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腊月二十三,天津下了一场雪。
雪是从早晨下的,也不太大,到中午一出太阳就化了。但化也没全化,天又冷,表面的一层刚一化又冻上了,在街面儿上结了一层薄冰,看着像泼了一层油,不光光滑儿,一走也刺溜刺溜的。这一下就坏了,大小伙子也不敢迈腿,稍一抬脚就得摔跤。有个拉胶皮的从鞋帽店的门口儿过,车上坐着一男一女,都穿着裘皮大氅,男的还戴着一顶三块瓦的水獭帽子。保三儿站在铺子里的窗户跟前往外看着,这时一看这车上的两个人,就知道他们要倒霉。这拉胶皮的是个年轻人,看得出来是个新手儿。这种日子口儿,街面儿又这么滑,拉车的两只手得错开,一前一后攥着车把,行话叫“阴阳把”,也叫“鸳鸯把”。用“鸳鸯把”拉车,身子能较上劲,就算脚底下打滑也不容易摔倒。可这个年轻人却是两手并排握车把,一边走着,车把已经一扬一扬地越来越不稳。果然,前面有个人横着过街,这年轻人稍微一躲,脚底下一滑,整个儿车把就扬起来。他这一扬,后面的这两位也都跟着仰过去,一个倒毛儿从车斗儿里折出去了,穿的又都是裘皮大氅,这一下就像两个狗熊在街上滚了几滚,男人的水獭帽子也骨碌到一边去了。拉胶皮的年轻人一看吓坏了,赶紧扔下车过来要搀这二位,可刚一迈脚儿自己也摔了个大马趴。爬起来刚把这二位扶起来,脚底下一滑又给拽倒了。
保三儿站在窗前看着直乐。这时,忽然想起尚先生。尚先生已是快九十岁的人了,家里如果提前没准备,这会儿肯定没吃的了。这么想着,就来铺子后面的伙房包了几个饽饽,又放了一块咸菜疙瘩,拎着朝蜡头儿胡同这边来。也就这几步道儿,小心蹭着走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儿。尚先生的家里挺暖和,但果然没吃的了。一见保三儿送饽饽来就笑了,说,这才叫雪中送炭啊,雪倒没嘛事儿,可滑成这样,提前又没准备,已经饿一天了,你要是再不来,我能不能扛到明儿早晨都另说了。保三儿放下饽饽,看缸里没水了,又要去挑水。尚先生说,水就不用了,你又不是神仙,别人空身儿走着都摔跤,你也一样,再说这门口儿的窗台上还有干净的雪,这在中医讲,叫无根水,舀一壶进来就能烧,沏了茶还单一个味儿。
保三儿看看没事了,刚要走,尚先生又把他叫住了。
尚先生说,还有个事儿,得让你帮忙。
保三儿说,您说。
尚先生说,这事儿倒不急,可说不急,也急。
保三儿笑着说,多急也没事儿,我这就去。
尚先生说,有句老话儿你听说过吗?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坐,九十不留站。
保三儿当然听过这个说法儿,意思是人一到七十,兴许一顿饭的工夫儿就没了,所以不能留吃饭,到八十岁连坐也别让,九十就更别说了,站一下,也许人就没了。
尚先生说,我今年虚岁八十八了,已经说不准哪会儿了。
保三儿一听说,这大年根儿底下的,干嘛说这种话。
尚先生摆摆手,笑着说,谁都有这天,说不说,也是这么回事。
尚先生告诉保三儿,八十八岁按老话儿说,叫“米寿”,这“米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了一过这道坎儿,就奔九十九去了,九十九是一百差一岁,“百”字少一,是个“白”字,所以九十九岁也叫“白寿”。可如果过不了“米寿”这道坎儿,也就撂在这一年了。
保三儿笑着说,这我懂,我还等着给您老过“茶寿”呢!
尚先生也笑,说,“茶寿”可是一百零八岁,我要真活到那会儿,累也累死了!
尚先生对保三儿说,这两天待着没事,算了一卦。人一老,过去不信的事,慢慢也就信了。本来这些年,一直觉着活得挺好,也就没想百年之后的事,可现在再不想就不行了。本打算过了年儿,一出正月,就把自己到那天,穿的戴的铺的盖的都置办齐了。可这回一算,卦上说,“米寿”这年不宜动百年之事。尚先生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离出这个年儿还有七天,按说今天这日子最好,可我又出不去,你要是能去,就替我去北门里的“蚨记寿衣店”跑一趟,各样东西我都已看好了,该结的账也都已结了,就等着今天这好日子去拿。
保三儿一听说,这点事儿,您甭管了,我这就去给您拿回来。
保三儿一出蜡头儿胡同,就朝北门里这边来。这时已是傍晚,冷风一飕,街面儿上就更滑了。保三儿小心地迈着步儿,来到北门里的“蚨记寿衣店”。寿衣店的老郁掌柜头年已经过世,现在是儿子掌柜。郁掌柜的儿子叫郁天顺,街上官称顺掌柜。顺掌柜爱听戏,过去老郁掌柜在世时,还有闲工夫儿,就常去南市的小园子听戏,跟保三儿也算戏友儿。这时一见保三儿来了,先哟了一声,伸过头小心地问,怎么着,是管闲事?
保三儿赶紧说,闲事儿,闲事儿,给门口儿的街坊帮个忙。
然后才又说,是蜡头儿胡同的尚先生,来给他拿装裹。
顺掌柜已把东西都包好了,整整齐齐的两个大红包袱。放到柜台上,就笑着说,蜡头儿胡同净出新鲜事儿,这尚先生好好儿好好儿的,要给自己准备装裹。
保三儿听出顺掌柜这话里有话,就问,你说的,还有嘛新鲜事儿?
顺掌柜说,那个杨灯罩儿的事,你没听说?
保三儿说,这老狗烂儿,他又有嘛事儿了?
顺掌柜噗地乐了,说,他这回乐子可大了。
顺掌柜说的,是杨灯罩儿跟黑玛丽的儿子马杜龙的事。头几天,一个穿制服、满嘴喷着酒气的人来寿衣店办装裹,说死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装裹要新派的。又说,他是天津警备司令部的人,办这装裹,是给他们稽查处马科长办的,马科长他妈死了。顺掌柜是卖寿衣的,来买寿衣的嘛人都有,也就嘛事儿都见过。这时一见这人满嘴酒气,说的又像酒话,也就没太在意。但后来这人又提到了杨灯罩儿。一提杨灯罩儿,顺掌柜才开始注意了。顺掌柜认识杨灯罩儿。当年杨灯罩儿来给大卫李的老娘办装裹,从那儿跟郁掌柜就算认识了,后来他身边的人甭管谁家有丧事,他就打着跟“蚨记寿衣店”郁掌柜是朋友的旗号,替人家来办装裹。郁掌柜这时已听说这杨灯罩儿的人品,知道不是个厚道人,不会白给人家跑腿儿受累,每次来,能让利的地方也就尽量给他让。那时郁掌柜就对儿子顺掌柜说过,像杨灯罩儿这种人的人性,是不会放过一点儿占便宜的机会的,就是拉大粪的车从他跟前过,都得抹一指头放嘴里,不过咱做的是买卖,他人性怎么样是他的事,心里明白就行了。后来,顺掌柜也听街上的人说过一些这杨灯罩儿的事。这次,这个来办装裹的人也是喝大了,嘴就没把门儿的了。他说,马杜龙这回给他妈办丧事,其实不是真为办丧事,就为借这机会敛钱,他要真有俩妈仨妈,就得发大财了。黑玛丽这回是暴病儿死的,晚上还就着一份儿罐儿焖牛肉吃了一个牛角面包,喝了一碗红菜汤,到夜里就不行了,又吐又拉。天不亮人就完了。马杜龙早就看着杨灯罩儿不顺眼,一直憋着轰他走,只是看着他妈,才没说话。这时他妈一死,他就翻脸了,一会儿也不让杨灯罩儿呆了,逼着他马上离开他家。可杨灯罩儿已跟黑玛丽一块儿住了这几年,早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现在马杜龙要轰他走,他当然不愿走,走了也没处去。他见马杜龙翻脸不认人,索性就跟他耍赖犯浑,说下大天就是不走。可杨灯罩儿还是不了解这马杜龙的脾气。马杜龙是个没爹的人,没爹的人也就没种,杨灯罩儿浑,他比杨灯罩儿还浑。马杜龙一见他赖着不走,干脆就让手底下的人抓着他的胳膊腿儿抬出来,一拽就扔到大街上了。这一下杨灯罩儿真急了,知道马杜龙这回是彻底跟他撕破脸了,索性就在黑玛丽家的门口儿蹦着脚儿地骂起来。他这一骂就难听了,把黑玛丽当初的这点臭底儿全给抖搂出来,连马杜龙到现在还不知亲爹是哪国人,也在街上嚷出来。这一下把马杜龙的脸都气歪了,当即命手下人把杨灯罩儿抓起来,扔进警备司令部的监狱。杨灯罩儿到这时也豁出去了,在监狱里还整天蹦着脚儿地又嚷又骂,干脆就把马杜龙的这点事儿全给抖出来。当初他在侯家后,无意中发现“福临成祥鞋帽店”可疑,经常有不明身份的人进出,曾把这事告诉了马杜龙。当时马杜龙许诺,只要他探来确切的消息,就在警备司令部替他邀功请赏。可后来,杨灯罩儿真把消息探来了,马杜龙却再也不提这事了。再后来杨灯罩儿才听说,马杜龙跟上边汇报时,把功劳全说成是他自己的了。这时杨灯罩儿在监狱里大骂,说马杜龙是个欺下瞒上的饭桶,是个地地道道婊子养的。后来马杜龙让他骂得实在没办法了,倘再把他关下去,自己在这警备司令部就没法儿呆了,才只好把他放出来。
顺掌柜对保三儿说,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杨灯罩儿在外面混了这几年,其实手里也攒了几个钱。杨灯罩儿攒的这钱,当初黑玛丽并不知道。这几年,杨灯罩儿和黑玛丽一直做“老虎货”的生意。所谓“老虎货”是天津人的说法儿,指的是翻新的旧货。但说是翻新的旧货,其实也就是假货。已经快穿破的旧雨鞋,在表面刷上一层厚厚的胶水儿,看着就锃明瓦亮。旧烟筒补上沥青,再用砂纸一打,就跟新的一样。破棉裤好歹洗洗,再用臭胶浆了,也就像看得过去的估衣。旧自行车烫了漆,能冒充七八成新的车子。但做这种“老虎货”也是手艺。杨灯罩儿当然没这手艺。可他认识有这种手艺的人,去西马路上转一圈儿,就把这些“老虎货”收来了。黑玛丽认识的洋人多。洋人也不是都有钱,有的来天津也就是做点小生意,开个小杂货店。洋人当然不懂这天津的“老虎货”是怎么回事,而且打死也想不到,在天津还有人会这种手艺,竟然能化腐朽为神奇。黑玛丽去跟洋人一说,这些东西价儿又低得吓人,洋人也就愿意要。这一来,杨灯罩儿和黑玛丽这几年也就赚了点儿钱。但黑玛丽看见的,都只是表面的钱。她看不见的,杨灯罩儿就偷偷留下了。这一次,他从警备司令部的监狱一出来,就直奔东马路的“广聚银号”。他当初把手头的钱都已背着黑玛丽存在银号里。但这黑玛丽的儿子马杜龙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听他妈说过,怀疑杨灯罩儿偷偷藏了钱。这次一放他出来,就让手底下的人在暗中跟梢儿。果然,这一跟就跟到了“广聚银号”。等杨灯罩儿取了钱一出来,就又把他抓回警备司令部。
保三儿一听就乐了,说,敢情这杨灯罩儿还闹得这么热闹。
顺掌柜说,完了,这回他也热闹到头儿了。
保三儿问,怎么?
顺掌柜说,他第二次再给抓进警备司令部,只关了几天,马杜龙看看他也没什么油水了,就又给放出来。可他的钱已经让马杜龙都搜去了,出来也就要了饭了。
顺掌柜叹口气,今天早晨,刚听打更的刘二说,他已成了“倒卧儿”。
保三儿知道,顺掌柜说的“倒卧儿”,是指夜里在街上冻饿而死的人。
顺掌柜说,听刘二说,他昨天夜里死在宝宴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