子说,你们怎么住都行,我这儿是铺子,平时进进出出的人多,来个生脸儿的也不会有人注意,铺子里的几个师傅伙计也都是老人儿,知根知底,靠得住。

来子一边说着话,才发现,跟申明一块儿来的也是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来岁。申明把他拉过来介绍说,他叫田生,也是天津人,就是这侯家后的,这次让他来,也是为的方便。

来子看看这田生,好像没见过。

王麻秆儿在旁边说,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来子再看,也觉着有点儿眼熟,就问,他爸是谁?

王麻秆儿说,小福子。

田生笑着说,朱又福是我爸,我本来叫朱文,田生,是我的化名。

来子这才明白了,敢情这田生,是当年老朱的孙子。

来子问,你爸呢,他好吗?

田生说,我也是听说的,他前些年一直在南门外,后来就不知去哪儿了。

当年小福子把这鞋帽店盘给来子,就拿着钱离开了侯家后。这小福子的脾气不像他爸老朱。老朱绱了一辈子鞋,呆得住,只要往小板凳上一坐,屁股就像钉在凳子上了,能一天不动地方。这小福子不行,从小就跟着他妈何桂兰让人拐到安徽去,后来又是自己从安徽回来的,走南闯北哪儿都去过,东跑西颠惯了,在一个地方就呆不住。把这鞋帽店交给来子了,手里又有了几个钱,就琢磨着想去外地倒腾点儿小生意。在街上转悠了两天,这天中午转到南门外,见路边有个小食杂店,兼卖馄饨,就过来要了一碗。一边吃着,跟这小食杂店的老板闲聊。食杂店的老板是个女人,看样子挺精明。一边聊着,这女人就说,开这食杂店也不容易,一条街上甭多,有俩仨这样的铺子,你就没法儿干了,都是一样的东西,人家凭嘛非买你家的,可要是往下砸价儿,就得认赔,只能想办法进点儿新鲜东西,也就是别人弄不到的。又说,可人家别的铺子好说,有在家盯着的,有出去跑货的,她不行,半拉花生,就一个仁(人)儿,盯了里边就跑不了外边。这女人一说,小福子就想起来,当初从安徽回天津时,曾去江苏那边绕了一下。江苏出紫砂泥壶,还有大闸蟹,天津人最爱吃腥东西,又爱喝茶,就问这女人,要是从南边弄来紫砂泥壶和大闸蟹,要不要?这女人一听挺高兴,立刻说,这可是新鲜东西,当然要,不过得先卖个试试。小福子是个急性子,又没正经做过生意,不懂这里边的事,更不知道这一行的厉害。他光听了这女人的前半句,说要,却没注意她后面说的,得先卖个试试。于是立刻去了一趟江苏,一下弄回一堆紫砂泥壶和几筐大闸蟹。等跟着船拉回来,又弄到南门外的这个小食杂店,这女人出来一看就傻眼了。她这铺子没这么大本钱,一下子哪要得了这么多东西。小福子这时才明白,自己光想着赚钱,这事儿干冒失了。更要命的是,这大闸蟹还不像紫砂泥壶。紫砂泥壶是死物儿,搁得住,大闸蟹却是活的,又是从江苏装船,一路走了几天,连热带闷,再打开筐盖一看,都死了,底下的已经臭了。小福子这才明白,难怪这一道儿总一股子一股子地泛味儿。大闸蟹不像海蟹,海蟹是出水儿就死,所以天津人吃海蟹,死的也一样吃。大闸蟹不行,只能吃活的,一死就不能吃了。这几筐大闸蟹没办法,也就只能全扔了。这女人这时已看出来,小福子倒腾生意是个外行。这几筐大闸蟹的本钱肯定已经打了水漂儿,但也不想让他赔得太多,就答应尽力帮他卖这些紫砂泥壶。但紫砂泥壶也不好卖。天津人的习惯是花茶。沏花茶没有用小泥壶儿的,都是带草套或布套的大茶壶。街上的人干脆就用大把儿缸子沏茶。这紫砂泥壶一摆出来,根本没人问。

但这女人替小福子卖泥壶,俩人越混越熟,一熟也就经常聊天。这一聊才知道,敢情小福子也是侯家后的。再一问,他爸是绱鞋的老朱,这女人还认识。这女人告诉小福子,她娘家也是侯家后的,从小在那儿长大,娘家姓马,她爸叫马六儿,是个打帘子的。小福子一听马六儿这名字,知道,俩人这一下也就越说越近。这女人说,她叫马桂枝,当初嫁到这南门外,没一年男人就病死了,也没给她留下个孩子,只留下这么一爿铺子。这些年,她一个女人连踢带打,就这么凑合过来。又过了几天,这马桂枝跟小福子商量,说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只当没说。她说,要是小福子也一个人,就过来一块儿过,她一个女人,这些年也累了,想歇歇了。一边说着,就哭起来。小福子经了这次大闸蟹和紫砂泥壶的事,看出这女人的心眼儿挺好,心里也早有这意思,可又不敢提,怕人家说自己是图这铺子。这时这女人一说,立刻就答应了。这以后,小福子也没说娶马桂枝,俩人就搭伙一块儿过了。再后来,马桂枝也就生了朱文,也就是现在的田生。

田生说,他小的时候,有一年他爸带他去安徽看他奶奶。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爸和他妈已商量好,这边的生意忙不过来,是想把他给他奶奶送去,想着那边的条件好,等大一点了再接回来。可他到了那边,除了他奶奶,家里没一个人是亲的。那些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那些人。后来他奶奶跟家里商量了,送他出来读书,这以后也就再没回去。这次来天津,才听说,发大水以前,他爸和他妈就已经把那个小食杂店盘给别人,不知去哪儿了。

王麻秆儿听了挺感慨,摇头说,我跟你姥爷,是打了一辈子,也好了一辈子。

来子笑了,对申明说,这你就明白了,都不是外人,你们就踏实在这儿住吧。

王麻秆儿又说,不过这侯家后,看着地方不大,也是嘛鸟儿都有,当初大毛出事,我后来才知道,就是出在一个叫杨灯罩儿的人身上,后来这人钻进法租界,再也不敢露面儿了,可你们还得小心。说着又哼一声,那回,我一菜刀没劈了这老小子,算便宜他了。

申明点头说,是,这回得接受上一次的教训,绝不能再出这种事了。说着,又回头看看田生,你也要抓紧时间,把这周围的环境熟悉一下,以防不测。

田生点头应了一声。

申明又对王麻秆儿说,我们找个时间,还要去王主任的墓上看看。

王麻秆儿点了下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