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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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子这天去西门里的板桥胡同收账,回来时已是下午。路过归贾胡同南口,傻四儿从水铺出来,站在门口冲这边使劲招手。来子起初没看见,已经过去了,旁边一个过路的人拍了他一下,又朝那边指了指。来子一回头,才看见是傻四儿在叫自己,赶紧过来问,有事儿?

傻四儿比画着问,你是回家,还是回铺子?

来子不明白,问,回家怎么了,回铺子又怎么了?

傻四儿比画着说,要是回家,就先别回去了。

来子问,怎么了?

傻四儿说,蜡头儿胡同出事了。

来了听了一惊问,谁家?

傻四儿说,是刘大头。

傻四儿朝身边看了看,把来子拉到水铺里,比画着跟他说,这个下午,他去河边挑水,路过蜡头儿胡同时,看见一伙日本人,都端着大枪,站在刘大头家的门口。旁边还停着一辆日本人的大卡车。来子一听愣住了,想了想,却想不出刘大头怎么会招惹了日本人。

刘大头这时已上了年纪,在胡同里碰见来子,也说过黄家码头脚行的事。这时杜黑子也上了年纪,已把脚行“大头”的位子让给刘大头的大徒弟刘全儿。刘全儿是刘大头一手教出来的,不光武艺好,人也仗义,爱看直理,跟前的这些师兄弟和底下的徒弟自不用说,连杜黑子的这帮兄弟也都服他。脚行到了他手里,也就越干越大,黄家码头往下走,已经又占了几个码头。刘全儿早就说,要给刘大头买个豁亮点儿的宅子,让他养老。但刘大头不答应,说在蜡头儿胡同住惯了,正应了那句老话,“老猫房上卧,累累找旧窝”。后来刘全儿一见他不想动了,又要给他把房子重修,院子也再往外扩一扩。刘大头还是不同意,说在这胡同住了这些年,都是老街旧邻,一扩院子就得占街坊的地方,他不想干这种不讲理的事。来子为这事,还挺佩服刘大头,到底是习武之人,就是讲义气。

这个下午,来子一回鞋帽店,王麻秆儿就来了。王麻秆儿也是为刘大头的事。但他担心的还不光是刘大头,也担心申明和田生。鞋帽店离蜡头儿胡同就几步儿,王麻秆儿说,他来,是想看看他俩在不在,如果在,千万小心。来子告诉他,刚才已去暗室看了,他俩都没回来。又说,这你放心,他们都是经过事的,有经验,回来一看不对,就不会进来了。

又问王麻秆儿,知不知道刘家到底出了嘛事。

王麻秆儿这才把刘大头的事跟来子说了。

刘大头的大徒弟刘全儿这时已管着几个码头的脚行。可现在,这些码头都已是日本人的。起初日本人只是暗中控制,让警备队出面,表面看着黄家码头还是黄家的,单家码头也还是单家的,只是船上装的卸的,都已是日本人的货。但后来日本人就挑明了,这几个码头干脆都要求插上日本的太阳旗。再后来,每天船上装卸的就全是日本人的军需物资。这一下刘全儿就觉着不能再干了。脚行的这帮弟兄虽然都为养家糊口,可也不能为吃饭就帮着日本人干事儿。也就在这时,日本人突然往几个码头拉来大批的粮食,急着要装船运走。这时有人告诉刘全儿,日本人的这些粮食都是从茶淀和宁河的芦台镇拉来的。这两个地方已是日本人在华北的重要产粮基地。他们在这里收了粮食,再运往各地,供给他们的军队。这时是运粮任务紧,且又赶上雨季,芦台和茶淀的铁路运力有限,所以才把这些粮食拉到这几个码头来,想用船运出去。告诉刘全儿这些事的人说,倘把这些粮食装上船,再给日本人的军队送去,他们吃饱了也就更有劲杀中国人了。刘全儿本来就不想给日本人干,这一听,心里也就开始盘算,怎么才能不给日本人干这个活儿。也就在这时,几个码头都传下话来,说怕赶上雨,堆在码头的粮食包拿雨一浇就完了,让脚行的人连夜加班。刘全儿也就借这个机会,吩咐底下的“二头”和“小头”跟码头上说,夜里干不了。码头的人一听就急了。这时黄家码头还在黄九爷的儿子黄金堂的手上。这黄金堂越老越浑蛋,一上了年纪还不光浑,也更二百五。黄家码头脚行的“二头”叫张顺。黄金堂一见跟这张顺说不通,一急就让人把他打了,还说,打他是轻的,再不答应干活儿,就把这事告诉日本人,倘日本人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肯定都得抓进“红帽衙门”,谁也甭想跑。但脚行的人也没有好脾气的,一见张顺挨了打,黄金堂还拿日本人吓唬人,跟刘全儿一说,干脆就借这茬儿不干了。黄金堂手底下也有出谋划策的人,就出主意,干脆来个釜底抽薪。当年这黄家码头的脚行是杜黑子的,黄金堂为赶走杜黑子,曾找过贺家口脚行的马老虎。后来杜黑子找来刘大头,又把马老虎赶走了,这以后两个脚行也就结了仇。现在如果再把马老虎的脚行找来,刘全儿这边也就不攻自破。黄金堂一听,觉着这主意挺好,就亲自来贺家口找马老虎。可没想到,马老虎一听却立刻拨楞着脑袋说,我跟刘大头是有仇,现在的这个刘全儿是刘大头的大徒弟,当然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可这是我们脚行自己的事,跟外人没关系。你说的这事儿牵着日本人,既然刘全儿不干,我就更不能干了,我这时要在他背后捅刀,以后在这行里也就没法儿混了。黄金堂在马老虎这里碰了钉子,日本人这边又催得紧,说是已接到气象部门的通知,这几天就有大雨,粮食再不装船就要让雨淋了。黄金堂这才把实情告诉了日本人。日本人一听也急了,立刻要来抓刘全儿。黄金堂赶紧拦住说,你们还不了解这些干脚行的中国人,看着一个个都是出臭汗的苦力,可脾气一上来都不管不顾,刀架脖子上也不含糊,真把这刘全儿抓起来,也就彻底砸锅了,这些粮食非烂在码头上不可。日本人一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让黄金堂说,这事到底怎么办。这时黄金堂才说,其实从刘全儿往下,这些人都是一个叫刘大头的徒子徒孙,这刘大头是个耍石锁的,有一身武艺,只要他发话,刘全儿这帮人准听。

王麻秆儿对来子说,也就是黄金堂的这几句话,就要了刘大头的命。这个下午,日本人就来蜡头儿胡同找刘大头。来子一听忙问,刘大头怎么说?

王麻秆儿叹口气,刘大头那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中国老话说,儿大不由爷,更何况是徒弟,眼下他们都是自己出力挣饭吃,再说话,也就没人听了。

来子这才明白,日本人突然来找刘大头,是为这事。

又问,后来呢?

王麻秆儿说,日本人也知道刘大头是不想管,跟他说了一会儿,见还是说不通,就客客气气地把他请上吉普车,说是去宪兵司令部谈。就这样,把他弄到“红帽衙门”去了。

这个晚上,申明和田生回来了。来子立刻把这事告诉了他俩。申明和田生显然很清楚码头上的事。但没想到,日本人会来找刘大头。两人在暗室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申明去码头找刘全儿,看下一步怎么办。田生去想办法打听刘大头的消息。

这时王麻秆儿又来了。王麻秆儿回去,越想越不放心。来到鞋帽店,一听他俩又要出去,就反复叮嘱,千万小心。申明和田生点点头,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一早,刘大头的老婆一嗓子,就把全胡同的人都哭醒了。刘大头的老婆也已七十多岁,平时出来进去不多说,也不少道。谁都没想到,这女人已经这岁数了,还能哭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子一听就知道不好,赶紧从家里出来。到刘家一看,才知道,刘大头已经回来了。但是抬回来的,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抬回来时,人已经没气了,嘴里还在往外流血。这时尚先生也过来了,叹口气,对来子说,我年纪大了,这事,你给张罗一下吧。

来子点头说,我今天不去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