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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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天津城外响起炮声。

保三儿去军粮城看朋友,回来说,那边已在修筑工事。保三儿这时已经没心思再打理这个铺子,跟小回说了几次,想回去歇了。但小回不答应。小回说,我知道您的心思,现在已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不想再累这个心。保三儿听了没说话,显然,这话是说到他心里了。保三儿这些年是个松心松惯了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饿不死,也撑不着。挣钱也挣,但适可而止,从不让自己累着,也没有发大财的想法儿。只要吃饱喝足了,泡泡澡,听听戏,再去茶馆园子看看玩意儿,人这辈子就几十年,干嘛不让自己活得舒舒服服呢。当年拉胶皮都没受过累,干别的,也就更累不着了。但这几年打理这“福临成祥鞋帽店”,却把这几十年的累都受了,不光累神,也累心。保三儿对小回说,也就是看着跟来子这些年的交情,不想让他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这个铺子就这么倒了,而且后来才知道,敢情这里还有田生他们的事。现在小回回来了,田生他们也走了,细想想,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来子了,自己也就没必要再在这铺子盯着了。小回说,您说得自然有理,可也得替我想想,这么大个铺子,我自己哪撑得起来,既然您已替我爸累了这几年的心,就不在乎再累几年,谁让我叫您伯伯呢。

小回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

保三儿叹口气说,我上年纪倒在其次,主要也是现在的时局,街上人心惶惶,东西也都贵得没边儿,人们吃饭都发愁,谁还有心思买鞋买帽子?

小回问,您的意思,是关了这铺子?

保三儿说,当初你爸留的货底儿早已卖得差不多了,眼下这铺子,也就是个空壳儿,可再投本钱还别说有没有,就是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只能打水漂儿。

小回一听就明白保三儿的意思了。她说,她想的,跟保三儿想的还不是一回事,现在这铺子卖不卖货倒在其次,有没有货卖也无所谓,关键是得开着。

保三儿听了看看小回,没听明白。

小回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把话挑明了。她说,当初田生走时曾说过,也许哪天还回来,倘他真回来了,这铺子又关了,让他上哪儿去找呢?

小回说着,就流泪了。

保三儿叹口气说,明白了。

这年的八月十五,田生果然回来了。田生是大白天回来的,拎着一个深棕色的帆布提箱。保三儿正在铺子里跟小满说话。田生一进来,冲保三儿叫了一声,爸。

保三儿一下让他叫愣了,回过头来看着他。

田生又说了一句,我是田生啊,我回来了。

这时小回从账房出来了。小回脑子快,已经听见田生叫保三儿爸,心里就明白了,冲保三儿笑着说,您可真是老了,就算年头儿多了没回来,也不能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了。

保三儿眨巴着眼,看着田生,脑子还没转过来。

小回就冲小满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上板儿吧,咱过节。

小满年轻,脑子灵,已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赶紧出去,把铺子的门板和窗板都上上了。这时,保三儿才问田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田生说,他这次回来,先不走了。从现在起,就对门口儿的街坊说,他是保三儿出外多年的儿子,现在回来了。街上的人都知道,保三儿当年跟来子有交情,后来来子出事,他一直替来子管着这铺子,这样也就好说了,只说是保三儿当年跟来子有约定,等保三儿的儿子回来了,来子就把闺女小回嫁给保三儿的儿子。现在保三儿的儿子真回来了,这门亲事也就该办了。保三儿一听,这才明白过来。小回当然高兴。看来田生这次回来之前,已把所有的事都想得很周密了,甭管假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早晚也是这么回事。保三儿想了想,点头说,这样好,田生是我儿子,你俩再成了两口子,以后在街上也就好说了。

第二天中午,保三儿就去蜡头儿胡同,把尚先生请过来。

尚先生来到鞋帽店,见了田生,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啊,配得上咱小回,配得上!一边说着,又叹了口气。

小回知道,尚先生是想到了她爸来子。

尚先生说,是啊,你爸要在,得多高兴啊!

保三儿拉田生过来,让他叫太爷爷。

田生就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太爷爷。

保三儿对尚先生说,眼下虽不是操办的时候,也操办不起,可还是得明媒正娶,这样才对得起小回死去的爸,今天请尚先生过来,是想让他给两个孩子当个媒人。

尚先生一听立刻说,好啊,这个媒人还真是非我莫属,我当定了!

接着又一拍手,丁是丁,卯是卯,今天的日子就挺好,我看,咱今儿就办了吧!

保三儿笑着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正想跟您商量呢!

于是保三儿去街上的小馆儿叫了几个菜,就在这账房,吃了一顿简单的婚宴。

当天晚上,保三儿等夜深人静了,就和田生一块儿把后面这个暗室的门又拆开了。暗室里挺干净,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了。小回要把这暗室当洞房,和田生一起住在这儿。这回,倒是田生不同意。田生见保三儿出去了,才拉着小回的手说,你听见城外的炮声了吗?现在的形势很紧急,还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咱今天成亲,只是给外人看的。

小回红着脸说,这我知道。

田生认真地说,将来,我一定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

小回埋下脸,用头顶了一下田生的胸口。

田生说,我要对得起你对我的这份感情。

说着,在小回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以后,田生白天和保三儿支应铺子,也经常出去,晚上就在暗室做自己的事。小回见田生越来越忙,也想帮他。田生就笑着说,后面马上就要用到你了。

一天早晨,田生对小回说,要带她去一趟乡下。

小回问,去哪儿?

田生说,赶个集。

小回就不问了,但心里明白,这种时候,田生自然没心思真去乡下赶集,一定是有事。于是赶紧收拾了一下,又换了件衣裳,就和田生一块儿出来了。

出城往东北走四十五里,是张贵庄。过了张贵庄,是詹庄子。詹庄子是个新开的集,眼下这样的时局,赶集的人不多。田生带小回进了集市,还一直往前走。走一会儿往北一拐,又去了东堤头。到东堤头已是中午,小回跟着田生来到一家“明记货栈”。这货栈的老板姓盛,长得精瘦,两个眼挺亮,白眼珠白,黑眼珠黑,一看就透着精神。田生看样子跟这个盛老板挺熟,进来坐着一边喝茶,聊了几句话,就拿出一双方口儿的青布鞋。盛老板穿上试了试,挺合脚,立刻让伙计给田生拿钱。田生死活不要,推让了一阵,盛老板还是过意不去,就让伙计给装了一篓河螃蟹。盛老板说,眼下正是吃河蟹的时候,都顶盖儿肥。

田生没再推辞,拎上这篓螃蟹就带着小回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小回的心里一直不明白,田生先说要带自己去詹庄子赶集,可到了詹庄子没赶集,又去了东堤头。到东堤头好像也没太大的事,就送去一双鞋,又拿回了一篓河螃蟹。跑这么远,来这明记货栈,找这个盛老板,就为这点事?小回的心里鼓了鼓,想问田生。但转念又想,田生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一路上也就没吭声。

这以后,田生又让小回去东堤头给明记货栈的盛老板送过几次鞋。每次都是一双方口儿青布鞋。盛老板也总是让小回带回一篓河蟹,或一篓鲫鱼。这时小回就明白了,如果一回送鞋,两回送鞋,还都有的说。可回回都送一双鞋,再带回一篓蟹或鱼,这就应该不是鞋的事,也不是蟹和鱼的事了。小回知道了,她去送鞋,再拿蟹,也是在帮田生做事。

一晃田生已回来几个月,眼看又快到年根儿了。腊月三十这天的一大早,田生有事,急着要出去,临走叮嘱小回说,再去东堤头给明记货栈的盛老板送一双鞋。这时,保三儿来到铺子。保三儿一见田生要出去,对他说,你先别急着走,我跟你俩有话说。

田生和小回一听,就跟着保三儿来到账房。保三儿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儿,该是家家儿团圆的日子,你俩也不能总这么晃**着。说着看看田生,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可别管干多大的事,也总得有个家,要我看,就在今天吧,你俩也该假戏真做了。

保三儿这一说,田生和小回的脸就都红了。

保三儿说,你们今天该干嘛还去干嘛,我在家准备晚饭。说着又拍拍田生,今晚咱一家人好好儿过个年三十儿,咱爷儿俩好好儿喝几盅,也算是你们的喜酒!

田生听了想想说,好吧,晚上再说吧,我今天还有很要紧的事。

说完又看看小回,就匆匆走了。

小回一大早也从铺子出来。去东堤头的这条路已经跑得很熟,中午前就赶到了。到了明记货栈,把带来的鞋给盛老板拿出来。盛老板一看这双鞋,愣了愣。这时小回才注意到,她每次给盛老板送来的都是方口儿青布鞋,可这回却是一双青灰的麻布洒鞋。盛老板没说话,又拿出一个柳条篓。这回也不是河螃蟹和鲫鱼了,而是一篓小白鲢鱼。盛老板特意叮嘱,这种白鲢鱼一出水就死,得赶紧拿回去。说完,又吩咐伙计,一直把小回送到镇子口。

小回回到铺子时,已是傍晚。一进门,保三儿就说,下午田生回来过一次,问小回回来没有。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回来,就又出去了,说一会儿就回来。

小回忙问,他还说嘛了?

保三儿想想说,对了,他还说,甭管你带回来的是嘛,在铺子外面的窗台上,放一个。

小回一听,就赶紧从柳条篓里拿出一条鲢鱼,放在铺子外面的窗台上了。

这个晚上,保三儿熬了鱼,又让小满贴了一锅饽饽,还烫了一壶酒。可一直等到半夜,田生还没回来。后来小满困了,吃了口东西就先去睡了。保三儿又等了一会儿,对小回说,不用担心,兴许是外面临时有事,我等他吧,你也先去睡,他回来了,我再叫你。

正说着,铺子外面有人敲门。保三儿赶紧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个年轻人。保三儿和小回一看认出来,这人叫刘柱,曾来铺子找过田生。刘柱一进来就说,是田生让他来送信儿,这个铺子赶紧关门,不要再有人了。又对小回说,田生让你立刻回武清,今晚就走。

刘柱说完,就匆匆走了。

小回一下愣住了。

这时保三儿过来说,你赶快收拾一下吧,我送你回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