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许乘月半个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清新的空气,不是安静的房间,甚至不在柔软的**,可他就这样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沙发上,听着旁边各种絮絮叨叨的声音安然入睡。
离开刑侦队的这半个月,他一直在努力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想要重新保持极为规律的生活作息,但实际上每天都在失眠;想要安安心心在学校里教书待在实验室里做科研,可一站在讲台上,满脑子都是未完成的刑事案件。
他大概是很难回到没有案件的生活中了。
这些天他仔细想了想,林想容的提议确实很适合他。只要与她合作,一定程度上任其摆布,就能消除身体中的潜在炸弹。他可以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基础上,继续享受生而为人的乐趣。他还可以和顾云风并肩而战,压制着内心的不安,在夜晚睡个安稳觉。
只是对于根本没死亡的那个许乘月而言,这是很残忍的事情吧?多年的心血和努力,就这样拱手让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睡梦中他隐约觉察到有个人影停在自己面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顾云风正弯腰站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揉了揉脸说。
“你脸上有心事。”顾云风很矫情地说着,同时伸出手。
“啊?”许乘月赶紧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从并不舒服的沙发上站起来,拍了下衣服上的褶皱,看见输完营养液的司机正躺在病**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特效堪忧的玄幻剧,四十几岁的大叔精神抖擞地盯着画面,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剧情。
“我睡了多久了?”他仰头望着站得笔直的顾云风。
“也就一个小时吧。”
“你睡醒了吗?睡醒了我们继续出去,找方邢口中的红色建筑。”顾云风叹息一声,“今天晚上肯定要通宵的。”
许乘月穿上风衣点点头:“清醒了。”
虽然只睡了一个小时,但这一个小时的睡眠质量非常高,可以抵得上他之前每天晚上的浅眠了,熬个通宵不成问题。
走出喧嚣的医院,才发现这个时间的街道上很冷清。写字楼里亮着灯,都是加班的白领。
抬头是清冷的明月,许乘月裹紧风衣,抵抗寒冷的秋风。
“下午老秦说可能找到了绑匪和方邢,结果过了两个小时,告诉我弄错了。”顾云风哭笑不得地跟他讲着,“其他人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那继续找好了。还有十来个小时,总会找到的。”
“是啊,总会找到的。”整个城市就这么大,高楼很多,但红色的少啊。
一般建筑,还真不会选择红色的外立面,他们的目标,一定是醒目的。
他们并排走着,中间却隔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夜色中顾云风的脸部轮廓深邃,阴影下棱角分明,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走近许乘月,开口说:“两个小时前,绑匪发布了第三条爆料。那会儿你睡着了,我就没叫醒你。”
“这次爆料的是什么?”许乘月停下脚步。
“两年前,智因生物招募医学手术志愿者,参与一个试验阶段的手术。”
顾云风说,“手术要求的志愿者是处于长期昏迷的患者,也就是植物人状态。
志愿者本身不存在任何个人意愿,都是家属做的决定。
“爆料人声称,这个所谓的手术就是场死亡游戏,和智因生物所说的‘存在一定风险’根本不一致,接受手术的志愿者无一生还。要不是出于信任而参与手术,后续经过保守治疗,他们其实是有希望醒来的。”
顾云风说完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变得敏锐又多疑。
“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你,还有江海。”
他接着说:“智因生物的这个试验是在瑞和医院进行的,最初的主治医师姓黄,是南浦大学生物学院戴院长的徒弟。后来他升迁了,用爆料人的话来说,从一个沾染多人性命的刽子手摇身一变进入智因生物履任要职。再然后,主治医师就一直是应邗。
“你和江海都很符合这项试验的要求,给你做手术的人,也正是应邗。”
这些事情叠加在一起,全部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同一些人、同一个时期。
“这个事情,跟你有关吗?”
他有所期待地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安静地等待着什么答案。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许乘月别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没有否认,而是简单地告诉他:“有关。”
“和林想容有关吗?和江家的灭门案有关吗?”
“有关。”许乘月低下头,“但是……我不能说。”
这句话忽然就刺痛了顾云风。在问这个问题前他犹豫了很久,就是害怕得到这样的回答。在许乘月消失的这十几天里,他们的关系变得脆弱又疏离,仿佛不堪一击。
顾云风沉下脸,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我的过去,了解我的遭遇。我都将自己曾经的秘密托付给你,你却什么都不愿让我知道?”
夜色陷入无尽的沉默与黑暗中,风声、脚步声、虫鸣,甚至猫狗的叫声,都惊扰不起心底的沉默。
“顾队,我是真的想要离职。”
“哦。”顾云风应了一声,接着暴躁地逼近他,手臂青筋暴起,撑着灰暗的墙壁一把将许乘月的肩膀按到墙上,几乎指着他的鼻子说,“那你就去找上级组织申请,申请后走完流程办好手续才能放飞自我,自由行动!现在,还是要服从我的指示!我不让你走,你就得待在这儿!”
他很少表现出暴躁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沉稳的。也许是这件案子的时效性太紧,但更可能是许乘月不温不火有话不说的态度让他非常焦躁,忍不住就发了脾气。
他们原本就不是多亲密的伙伴,现在更像隔了道墙,冥冥之中彼此越走越远。
过了会儿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情绪失控,叹了口气问:“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用离职来解决吗?”
许乘月咳嗽了几声,沉静地看着他,笑了笑但什么都没说。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一半脸被阴影遮挡,还有一半映在昏暗的路灯下。
“林想容邀请我,和她合作。”
“你答应了吗?”
顾云风不知道,就在他拼命敲门找到许乘月的两个小时前,许乘月内心已经有了个模糊的决定。
在经过半个月的焦虑与神经衰弱后,带着无限的压抑与纠结,许乘月重新拨通了林想容的电话,颤抖着声音跟她说:“我在考虑你的提议。”
“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监视陆永?又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找上我?”许乘月质疑道。他不想重蹈王坤的覆辙,稀里糊涂地做了出头鸟,替这个看似温柔无害的女人担下所有罪责。
“因为利益冲突。”林想容倒是毫不顾忌,爽快地告诉他原因。
“AI侦探这个项目,是由我牵头和陆永的实验室签的合同,芯片是他提供的,我这边只负责把芯片接入到大脑内的原有神经上。数据提供方是公安三所,当然,三所可不知道陆永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打算运用到真人身上。
“这么想想,你们陆老师也挺厉害的,骗得执法机关为自己的犯罪背书,有这才能,怎么不做点有益于社会进步提高公序良俗的事?”她笑了下,声音轻快地继续说下去,“三年前签的那份合同,部分条款描述得很模糊,后来被陆永钻了空子,搞得我们左右为难,所谋求的利益也背道而驰。”
“你们不应该秉持相同的利益吗?”他嘲讽地问着。
“当然不。陆永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猜啊,他是想把芯片卖给什么人。可我的立场就不一样了啊,我们智因生物做这件事,或者说我做这件事,究其根本,还是想着医者仁心,救人治病,推动科学进步。无论使用的方法多么令人无法接受,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下去。”电话那头的林想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气颇为诚恳,“可陆永就不是了,只要时机成熟,你颅脑内的芯片就会被他取出。”
“说到底,我是希望你这个机器人,能作为人类活下去,而他,只想着把你复制无数份后卖钱呢。
“明白了吗,我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你肯定会来找我的,你会同意我的一切计划,并且坚定地和我站在同一战线。”
你会同意我的一切计划,并且坚定地和我站在同一战线。
这也确实是他此时此刻的渴望——彻彻底底地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不做冰冷的机器,而是成为有温度的人类。
而现在顾云风说的话再一次坚定了他的意志。
他不是第一个接受手术的人,但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成功的案例。
那在他之前,有多少次失败的试验?
这些失败的试验者中,有志愿者,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心态的,也有极少数像“自己”这样被暗算的无辜受害人。
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试验的真实面貌,如果他们知道即便成功,也不过是换了个灵魂的躯壳,还会听信林想容口中的“救人治病,推动科学进步”吗?
即便他们真的愿意,他们的家人也愿意,那这个试验,也根本不符合医学道德,不符合社会伦理。它可能会以不可思议的形式,改变这个世界,改变生命的生存形态。
许乘月低下头,悲哀地看着街道对面的房子。屋顶上停着几只野猫,一阵夹杂着落叶的冷风吹来,它们跳下屋顶,寻找温暖舒适的地方度过黑夜。
他决定要跟她合作,又从心底痛恨厌恶他们。
而接受这一切的唯一方法,好像就是离开刑侦队这象征着公平正义的地方,彻底堕入被自己厌恶的深渊。
“林想容邀请我,和她合作。”
“你答应了吗?”
他拿起手机,避开顾云风的目光,在对方一连串的暴躁质问下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拨通了林想容的号码,在她说话之前,抢先一步发声,声调正常,放缓语速说——
“林女士,我愿意跟你合作。”
他转过身,面对顾云风满脸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
一辆巴士刹着车从街角转弯而过。车灯扫向他们对面的一栋楼,和旁边的霓虹灯一起,几乎照亮整个大楼。
这栋楼瞬间从闪着星光的深蓝色变成了淡黄色,就像完成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变身。
许乘月放下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你看这个写字楼。”许乘月指着对面这栋不到十层、高约四十米的写字楼,迎着顾云风的怒气对他说,“它刚刚,变颜色了。”
秦维在街上碰到两人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他之前接到通知说方邢的司机醒了,本来应该立刻赶到医院去,但他先回了趟家,接了下孩子,吃完晚饭才慢悠悠地出门,给顾云风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儿。
出乎意料地,顾云风像遇到救星一般给了他个地址,让他半个小时内出现。
所以此刻他看着面前气场怪异的两人,心里不住地犯着嘀咕,把他叫来到底是干吗的啊?究竟是寻找方邢,还是来劝架的?
“你和许教授怎么了?吵架了?”他问顾云风,这家伙穿着件皮夹克站在路灯下,和许乘月隔了足足五米远。
他印象中两人之前的关系挺好的,听说前阵子许教授家里暂时住不了,还跑顾队那儿待了一两个月。那现在故意隔这么远,是怎么着了?打了一架?
“大男人吵什么架?又不是小两口。”他抖了抖宽松的外衣,鄙夷地扫视着二人,但仔细看他们的表情,他觉得也不是吵过架的样子,更不像是打了一架。
毕竟两人衣着整齐,也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外伤。
“你说什么呢,我和许教授一直在等着你。”言语间顾云风将视线移到许教授身上,两人好像还心有灵犀地眨了下眼。
所以应该真的不是打架吧,也许就是吵了一架刚和好?
“这大晚上的,也不太好辨别颜色。”秦维点了支烟,盯着周围的高楼大厦扫了一圈。他把烟夹在指间,白色的烟圈顺着风飘向北方,消失在空气中。抽了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视线投向顾云风,意外地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现在不对香烟过敏了?”秦维调侃着说。
“对啊,自我治愈了,你们随便抽。”顾云风点了下头,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拨散烟雾,“可您也别对着我抽啊,二手烟有害健康。”
“德行。”秦维翻个白眼怼了一句,在路灯下站了会儿,抽完一支烟,顺手把烟头摁灭。
“现在怎么找那个大活人啊?我们白天可是把整个南浦市红色系的楼都翻了一遍。”秦维抱怨着。白天他跑了接近二十个地方,涵盖居民楼、艺术宫、写字楼,还有各种大型公司的办公楼。周围的建筑都挨个检查了遍,什么也没找着。
方邢和他口中的红色建筑仿佛凭空消失了。
“我也在想啊。”顾云风瞅了他一眼,“既然红色系的楼都被否了,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吧。”
“什么可能?”
“可能方邢看到的那幢楼,会变色。”五米之外的许乘月不知何时走到他们旁边,突然默契地来了一句。
“老秦啊,把你叫来这个地方不是没有原因的。”顾云风背靠着生锈了的路灯,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打开专用手电,调到最大光线,照向面前这栋不到十层的CBD建筑。
“现在我把光线垂直照向这栋楼,肉眼看到的建筑外立面是黄色的。”接着顾云风向前走了大约十米,然后转身,再次将手电以四十五度角照向同样的位置。
“老秦你来,从我此刻的角度看,这楼就成了蓝色。”
秦维走到顾云风站的位置,果然看到墙壁外立面从淡黄色瞬间变成了深蓝色。配上少数亮着的灯,像是闪耀着星光的夜空。
这座建筑的外立面是凸出的铝板,铝板两面刷成了不同的颜色,一面黄色,一面蓝色,随着角度的变化颜色也发生变化。垂直视线下是黄色,偏移四十五度,就变成了其他颜色。再偏移成其他角度,或许还能看到新的色彩。
“一个小时前我和许教授走到这儿,刚好发现这栋楼的特殊色彩。”顾云风收起手电,拉上外衣拉链。
一个小时前……不对啊。秦维转念一想,二十分钟前他才接到顾云风的电话,那中间的四十分钟他们在干吗?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拖着,难道在打架?
但很快他的疑惑就被打断,顾云风接着说:“我们现在想到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像你刚刚看到的,建筑外立面的颜色会随着角度而改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颜色随着光线强度而变化。”
“今天是晴天,方邢报警的时候太阳应该才升起。但这个思路不太站得住脚,假如是光线强弱,颜色变化应该没那么大,而且现在使用这种特殊材料的建筑很少,没什么实用价值。”
秦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
“许教授跟我的想法是,只排查这种角度问题引起的颜色变化。”
秦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大概想法。毕竟时间有限,在剩下的十个小时里,要迅速排除掉一些出现概率小的可能,用最快时间去解救受害人。
“我是奇怪,这大晚上的,我们要怎么看这些破楼房的颜色去啊?”他现在看到这一幢幢的楼就头晕,心想怪不得别人都想着住别墅,别墅肯定没这些破事,一个外立面还要搞出这么多花样,不知道低调才是奢华,谦逊才有内涵吗?
“用手电吧,我刚申请的,光线足照明持久,你对着不同的建筑外墙旋转180度,说不定能找到变成红色的角度。”
“就算晚上光线不佳,等再过几个小时天亮了,肯定能找到方邢。”
只要他们在明天早上八点前找到方邢,就没超过绑匪所说的二十个小时,那方邢活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他也挺好奇要爆出些什么料,放出来三个,还剩下三个。
顾云风向上级申请了全市范围内办公楼所属物业公司的登记明细,尽量缩小范围,只实地走访这些外墙使用特殊材料的建筑。
秦维又点燃了一根烟,等在末班车公交站牌下。街上偶尔有才下班的路人,疲惫地站在路边打车,路灯下形单影只。
“我听说……许教授你想离开刑侦队?”顾云风正忙着打电话,他就走过去跟许乘月闲聊。
“是的。”许乘月点头,立起风衣衣领,“明天我把申请交过去。学校的事情太多,实在是力不从心。”他诚恳地解释着。
“你同意了?”秦维诧异地看着顾云风,拿手机拍了下刚挂掉电话的顾云风的肩膀。犹记得几天前这年轻人气急败坏地说着绝对不可以擅自离岗离职,还说什么这是罔顾自己的尊严。当时就听得他云里雾里,人家离职而已,怎么扯尊严上去了?
可现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顾云风就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同意能怎样啊。”顾云风无奈地耸了下肩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许教授要辞职我还能强迫他不许离职不成?”
“能啊,你之前都能强迫我们不吸烟。”秦维漫不经心地提着旧事,记仇的本性暴露无遗。
“这你倒是记得清。”顾云风小声骂了一句,强行辩解说,“那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我怕你们英年早逝。”
顾云风盯着手机,浏览着深夜依然不停传来的邮件,一心二用地说着:“反正这事就这样了,我到时候帮许教授催催,让他的手续赶紧办好,赶紧走人。”
说完他抬头:“了却你一桩心事。”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秘密宣言。秘而不宣,你知我知。
而许乘月低头笑了下,附和着点头:“不过离职这事我还没跟陆教授说,要不你们先帮我瞒着?我还真不能让他知道。”他一脸担忧,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无助地看着顾云风。
“行吧。”顾云风叹了口气,“给你瞒到手续办好前,后面你就得听天由命了。”
秦维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相视一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之前的疑问——
前面自己没来的那四十分钟,这两人究竟在干吗?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都回到了远处有灯火的家。在这种不眠的夜晚,陪伴他们的,大概也就只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了。
秦维低下头,看到一只流浪狗蹒跚着走到他跟前,围着他一直绕圈。他弯下腰,拿出从便利店买来的火腿,喂给这可怜的小家伙。许乘月递给秦维一瓶热咖啡。
顾云风站在不远处依然在打着电话,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转身向秦维和许教授走来,说五分钟后赵局就会让人把全市范围内,登记过使用特殊材料外墙的建筑资料传给他。
凌晨五点钟。
气温只有十度,顾云风对着街道旁的垃圾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头看见太阳已经从东边冒了个头,天色渐渐亮起来,清冷的街道上开始有环卫工人清理落叶。
许乘月正抱着杯热咖啡研究地图,秦维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打了个哈欠差点睡过去。
这一晚上他们没有任何收获,只是排除了60%的建筑,还剩40%待排查。如果运气稍稍好点,他们或许还能在这剩下的两三个小时里找出活着的受害者。
运气应该没那么糟吧?或许下一个就是呢?
顾云风搓了搓手,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栋名为华天大厦的写字楼前。他仰头望着这栋三十层高的建筑,正打算走向保安室,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催命似的振动。
“顾队,你们现在什么情况,找到方总了吗?”舒潘焦虑地催着他,声音比正常水平放大了两三倍,隐约听得到电话那头嘈杂的人声和谩骂。
“还没,我也急的。”
“哎哟您可赶紧的呀,我那同学,方越加,一晚上没睡觉现在在那儿发神经,哭天抢地要找自己爹,还说我们办事不力,要投诉你。”
“办事不力?”顾云风无奈道,“可这我也没办法,你先好好安抚下家属,他要真想投诉就投诉吧,你也拦不住。”顾云风揉了揉眼睛,找不到人他也很焦虑,但没办法大变活人,只能安抚为主,牺牲自我为辅了。
“绑匪后面爆料了什么?”他接着问。每四个小时爆料一件智因生物的丑闻,从昨天中午十一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算起来应该已经爆了五个了吧。
他这一晚上都开着车满城找人,也没来得及看下新闻。他还挺好奇后面两个是什么料,能不能比前三个更吸引眼球。
“不知道。”舒潘耿直地回答他,“都被删了。”
“智因生物删的?”
“应该是吧。”舒潘压低声音,走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才恢复正常分贝说,“我感觉啊,他们把这事看得比方邢的命还重要,方越加一直在联系着各种公关公司,各路媒体疯狂删帖,看他对自己爹可没那么上心。”舒潘翻了个白眼继续说,“删帖删得也挺快,我刷了各种小道消息的论坛,什么都没见着。”
“后面这两次爆料帖发在哪儿了?”
“还是之前那本地论坛。”舒潘说,“上次被盗号后绑匪也挺郁闷的,发之前特意提前了十分钟给方越加打电话,告诉他会用哪个ID发到哪儿。”
说完他哭笑不得地吐槽着:“他是不是傻,跟方越加说有什么用,人家转身就找人盯着去删帖了,还不如打110呢,也许还能抢救一下。”
“那后面两个爆料就没音讯了?”顾云风问。
“是啊,不然我再在论坛里蹲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行,有消息随时通知我。”挂了电话顾云风揉了下眉心提神,走到许乘月面前时又打了个喷嚏。
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人家爆智因生物的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目前的职责就是把绑架方邢的人抓到,至于智因生物违反哪条法律犯下什么罪行,那是之后的事情。
顾云风疲惫地低下头,看见许教授把手里喝掉一半的热咖啡放在他面前:“来点儿吧。”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揭开盖子喝了一口。再抬头,天已经完全亮了,半空中悬着一颗星,马路旁落了一地的梧桐叶。
而秦维穿着件黑色大衣,真的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老秦居然这样都能睡着。”顾云风喝着咖啡眼神复杂。
“把他叫醒吗?”
“算了,让他继续睡会儿吧,咱俩上去看看。”说着顾云风左手指向面前的这栋写字楼,上面挂着“华天大厦”四个字。
这座写字楼看起来也没用到红色材料。顾云风绕着华天大厦的外墙走了一圈,外立面的铝板两侧分别用了两种颜色,青草绿和深海蓝,并非红色系的颜色。他有些失望地蹲下身,从下往上注视着这座一百米高的写字楼。
方邢到底被囚禁在了何处?
“刚刚文昕来了电话。”许乘月走到他身边,风衣被清晨的风微微掀起,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顾云风,“瑞和医院调出了部分参与过颅脑手术的患者。”
在第三个爆料出现后,警方就联系了瑞和医院和它的控股公司智因科技。
不出意外,瑞和医院不太配合,推托了好久才极不情愿地答应调查,态度也很消极,一直在拖延时间。
“患者?”顾云风质疑着挑了下眉,心想这是个什么说法。
“他们不承认进行非法人体试验,坚持声称只是常规手术。”许乘月无奈地摊手,又接过顾云风手里已经空了的纸质咖啡杯,揉捏成一团后丢进垃圾桶里。
“这些‘患者’中有一个名叫韦易的二十岁男生,三年前读大二的时候,因脑血管瘤破裂昏迷入院,一直没能苏醒。两年前亲属就在瑞和医院神经外科的建议下进行了他们这种‘特殊’手术,没想到手术后却是阴阳两隔。”
“韦易有个大他五岁的哥哥,名叫韦涵。”许乘月伸出右手触碰建筑外墙,将自由活动的一块铝板向上倾斜三十度。“据瑞和医院的工作人员所说,韦易手术失败去世后,他的哥哥韦涵拿着刀带了一堆人来闹事,后来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闹事时韦涵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疤,这个特征和司机所说的绑匪有重合。”
“也就是说绑架方邢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叫韦涵的?”
“可能性极大。”他点头,“文昕已经去联系当时处理此事的治安部门了,还给了我们韦涵目前的工作单位,地址是……”
念出完整地址后顾云风突然起身,环顾着四周蓝色的路牌,再拿出工作一宿勉强支撑着电量的手机对比着地图。
“不就是这附近吗?”他皱起眉头,仰头重新注视着面前的这座高楼。
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临近郊区的一个商业中心,这座华天大厦附近五百米内就有十几个写字楼,韦涵是这处商业中心物业管理公司的员工,长期驻守在一个名为聚丰国际的写字楼里。
这一大片的商业中心,华天大厦是唯一一栋满足他们推断、使用多种颜色外墙的建筑了。而聚丰国际距离它只有不到一百米,人站在高处,视线就被完美遮挡。
“方邢口中的红色建筑,指不定就是它。”顾云风伸手遮住初升的太阳,仰望反射着阳光的铝合板外墙。
问题是,这华天大厦也不是红色外墙啊。从东边看是绿色,从北边看是深蓝色。
反正他是没看到红色的。
许乘月还站在外墙旁边,踮着脚,通过俯视的视角去观察垂直墙壁的铝合板外立面。
几秒后,他突然后退几步,惊愕地朝顾云风走去。他一把抓住顾云风的胳膊,把他拉到墙边:“从上往下看,视角刚好落在铝合板的横向切面上,从这个角度,华天大厦是红色的。”
“你要是看不出来,我们可以乘电梯去旁边高楼的高层,相信我,从高处往下看,一定是红色的。”
快到通勤时间了,路上的车和行人都多了起来,他们神色匆匆地穿梭在街巷中,开始一天的工作。许乘月拉下风衣拉链,朝阳下气温上升了很多,他相信方邢一定被困在高层某个有窗户的房间里,被困住的他视线从上向下,看到的自然是红色的华天大厦。
不是绿色,也不是深蓝色,而是从上而下的红色。
此刻距离最后的倒计时只剩下一个小时。
如果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能找到方邢,也许这位新晋上市公司的CEO就真的无法活着出现了。环顾四周,周围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要赶在大部分人开始工作前,迅速找到方邢和绑匪,确保方邢的安全,将他们带到该去的地方。
顾云风没有迟疑,迈开脚步,两人一同朝韦涵所在的聚丰国际走去。
秦维依然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周围经过的人群也没能吵醒他。顾云风叹了口气,心想把老秦叫醒也没什么用,对于接下来的行动,他可能就是个拖油瓶。于是他给老秦发了条短信,让他一会儿醒来后配合下可能存在的应对方式。
和开放式的华天大厦不同,聚丰国际是封闭式管理,要想进入必须持卡登记。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只能翻墙进去。
许乘月上一次翻墙还是在跟踪邱露到荣华生物的时候,算是有了经验。
而就在许乘月费了很大的功夫翻进来,站在一楼大厅电梯前准备按十八层的时候,伸出的手被顾云风握住了。
“不能坐电梯。”顾云风低声对他说,“绑匪应该就在这栋楼里,我们现在只能确定在十八层以上对吗?”
“嗯,具体楼层只能一层层找。”说完许乘月看了眼时间,一个小时,乘电梯上去时间应该是足够找到方邢的。
但……
“我们走上去吧。”顾云风指着安全通道对他说,“乘电梯肯定会被发现的。”
“走……到十八层?”
“有什么问题吗?”
一宿未眠还要爬十八层以上的楼,垂直距离六十多米,这对于许乘月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当他好不容易拖着自己快废掉的腿推开十八楼的门时,顾云风已经转了一圈回来,告诉他方邢不在这层。
楼道的窗户开着,风不停地灌进来,冲进密封着的走廊,哨声四起。
“继续往上爬吧。”说完顾云风指了指楼梯,手里紧握着已经上膛的配枪。
到达二十一楼时,他发现顾云风的脸色明显变得凝重起来。许乘月抬手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半,只剩下最后半个小时了。
韦涵是这座写字楼的物业管理人员,囚禁方邢的最佳地点应该是他能自由出入的储物间或者杂物室。这种地方没有普通上班族的打扰,方便掩人耳目。
而二十一层看起来非常冷清,透过窗玻璃能看见好几个办公室干干净净的,没有摆放任何私人物品,一看就是尚未出租无人使用。
“这层这么冷清,但是有一种味道。”顾云风摸了下自己的鼻子,“食物的味道。”
这股味道应该是从茶水间传来的,混合着咖啡和牛奶的味道,不久前明显有人在那里逗留过。
但他抬头就看到了角落里闪着灯光的摄像头,这里的监控是完整的,全部都能正常使用。
顾云风叹了口气,感叹韦涵还真是个头脑一般的小混混,做起事来不计后果,也没什么反侦察能力。他的一切动作肯定早已被监控完整地拍下来,不会有任何脱身的机会。
两人挺直肩背,身体贴近墙壁,放轻放缓脚步走在二十一楼的长走道里。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映着他们疲惫又紧张的脸,每一个神情都在被无限放大。
走到储物间门前,顾云风弯腰下蹲,配枪的枪托撞击到墙上,在安静的空气中尤为刺耳。他右手紧紧抓住门把手,皱了下眉头,轻轻敲了储藏室的门三下。
十秒之后听到储物间内传来微弱的男性声音。
没错,就是这里!
下意识地旋转把手,但门被锁着没办法打开,顾云风只好从旁边没上锁的办公室里找到个彩色回形针,掰直后将涂着彩色颜料的铁丝戳进门锁中,弯弯绕绕地开了锁。
开门的那一刻,沉闷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方邢双手双脚被粗绳索绑住,左侧脸颊上一片瘀青,嘴里被塞了双袜子,整个人被绑在一根柱子旁。看见二人时,他先是无比恐慌地往角落里蜷缩,可在看清许乘月的脸后,他绝望的眼中瞬间燃起无限希望,口齿不清地求救着。
顾云风迅速给秦维发了个短信,提醒他加派人手守在大楼各个出口,别让嫌疑人逃走。这个时间老秦总算是睡醒了,秒回了他一个“好”。如果他不回消息,他也只能冒险出声打电话了。
接着他冲上去,把方邢嘴里的袜子掏了出来,在对方想要大喊大叫释放情绪前,顾云风捂住他的嘴巴,瞪了他一眼说:“别出声。”
他看了眼手机电量亮着的最后一格,弯腰蹲下,单膝跪地,调出韦涵的生活照问方邢:“绑架你的是这个人吗?”照片中韦涵理了个平头,凶神恶煞地盯着镜头,额头上的刀疤还没恢复好,看起来触目惊心。
辨认了几秒钟后,方邢赶紧点着头小声说就是这家伙。他蜡黄色的脸看着有些憔悴,眼神空洞无神,思维还处在四处飘散的游离状态。
“你知道他是谁吗?”顾云风找出随身携带的折叠刀,帮他割开绳索。
被困了那么久后,方邢的行动终于恢复自如。
方邢甩了甩双手,摇头说自己真没见过这人,也不清楚此人绑架他的目的。对方挥拳对着他的脸揍了一顿,但也没有过分伤害他,还为他提供了食物和水,只是他吃不下也睡不着。
他就这样被绑了两三天,昨天早上才找准时机报了警,虽然被当场发现,但报警后这人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是绑起来打了一顿。
“我不知道他绑我做什么。”方邢一改平常的傲慢,接过递来的水喝了几口,低下头一脸犹疑与茫然。
“那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这儿,去哪里了我不清楚。”方邢被搀扶着站起来,定制的西服外套皱成一团,双腿直打哆嗦。
可方邢毕竟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企业创始人之一,强压之下精神状态还算过得去。后背挺直的瞬间他掐了下自己发麻的四肢,半晌终于从木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满脸写着——
我居然被绑架了?
我居然被一个地痞流氓小混混绑架了?
方邢双眼中尽是受到屈辱后的愤怒,他本来就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想到这些天的遭遇,他的情绪相当亢奋,双手抓住顾云风的胳膊,嗓音嘶哑地喊着:“你是警察吧,赶紧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但下一句他又立刻反悔:“不,也不一定要离开,你有枪吧?那小子没什么武器,不用离开,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他,我倒要看看他单枪匹马能怎么的!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许乘月从身后捂住嘴巴。
“方总,您安静点。”
“您的安全是第一位,这附近已经安排好警力,他逃不掉的。”顾云风安抚了他几句,看一眼时间,离七点还有五分钟。他估计韦涵会在七点整回来,假如方邢还在那个储藏室里,说不准就被他就地处决了。
好在一切都在他们的到来后戛然而止。顾云风推开储物间的门,和许乘月一起架着几天没休息吃饭的方邢朝楼梯间走去。
虽然身体虚弱怒火攻心,但方邢还是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平复后努力挺直腰背,不丢掉一点该有的威严气势。这种气势上的压迫大概是融进他骨血里的东西,在短暂的失控与发泄后,依然能维系住威严与冷静。
“我们走楼梯下去?”看到两人架着他走向安全通道,方邢的额间冒出冷汗。他也知道这个时间不能乘坐电梯——没有到上班时间,任何楼层都能看到的电梯上跳动的数字都说明他逃脱了。
但他们避不开韦涵的。他是写字楼的物业管理人员,肯定能看到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走安全通道的结果,很可能也是被他追上。
经过短暂的心理斗争之后,方邢停下脚步。他挣脱两人的束缚,转身走到电梯前,打算按下向下按钮。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按下按钮前,电梯已经开始向上运行。
五,六,七……
十二,十五,十六……
“他已经上来了。”方邢手扶着墙壁,支撑着整个身体。他的声音很低沉,暗黄干瘪的脸上,双眼却锋利如刃。
“不如你们就在这里,抓住他吧。”方邢重新做了个决定。他盯着顾云风手中的配枪,用手抚平定制高级外套上的褶皱,向前几步从两人身边走过,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按照他的预测,几秒后电梯门打开,电梯中的韦涵刚好被电梯前的顾云风制服。假如失手没制服也无所谓,总会搏斗一番拖延下时间,而那个时候他已经从安全通道逃走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身后的电梯在二十层停了一下,然后才继续上升到二十一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广告音乐按时响起,电梯里面空无一人。
而方邢用力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愣住后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咔嗒。
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人轻笑着站在他面前,摘下卫衣帽子,露出额头上的刀疤。
他的笑里带着死亡的味道,极短的头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手中出鞘的刀闪着光,下一秒就落在方邢的脖颈间。
同一时间,来不及阻止方邢的顾云风举起手中的枪,枪口直接对准韦涵的额头,空气几乎凝固,金属在尘埃中碰撞出火花,安静又喧嚣,甚至听得到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四目相望,刀枪对撞。
“年轻人,不要冲动……”方邢眼角的余光扫到颈动脉旁锋利的刀尖,双手不住颤抖,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整个人被韦涵控制住,脸上淌过一行汗,喉结上下滑动着。
“你给老子闭嘴!”韦涵踹了一下他的小腿,方邢腿一软刀子差点戳进血管里。
“韦涵,你冷静一下。”许乘月关上身后电梯门,向前微微挪动几步。
“你有什么诉求?如果能做到,我们会尽量满足你。”说着,顾云风放出之前韦涵打给方越加的电话——
“还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如果警方找到了我,那我自动认输;如果没找到,最后一个爆料我会让方邢自己说出来,他要是不说,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掉他。”
“我们已经在二十个小时内找到了你。”顾云风抬起左手臂,循环播放电话录音,“实现你的承诺,自动认输。”
“不好意思,你们现在才找到我。”他拿出一块怀表,挂在手上左右摇摆,摇摇欲坠。
“现在是七点零一分,时间过了。”
靠,这不是偷换概念吗?韦涵躲着他们,他们当然不会优先去找他。
顾云风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要让他自己说出最后一个你想爆料的事?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肯定知道。”韦涵抬起头,手中的刀离方邢的脖颈又近了一毫米。
“两位警官,这就是我现在的诉求,第一,封锁这栋大楼,还有两个小时就到工作时间了,我心善,不想让别人见血。
“第二,把媒体叫来,我发了那么多帖子,居然全被他们给删了。老子就要让他们报道,必须报道,不然就杀了他。”
他红着眼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定在顾云风身上——“还有,放下你的枪。”
这是韦涵第二次面对上膛后的枪口。他怀疑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是在瑞和医院,弟弟韦易去世之后,他带了一群兄弟去砸场子,搞得住院部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严重影响到其他病患。最后有人报了警,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低下了头,一大帮子人被押到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
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向他们,凝聚在刀锋上,反射出一个光斑。
韦涵集中精力握紧锋利的短刀,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呼吸,但他的双手还是不自主地颤抖,稍不留神刀尖碰到方邢的皮肤,渗出鲜血。
血液留下的瞬间,方邢露出一副恐惧但又故作镇定的表情,整张脸都渐渐扭曲起来。这种扭曲的表情让韦涵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我放下枪,你也放下刀。”
韦涵盯着对面沉稳举枪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警察,鼓足勇气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啊,这可不行。”韦涵坚定地说着,他昂起头,紧紧握住手中的刀。这座大楼已经被封锁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闲杂人等上来。他就要站在这里,等着媒体过来,让他们把自己说的话传播到各个角落,让智因生物所做的事情无处遁形。
“我就是个无赖,你放下枪,我就不杀他。可要我放他走,还得等那帮子媒体过来,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杀了人,害死了我弟弟!”
提起弟弟时他的一腔热血突然涌上,半晌又被自己生生压下去,心脏抽搐着疼痛。虽然他不学无术,只会吃吃喝喝,喊打喊杀,但手术的字是他签的,害死韦易的,大概也有他一份。
他为什么会签字呢?
为了那承诺的志愿者经费吧。记起这些的那一秒他闭上眼,几乎想用刀尖刺向自己。
一秒后他睁开眼,大脑中拉起一根紧绷的弦。
对面的警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渐渐放下手中的枪。在韦涵眼中,这拿枪指着自己的警察算是挺帅气的那种,看起来不壮,甚至有一点瘦,但整个人非常有力量。他一副正义感爆棚的表情望向方邢,挑衅意味地开口问:“方总,你真杀人了?”
空气中突然有了点火药味。
“没有,我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情,是基本的社会责任感。”方邢小声说着,耸了下鼻子,两眼余光一直瞟向尖锐的刀锋。这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恐惧、绝望,但也足够冷静。
但二十多岁的韦涵不同,没被枪指着的他无畏无惧,空有热血和冲动,听到方邢出声,他就想一刀捅穿他的喉咙,再把他脑袋踩在脚下扔进垃圾桶里,戳穿他的所有谎言。
韦涵冷哼一声,接着不管不顾地,继续抛出他不知从哪儿得到的重磅新闻。
他在方邢耳边大声质问着:“那姓江的一家是怎么死的?”
“江荣华那一家的死,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突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什么东西被点燃,火光越烧越旺。
顾云风诧异地看着韦涵这个吊儿郎当呆头呆脑的绑匪,这人没读过什么书,文化水平一般,做起事来经常智商欠费,但在这次的绑架细节上也算有一点水平。
最奇怪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方邢跟江家一案的关系?
这事他们刑侦队都不知道,他一个无权无势无门路的底层小人物,怎么能接触得到?
“我得到的消息,可是说你借刀杀人,诱导一个身患重病的医生杀害了他们。”韦涵目光挑衅地看着顾云风,声音微微颤抖又不失得意地说着,“我听说还有个女学生,也卷入了这件事情里。”
“谁、谁告诉你的?”方邢的脖子被韦涵用手臂困住,面红耳赤,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是断断续续地问他。
“我怎么会告诉你这个,讲的就是江湖义气,不出卖兄弟。”
兄弟?顾云风倒吸口凉气,心想他是不是对兄弟这个词有什么误解?明摆着被利用了,还谈什么兄弟情谊。
“给你联系了几家主流媒体。”顾云风接了个电话对韦涵说,“再过二十分钟,他们就能赶过来。”说完他盯着双眼发红变得面目可憎的年轻人,向前走几步,神经紧绷,垂着的食指准备随时扣动扳机。
“你别过来。”韦涵挟持着方邢后退几步,刀尖在对方脖颈上又划了一刀。冰凉的触觉让方邢很恐慌,但他还算冷静,没有什么特别作死的动作。
“把枪扔到地上。”韦涵抬起下巴,对顾云风说。
顾云风犹豫了下,看见方邢痛苦的脸色后,他还是弯腰蹲下,把手里的枪放在脚边。他没有站起来,而是以半蹲姿势继续逼问他:“你想让方总亲口跟他们说什么?”
风穿过长廊钻进密封性一般的办公室,经过玻璃窗吹起哨声。许乘月站在顾云风身后不远处,周身都是一阵阵的寒意。
顾云风想,接下来韦涵会说什么?是不是跟许教授有关?有些事他猜到了一部分但不敢说,因为太超出自己的认知。凌晨时分许教授跟他说了一部分这段时间的事,但也藏了一部分。
他获取的信息一直是不完全的,半真半假无法自洽。
虽然不想承认,但实际上,他的内心非常渴望知道韦涵接下来的所有爆料,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击毙对方。
“你到底想让媒体知道什么?”顾云风重复一遍,凌厉的眼神直视对方。
而韦涵咬紧下唇,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他想说出来,但又有所顾虑。这种气氛非常的煎熬,令他异常烦躁。
顾云风看了一眼方邢,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预感,如果方邢能安全离开,他一定不会让这些事情泄露出去。
“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在媒体来之前,先告诉我。”
说着他又将枪口对准韦涵,“你告诉我,我一定放你走,并且保护你!”
楼外传来警笛声,和风声一同闯进大楼,不停地撞击墙壁和窗户,撞击韦涵渐渐失控的神经。
“让他们知道智因生物在做人体试验!”韦涵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我弟弟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他们的试验已经有成功案例了,我要让方总亲口对全世界说,他已经成功把那个脑死亡的死者改造成了人造人!他应该被审判!而不是躲在网络背后删着各种暴露真相的帖子!”
顾云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看向身边沉默着的许乘月。许教授微微低着头,靠在墙壁上,整个人淡漠地看着远处,看起来清冷又疏离。
许乘月在想什么?还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无论他怎么想,靠自己都得不出结论。
顾云风笑了下问:“你见过你口中的这个‘死者’吗?”
方邢的脸瞬间惨白,脸上的表情渐渐缺失,一滴汗落在刀尖上,落地之前就消失不见。
这次韦涵没有再回应他,而是盯着他脚边的枪说:“把枪踢过来。”
“你这样我们都危险。”
“踢过来!”
“行吧。”顾云风一咬牙,抬起脚轻轻把枪踢到他们中间的位置。
他刻意踢到距离韦涵一米多的距离。这个距离看起来很近,只要弯腰就能捡到。这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或许会让韦涵丧失一部分戒心,从而露出无数破绽。
意料之中地,韦涵骂了一句粗话,犹疑了几秒还是弯下腰,手中的刀偏离原来的位置,控制着方邢的那只手伸向前方想要捡起地上的枪。
就在这短短几秒内,方邢左手手背护住自己颈部,侧身从刀锋下逃离。他整个人扑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膝盖支撑身体,左脚绊住韦涵,在对方拿到枪前抓住枪托,让枪稳稳落入自己手中。
接着他迅速翻了个身,枪口刚好抵住韦涵额头上的那道疤,毫不犹豫地摁下扳机。
砰——
方邢面无表情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开了枪,一朵血色的花就这样炸开,韦涵的血喷射到他脸上、衣服上、地上,睁大的双眼死不瞑目。他额头上的那个旧伤痕被血洞一分为二,子弹贯穿整个颅脑,击穿头盖骨,几乎粉碎整个大脑内部。
然后停止呼吸,心脏不再跳动。
方邢盯着流出来的脑浆捂住嘴,恶心地干呕起来。开枪那一瞬间的冲击力太大,震得他头晕目眩,但很快他又恢复正常,握紧手中的枪,擦掉溅到嘴角的血,推开当场毙命的韦涵,在血泊中艰难地站起来。
他脱下沾满血的外套西装,只穿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的LOGO被血污遮住,整个人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顾警官,谢谢你救了我。”方邢用手背抹掉脸上的血,停下脚步举起枪,满脸遗憾地将枪口对准顾云风胸口,“可惜,你听到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对不住了,有些秘密……真的只能带进坟墓里。”
第二声枪响的时候几十只灰鸽从对面的大厦飞来,一同扇动翅膀飞向清澈的天空。
韦涵躺在地上,瞳孔放大,身下是鲜红的血液,半个头盖骨几乎被掀开,死不瞑目。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许乘月望着地上的血,一阵天旋地转,阳光明艳,他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无限放慢,在方邢扣动扳机时,顾云风右脚直接踹向对方胯部,对着他的手腕就是一记横劈。
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顾云风又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电光石火间准备抢下他手中的枪。
在他去夺枪的那一刻,子弹从枪口连续迸发而出,穿透顾云风的外套呼啸而过,弹壳撞向身后的墙壁,又轻轻掉落在地上。顾云风夺枪的手臂晃了下,晃神几秒,觉得身体有点冷。他弯腰喘了口气,摸了下肩膀上沾着的血,大概是轻微擦伤。
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的方邢抢回这把九二式手枪,几乎是爬着进入电梯,拼命按下关门按钮。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刹那,对着门外又胡乱开了几枪,巨大的冲击力下他整个人瘫在地上,体力透支地看着电梯门渐渐关上,迅速下落。
那胡乱开的几枪分散地打在墙上地上,空弹壳落了一地。许乘月粗略扫了一眼,地上墙上总共五个弹孔,远远不及弹匣满弹的十五发。
“我那把枪里只剩六发子弹,现在还有一发。”顾云风脸色发白地按下另一部电梯,“我已经通知了老秦,他们会追过去的。”
“你是不是受伤了?”许乘月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对,刚刚方邢毫无章法地开了好几枪,也不知道哪些打着了哪些没有。
“刚刚那一枪擦着我肩膀了,还弄坏了外套。”顾云风郁闷极了,这点肩伤不要紧,但这皮夹克他很喜欢,平白挨了一枪多了个洞,修也不好修,又没办法买件一模一样的。
只能放衣柜里收藏了。
走出大楼的时候秦维已经带着人去追方邢了,只留下了几个人去二十一楼看守现场。他在电话里跟顾云风解释说方邢没有从正门逃走,而是选择从二楼的窗户跳窗后翻墙离开,窗下是松软的草丛,有辆车停在那儿,在他跳下去的一刻就拉开门把他接走,一路向南飞奔。他们现在紧跟着那辆车,会尽量逼停他们。
“这方总的求生欲爆棚啊,几天没吃饭被打了几拳还能翻墙。”顾云风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他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但没太在意,脱下外套找出车里的简易医药箱,简单包扎了下肩上的伤口。
“秦警官现在在我们正前方一公里处,跟着他就行。”许乘月系上安全带,连上秦维那边的导航。
他总觉得车里有血腥味,摇下车窗也没有任何改善,可能是刚刚在二十一楼时鼻腔内残留的嗅觉。这股味道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掐着自己的喉咙过了半分钟才缓过来。
这是许乘月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韦涵死去的脸不停地在他眼前回放,他很后悔走之前没有替他合上眼睛,如果他死得瞑目,是不是会觉得有尊严些?
虽然他劫持了方邢,囚禁他,折磨他,散布恐慌言论扰乱公共秩序,可许乘月始终对他抱有无限的同情。他们经历过同样煎熬的事,只是结果不同,未来也大相径庭。
相比之下,许乘月要幸运得多。
他闭上眼,阳光照在长长的睫毛上,深呼吸,听着顾云风一脚踩下油门,开上高速疯狂向前追逐着。
大约过了十分钟,强烈的光线刺得他不得不重新睁开眼,下意识地侧身看向顾云风,才发现他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明明开了窗,车里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冷风中几颗汗珠从对方额头滴落,聚集到一起沿着下巴落下。车行驶得越来越慢,渐渐偏离轨道不再走直线。顾云风低下头不知道看了什么,露出疲惫又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了?”许乘月关切地问,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顾云风踩住刹车停下,脸色惨白地望向他。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额角颈部手心的汗突然激增。
“我才发现,我刚刚中弹了,在腹部,可能是胃。”假如是其他部位,大概他已经没办法活着或者说话了。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无力,双眼渐渐失神:“那把枪使用次数挺多的,枪管膛线磨损得厉害,精度比较低,刚中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擦伤。”
说着他把掌心从腹部挪开,T恤染红了一大片,鲜血沿着指缝不停流下,滴到车里触目惊心。
“他总共开了六枪,除了留在那里的五个弹壳,还有一个在这儿。”说着他指了下自己的腹部,在灌满冷风的车内大汗淋漓。
窗外是无尽的农田和森林,许乘月看见他沾满鲜血的手掌和腹部不停涌出的血,只觉得大脑嗡地炸开,眼前的血仿佛延伸出去一大片,连绵不绝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