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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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回看着嘴不饶人,心里不搁事儿,遇上不高兴的拿过嘴来就说,其实也有心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不说。鞋帽店往里走,靠近后面的地方有个暗室,这事她早就知道。一开始也不知道。这场大水过后,铺子修房,后面有一堵墙,来子一直不让动。起初小回奇怪,但也不问,知道她爸不让动,肯定有不让动的道理。后来房子修好了,收拾铺子时,偷偷注意了一下,才发现这墙上还有一个暗门。这暗门是藏在一个货架子后面。一天晚上,铺子上板儿了,她见跟前没人,就问她爸,后面墙上的这个暗门是通哪儿的。来子一见小回已知道了,这时铺子里的伙计也都已回后面歇了,就过来,把这货架子挪开,带她来到这暗室里。这暗室比一般的房子窄,是个长条儿,刚够摆开一个铺,挤着能睡三个人。靠墙还有一个小桌,旁边有个放东西的小柜子,也就没地方了。小回觉着新鲜,环顾了一下问,弄这个暗室是干嘛用的。来子这才告诉她,当年闹过一场兵乱,街上的买卖铺子都让乱兵抢了,这些年也一直不太平,他一接手这铺子,就修了这个暗室,为的是预防不测。小回眼尖,看出这铺子好像有人住过。来子就把王麻秆儿的儿子王茂当年的事,告诉了小回。

这次申明和田生来,来子本不想告诉小回。来子经了当年王茂的那一场事,就已知道了,申明和田生他们干的这是掉脑袋的事。倘小回不知道,也就没危险,一旦知道了也就被卷进这件事里了。来子当初跟小回说这暗室的事时,不知申明他们还会来,现在再想,就后悔把这些事告诉小回了。这几天,来子又反反复复地想,小回这么机灵,既然前面的事她都已知道了,现在申明和田生又住在暗室里,经常出来进去,时间一长肯定也瞒不过她。再想,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万一申明和田生有事,她也能帮上忙。一天晚上回到家,就还是把这事跟小回说了。小回一听挺兴奋,但又想不出申明和田生这两个人是干嘛的。来子说,不该问的,咱也别问,不过要我看,他们在外面干的事,应该跟日本人有关。

小回问,您的意思,他们是给日本人做事?

来子说,反了,应该是打日本人的。

小回哦一声,这才明白了。

小回再来铺子,也就一直注意后面墙边的这个货架子。来子为了搬着方便,这货架子上没搁东西,还故意让上面落了一层土,看着就像长年不动的样子。申明和田生出来进去,都是用手抠着这货架子的底下搬,尽量不碰上面的土。一天下午,铺子里没人,前面柜上只有一个伙计。小回正坐在账房里绣鞋面儿,账房敞着门。这时,就见一个生脸儿的年轻人走进来。小回从窗户已经看见了,这年轻人不是一下进来的,他先在外面的铺子门口走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在门口站了一下,才进来。这时铺子里没人,站柜的伙计用两个胳膊肘儿拄在柜台上,一下一下地冲盹儿。这年轻人一进来就快步朝后面去了。小回立刻明白了,放下手里的绣绷子,也跟着过来。这时,这年轻人已进了暗室,正往回拉货架子。小回跟过来,刚要帮他把这货架子搬回原来的地方,里面的年轻人一伸手把她拉进去,又拉过货架子,回手关上门,接着就用胳膊勒住她的脖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小回已经吓蒙了,没想到这年轻人的手这么快。这时,年轻人也已发现这是个女孩儿,才慢慢松开手。

小回还惊魂未定,看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问,你是谁?

小回说,我叫小回。

年轻人一听,这才松了口气。来子曾说过,他有个女儿叫小回,也在这铺子里。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叫田生。

小回点头说,听我爸说过。

年轻人又说,刚才,对不起。

小回的脸一红说,没事儿啊。

这以后,小回跟田生也就认识了。小回这些年还从没接触过田生这样的人,觉着挺新鲜,有事没事就经常来暗室。赶上申明不在,就跟田生聊天。俩人同岁,又都是年轻人,一说话也就能说到一块儿。田生去的地方多,知道的事也多,还能讲出很多道理。比如田生给小回讲,现在这样的四月季节,天津还冷,可海南岛已经是夏天了,还别说海南岛,就是福建和广东,那边的人也都已穿短袖衣裳了。可是在东北,还冰天雪地。田生说完问小回,你知道这是为嘛吗?小回想了想,摇摇头。田生说,就因为咱的国家太大了,国家一大,物产也就丰富,可这就像居家过日子,谁家一富有,也就会让贼盯上了,所以这些年,外国人几乎把咱们中国瓜分了,你看看这天津,有多少个洋人的租界?这本来都是咱自己的家,他们外国人凭嘛跑到咱家来占地方?现在日本人更可恨,干脆把咱们全中国都给占了。

田生说到这儿,又问小回,你想想,这是为嘛?

小回想了想,还是说不出来。

田生说,就因为咱的国家太弱了,这就像一个人,你强壮,就没人敢惹你,就是贼来了,一看你五大三粗,他也不敢轻易动手,你弱了,当然就有人欺负,俗话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更何况不光是善,还弱,所以,要想不让人欺负,就得先强大自己。

小回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能说的人,也没听过这样的话,一下就觉着浑身的血都热起来。这时小回虽没问,心里也大概明白田生和申明是干嘛的了。田生显然也跟申明介绍了小回。申明再出来进去,也就不避讳小回了。有时也有不认识的人来暗室,但一般都是在夜里。偶尔有急事,白天来了,赶上铺子里有人,小回就给打掩护,故意把铺子里的人支开,或跟来的人打招呼,说几句闲话儿,好像是自己的熟人。

小回发现,田生和申明吃饭是个问题。自从她跟田生熟了,他们吃饭的事,小回就包下来。早晨买了一天的饭,一大早送进暗室。可天一热就不行了,暗室里没窗户,又不透气,比外面还热。早晨买的饭不到中午就坏了。饭一坏,俩人就不敢吃了,倘吃坏了肚子更麻烦。后来小回想了一个办法。她在武清老家时,学过做豆腐丝儿。鞋帽店的对面有一家豆腐房,卖豆腐的是老两口儿,都六十多岁,无儿无女。小回有时没事了,就过去跟这老两口儿说话。老两口儿也挺喜欢小回。这以后,小回就经常去豆腐房,给这老两口儿帮忙。这样也就可以用豆腐房的豆浆做豆腐丝儿。豆腐丝儿不光解饱,也比一般的东西撂得住,放在个小盆里,再弄一桶凉水泡着,至少大半天儿不会坏。小回就经常做了豆腐丝儿送进来。

来子知道小回经常往暗室跑,一开始还说小回,申明他们干的不是一般的事,别总去打搅他们。后来听申明和田生说,小回还可以给他们帮忙做事,也就不管了。

但又过了些日子,来子就看出有点不对劲了。一天晚上,来子跟吴铁手儿商量几个新鞋的样子。吴铁手儿这时也已上了年岁,眼不行了,来子就不让他绱鞋了。平时只在后面盯着做鞋的事,或去街上别的鞋帽店转一转,一是看看流行的款式,二来也随时掌握行情。这个晚上,来子跟吴铁手儿商量完了事,天就已大黑了。吃完晚饭,却看出小回还不想走,说要去暗室看看。这样说完,又看看来子的脸色,才没再说话,跟着回来了。

来子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一到家,就跟小回说,我跟你说个事。

小回已猜到了,是要说暗室的事。

来子说,对,就是要说这事。

小回偷偷看一眼来子。

来子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

小回说,我知道您要说嘛。

来子说,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咱只要能帮,就尽力帮他们,可话说回来,他们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当年你麻秆儿爷爷的儿子,就是这么死的。

小回说,可咱也不能当亡国奴。

来子问,这是田生跟你说的?

小回说,甭管谁说的,也是这个理。

来子说,理虽是这个理,可你一个闺女家,这是男人的事,况且,也不是咱一家的事。

小回说,匹夫有责,只要是个中国人,就不能说跟自己没关系,怎么能说不是咱一家的事,要是家家儿都想指着别人,都不出力,咱这个国家不就完了吗?

来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小回又说,再说,您现在做的,不也是在帮他们吗?

来子有些生气了,沉了沉,索性问,你是不是,喜欢上田生了?

小回的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来子明白了,叹口气说,田生是个好孩子,如今这样的年轻人,确实难找,可他现在整天是在刀尖儿上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事儿。来子说着,就不想再说下去了,但看一眼小回,沉了一下,还是说,我跟你妈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了,你这辈子,爸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找个好人家儿,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爸也就心满意足了,别的事,你想干的事,爸去替你干,大不了多出一份力就是了。说着又摇摇头,爸不能看着你这辈子没着落。

小回说,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掂得出轻重,您就放心吧。

来子又看了看小回。小回来这两年,已经显大了。尤其这一阵,经常去暗室,总跟申明和田生他们说话,明显懂了不少事,说话也跟过去不一样,显得更成熟了。但想想自己这些年,用力喘出一口气说,人活一世,怎么都是一辈子,怎么才算活好了,大富大贵不一定好,小门小户粗茶淡饭也不一定就不好,爸走的路,不想让你再走了。

来子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小回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