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方邢电话的时候,林想容正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大汗淋漓地踏着步。
这几天劫持方邢的绑匪放了几个关于她的爆料,这让她在业内的处境很尴尬。秘密在夫家企业的竞争对手那里任职,还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掌握的核心技术提供给对方,这严格意义上不算商业间谍,但说出来也相当的不光彩。
她现在每天都处于电话快被打爆的状态,江家的灭门案加上方邢被劫持的事件,让她不可避免地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几天前她给江泉联系了自己在国外的同学,把他送回学校,从此和这孩子断绝联系。
假如他长大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也不想见她吧。
林想容皱眉看着来电提醒上的陌生固话,本来想挂断,但擦了把汗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
刚接起电话,她就听到了方邢快断气的声音。她先是愣了两秒,确认对方身份后心底涌起巨大的失望,还不得不语气欣喜地嘘寒问暖:“方总您是获救了吗?恭喜啊。”
她从跑步机上走下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找了个地方休息。
“你现在去玉龙大道808号,十字路口对面的转角处有一个蓝黄色的垃圾桶,垃圾桶里有一个KFC包装袋,袋子里面的东西帮我处理一下。”
“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她问。电话那端的方邢似乎是在江边,有轮渡的汽笛声,还有风声和车喇叭。他不像是刚获救的样子,倒是一副逃命架势,他怎么了?又害死谁了?
“一把枪。”
“方总,您别拿我开玩笑了好吗?”
“你现在就过去,把它处理掉,然后派邱露去金沙海滩接我。”
“不是,我怎么处理啊?你这枪哪儿来的?”林想容满脸疑问地擦着脸上的汗,夹着手机换好衣服,离开健身房朝自己家走去。
“我正当防卫,击毙了那个劫持我的疯子。”方邢的声音听起来波动有点大,他狠狠地加重了“疯子”两个字,咬牙切齿地凸显自己的无辜。
“您不会用的警方的枪吧?”
“嗯。”
“那菩萨也没法救您。”林想容叹了口气,两只眼皮都跳个不停,她揉了揉眉心,快步赶路,“但你这是正当防卫,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让你做你就去做!”方邢高声命令着,接着电话就被挂断,只剩下一连串的忙音。
她一听到方邢这种命令的口吻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要自己来收拾烂摊子,和上次江家的事如出一辙。
上次用她好不容易培养的人去杀人不说,还搞得整件事漏洞百出深度牵连到她。惹不起她只好躲着,躲到北欧去休息给自己弄个不在场证明,以为能睡个安心觉。可也不知道王坤当时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在现场留下了血迹,她只好向许乘月暗示了骨髓移植的事情,好早日洗清嫌疑落得清静。
这次呢?方邢怎么就拿着警方的枪击毙了挟持者?他拿了警察的枪,那枪的主人呢?
来不及想那么多,她换好便于行动的衣服和鞋,联系了邱露和其他人去金沙海滩跟方总碰头,自己则临时变了下发型,戴了个口罩出门,打车到玉龙大道,然后朝藏匿手枪的地方走去。
她庆幸方邢挑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这藏匿枪支的垃圾桶刚好在监控盲区,自己又戴着口罩,肯定不会被追查到。尽管这样她还是暴躁地冷笑着,弯下身戴上手套,从可回收垃圾桶中翻出那个KFC包装袋。
也许是隔着层口罩,垃圾的臭味还不算太明显。她嫌弃地掏出藏在里面的九二式手枪,把手套和纸袋都处理干净,打算拆解掉这把枪。
拆开后她才发现枪管膛线已经出现挺大程度的磨损,威力减小精度下降。
枪管内空****的,没有一发弹药,也不知道是刚好用完,还是子弹全被方邢取走另做处理。
她没所谓地摇了摇头,几分钟后重新装好这把枪,放在自己身上。摘下口罩,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抬头看着周围林立的高楼,忽然想起什么,迅速拨下了许乘月的号码。
在一连串的忙音后,她只好放弃通话,转而向许乘月发了条信息——方邢去金沙海滩了,指不定想跑路呢,你们快去抓他吧。
然后她慢悠悠地看了眼时间,根据二十公里外金沙海滩的位置规划起公共交通路线。
他们的车歪歪扭扭地开在高架桥上,沿着围栏渐渐停下来。
顾云风的脸因为疼痛越来越扭曲,他看了眼后视镜,握紧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紧牙关:“我们换下位置,你来开车。”
“现在不是谁开车的问题!”
“这里不能停车,先开下高架桥。”顾云风话音刚落,一辆大型货车就贴着他们飞驰而过,警车撞到围栏,差点直接翻下高架。
强烈的冲击力下两个人猛地向前倾斜,巨大的惯性下许乘月头部撞向车窗,一瞬间的失神后他侧身看见顾云风脸色煞白地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方向盘上喷溅着血迹,指着前方无尽的公路让他赶紧开车。
“你先开下桥,找最近的医院。”
他只好打开车门走到驾驶座,跟顾云风换了位置,又挂挡抬起离合器,踩下油门朝前方继续行驶。
心如一团乱麻,许乘月坐在斑驳的血迹中,抬头看见镜中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和脖颈,眼角突然流下眼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流过眼泪了,自从他接受手术被改造以后就丧失了流泪的能力,那毕竟不是人类真正的大脑,总是少了些应有的功能。
他非常清楚这样的伤势意味着什么,虽然膛线磨损导致子弹精度大幅降低,伤口应该比正常情况浅一些。但受伤的地方是腹部啊,五脏六腑,全都在那一块,人体最柔软最缺少保护的地方。他都不敢仔细去看伤口,怕伤到中弹就无力回天的器官,连点希望都不留。
窗外的树飞速地倒退,顾云风按住伤口处,意识时不时地模糊。汗水沿着脸颊下巴后背垂直向下,浸湿了副驾驶椅背。他用力咬了下嘴唇,用疼痛保持清醒。扭头看见许乘月眼角第一次流下的眼泪,他突然特别清醒。
“你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话音刚落下顾云风就咳了几口血出来,他赶紧闭上嘴,平复呼吸放松四肢肌肉。
“我讲话转移你注意力,你就别说话了。”许乘月的眉间皱成个川字纹,他试着用对讲机呼叫秦维他们,但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可能是刚才被那辆大型货车蹭到的时候撞坏了。他不知道老秦是否还顺利,追到方邢了吗?现在面临怎样的情形?
“等我开下桥,救护车应该就到了。”许乘月不停地跟他讲着话,“你先不要紧张,放松点,不会有事的。”
“我不紧张。”顾云风说,“我在想,要是刚刚他只打到肩胛骨就好了,包扎一下继续上,打哪儿不好,非打心脏。抢了我的枪还打中我,面子往哪搁啊。”
“还好我躲过去了,只打到了腹部,没死应该能撑几个小时。”他乐观地说,然后凝视着许乘月,一半怜惜一半愤怒,“可他不敢对你怎么样,因为你对他们很重要。”
许乘月活得越久,就证明他们的试验越成功,越有价值。其实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完成了这样几乎替代人类大脑的智能芯片,赋予灵魂新的定义?
彻骨疼痛与失去知觉交错着,他看着许教授的侧脸,恍惚觉得许乘月焦虑紧张到极限的样子,和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都完全重合。
有温柔,有冷漠,有热血,也有愤怒和焦虑。他有着完整的人格,有着天赋异禀的能力。就像上天选中的人,在生死边缘被赋予了异于常人的才能。
对自己而言,他不是机器,而是站在面前最真实有温度的人。
大约五分钟后,急救中心突然打来了电话。
许乘月外放着接了电话,一个急促又抱歉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先生,我们的救护车四个小时后才能到达您所说的地点。”
“啊?凭什么?”他差点踩了刹车,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凭空击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开车,但四肢躯干僵硬到无法动弹。
“您所在地的唯一路线上发生了严重车祸,预计处理现场要四个小时以上,处理之后才能通车。”
“什么车祸要处理四个小时?这边是金平区刑侦队,队长在抓捕疑犯时腹部中弹,性命垂危!”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尽快赶过去,已经申请启用直升机救援,但这也需要一定时间……”
挂断电话,许乘月几乎暴躁地跳起来,他后悔开了外放让顾云风听见,万一顾队坚持不住放弃呢?他啪的一声把手机扣回到支架上,猛踩油门开下高架桥,满脑袋都想着别人果然靠不住,还是自己开车去医院有效。
在他准备找机会强行变道转弯时,屏幕上突然弹出一条新闻——郊区一家自动驾驶汽车厂商发生故障,几十辆研发中的汽车同时驶向中心城区,在玉龙大道附近发生连环车祸,严重堵塞交通。
自动驾驶汽车厂商?这个词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想起之前数次被自动驾驶的汽车追杀的情形,后背瞬间又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是这样,他开着车也回不去,照样会遇到交通堵塞。
“方邢在搞什么鬼?”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还是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看起来太情绪化,然后侧身淡然地对顾云风说,“救护车来不了,还有直升机,你别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还能浪费多少分多少秒?
这里离医院挺远,周围都是看不到头的荒地和深林,远处还有没尽头的大海。可他们只是在城市的郊区而已,不是沙漠荒野,却仿佛置身孤岛,孤立无援。
“可我等不及了。”顾云风靠在椅背上,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眼前发黑视线模糊,但他的表情依然平静。
“前面可以停车,就停在那里。”顾云风指着前方说。
“停着等救援吗?”
“不等了。”他摇了摇头,微微起身,“现在就把子弹取出来。”
“什么?”许乘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但还是又问了一次。
“把子弹取出来。”
把子弹取出来,止血,消毒,镇痛,然后满血复活。他以为是在看电影吗?腹部中弹没立刻归天还是托了手枪不好用的福,现在还想拿把刀把自己腹部多掏个洞?许乘月迎着朝霞踩下刹车,停在大片梧桐树的阴影中,几乎目瞪口呆。
太阳完全升起,天空清澈到只剩蓝色,飞鸟从云间而过,低到树梢,高入云层。
“现在?谁?”
“你来。”
“我?”环顾四周,看着玻璃和镜中倒映的自己,许乘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双眼。是的,救护车来不了,直升机谁知道要等多久,四个小时他们确实等不及。
可让他把子弹取出来……
“对,许教授,你,就现在,在这里。”顾云风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得断断续续。
虽然枪管膛线磨损严重,子弹进入得没那么深,但伤口是在腹部,内脏在子弹的高速冲击下肯定受损严重,必须要立即手术。
“可我不会做手术啊……”许乘月的声音变得瑟瑟发抖。
“现学吧。”
我的天——
太疯狂了,他是不是失血过多脑子出问题了?这是许乘月的唯一反应,他握住顾云风发冷的手腕,那里脉搏微弱,他整个人呼吸急促,血压急剧下降,这种情况下神志不清也很正常。
“我是认真想过的。”顾云风看到他抵触的情绪,无奈地补充了一句。
这好像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放手一搏,而非坐以待毙等着苍天大地奇迹降临。
“你和我们不一样,别人做不到的事,你可以做到。
“虽然你一直没有明说,但我知道的。我猜到了,那年你坠楼脑死亡后,大脑被植入一块AI芯片,取代大脑功能,计算你的思维和情感。”
强烈的风涌进车内,顾云风轻轻一笑:“你也可以用来计算我的伤口、我的内脏、我身体里的子弹深度和分秒必争的时间。
“最后,用一个精心计算过的手术来挽救我。”
天边朝日上升,黯淡的明月终于彻底消失,在清冷的晨风中,吹起路边疯狂生长的野草。
“在我心中,你就是一个得到特殊能力的人类,天赋异禀,必担重任。
“后座有个医药箱,里面有双氧水和碘酒,箱子旁边有把刀,当然不是手术刀,普通水果刀而已。”
“有镇痛剂吗?”一阵窸窸窣窣的翻箱声后,许乘月抬头,疑惑地凝视着顾云风,对方看起来极度疲惫,嘴角渗出鲜红的血。
“没有。”
“那你怎么……”
“我能忍住。”说着顾云风拿过那把水果刀,但双手抖动得厉害,最后锋利的刀掉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是你来吧。”他说。
许乘月捡起水果刀的时候,手不住地颤抖,他只好紧紧握住刀柄,把所有力量聚集在一个点上,来控制极端的紧张。
其实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没有这么多的情绪,很少紧张,从不害怕,没有恐惧,在命案现场也能心如止水,再多血也掀不起涟漪。
他没亲自经历过记忆中的事情,就不知道失去的感受。
此时此刻阳光反射到刀尖上,凝聚成光芒,仿佛可以刺伤他们的心脏。
许乘月呼吸时艰难地吞了口唾液,紧张地比画着手势说:“我还没先进到瞬间掌握外科手术全部技巧的程度……”
“你别害怕。”一阵钻心的疼痛后,顾云风咬住血色全无的下唇,抓住许乘月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伤口上方,“直接沿着枪伤取出子弹。”
“无论我什么反应都别犹豫。”
尽管满脑子都是——这不可能这不现实这绝对不行这根本就是在玩命,但许乘月还是点点头,机械地从医药箱里找出消毒水和绷带止血。
许乘月用手指按压着伤口上方,用生理盐水清洗了伤口,清理创面。血水一直在外渗,混合着每一寸肌肤渗出的冷汗,伤口处的皮肤和肌肉向外翻开,暴露在空气中。
好在顾云风还没休克,情况不算太糟。腹部中弹撑了这么久还能保持清醒,要么运气极好打到了不太重要的地方,要么真的是意志力极强全凭精神撑着。
许乘月用剪刀剪开顾云风的上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伤口上方的衣服上有明显血迹,是吐血的结果。这说明十二指肠以上的部位中弹,但奇怪的是,伤口处没有血腥味以外的特殊气味。
“到底伤哪儿了?”许乘月自言自语地说着。
听着顾云风疼痛难忍但依然很微弱的声音,许乘月焦躁得快要窒息。他一次次地对水果刀消毒,握紧刀柄,又一次次放下。
“那一会儿你把子弹取出来,老秦押回方邢,这些事结束后你还要辞职吗?”看许乘月紧张到无法动刀的样子,顾云风开始跟他聊着天。顾云风额头的汗沿着脸颊流到嘴里,他尝了一下,特别咸,咸到几乎流出眼泪。
“还是要辞职。”许乘月犹豫了一下,望着窗外无尽的云,和远处深蓝的海,“这不是尽头。”
“也对,方邢只是整件事的一个环节而已。”顾云风的声音很微弱,他脸色苍白,但看向许乘月的双眼依然闪着光,神采依旧。
他的每一寸肌肤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青筋暴起,蔓延着晦暗不明的氛围。下一秒,许乘月手中的刀尖划入他的伤口处,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呻吟,原本的伤口被割开,暗红色的血蜿蜒着流出。
子弹的进弹口很小,但穿过皮肤进入肌肉后高速旋转,伤口在体内扩大数倍,必须切开表面细小的伤口。
所以当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肤和肌肉后,伤口沿着锋利的刀刃外翻,刺激着成千上万的毛细血管。极度疼痛中顾云风感觉全身像被电流击中,腹部仿佛炸裂,连同着五脏六腑被剖开,疯狂跳动的心脏被暴露在空气阳光中,血液汹涌翻滚。
清醒与休克间他恍惚在想,如果那把刀真的切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疯狂跳跃的它会是什么样子?在他从警的这几年里,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危险、不同的案子。每一次的惊心动魄、每一次的鲜血和伤口,他身后,他身边,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但现在呢?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许乘月也是值得他信赖的人。可许乘月真的可靠吗?他的思维他的情感,按道理应该是无数次的计算后得到的最佳预测。这最佳的预测里,会优先考虑到他吗?会优先考虑到生命吗?
汗水浸湿了顾云风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肾上腺素不断分泌,耳鸣高频尖锐,急促的喘息中他感觉自己马上就会窒息。
他流汗到几乎脱水的身体不停抽搐**着,精瘦有肌肉的手臂紧紧握住坐垫。他闭上双眼,脖颈和太阳穴的血管凸起。
刀刃切开创口后,肌肉之下是白色的肋骨。许乘月拿着手电筒照着伤口深处,才发现消化道和胃部都有细微的伤口,但明显不是枪伤。
“好像……肋骨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情绪突然舒缓了许多。
“我看出来了,子弹打到肋骨上了,断了两根肋骨。断裂的骨骼划伤了上消化道和胃部,导致口吐鲜血。”
“运气真不错,腹部中弹居然没伤到功能性器官。”许乘月感叹着。
他手里拿着把镊子,拨开涌出鲜血的伤口,从两根断裂的肋骨间夹出一颗子弹。
在他夹出子弹将其放进一个小盒子里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没有了一丁点力气。过了几秒钟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缝合好伤口,拿着双氧水和酒精棉进行了大面积的消毒处理。
那颗子弹安静地躺在红色的盒子里,像个经历劫难的见证人。
很快顾云风就清醒过来,他虚弱地擦掉脸上的汗,想换个姿势但被许乘月制止了。
“子弹击中了你的肋骨,断了两根。你别动,这断裂的骨头有时候比刀还锋利。”
“没有伤到器官?”
“是啊,撞大运了。”
真的是撞大运了。
顾云风低头看着已经缝合好的伤口,劫后余生的惶恐瞬间侵袭而来。
在发现子弹进入身体的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近乎绝望,在许乘月把刀刺入他腹部的瞬间,撕裂的刺痛感让他恨不得直接死去。
但就在伤口缝合的瞬间,在他被告知没伤到任何器官的时刻,他内心的惶恐都变得温柔起来。
一片发红的落叶透过车窗缝隙飘进车内,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车内的血迹逐渐干涸,气味被风渐渐带走。
他睁开眼,凝望着天空中炙热的太阳。刺眼的光芒瞬间唤醒他被疼痛占据的大脑。
“还好吗?”
“还好,我活过来了。上天眷顾,让我还能有个未来。”顾云风笑了下说。他本来失血过多,声音低沉又微弱,但这会儿眼中都是光。
“是啊,我特别开心。”许乘月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整理了下自己的衬衣和外套,他其实很羡慕顾云风这一点,总是眼里有光想法坚定,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会让他死掉,相信真相会出现,相信正义总会降临,无论以何种方式。
可他许乘月就不同了,顾云风把刀递给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退缩。
但他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当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占据别人躯壳的非正常人类时,他也不知如何去面对。
更多时候,他是生活中的懦夫,是繁复社会中的孩童,无穷无尽地寻找着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寻找着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休息一下,等救护车来。”顾云风说。郊区的车很少,马路也宽,行人几乎没有,他们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陷入了只剩呼吸声的沉默。
“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呢?值得吗?”
“啊?”顾云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控制住大脑,控制语言的锋利,压抑心里的疯狂。
几乎是一瞬间,许乘月眼眶通红,闭上眼努力抬起头。
“这始终不是我的身体,我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灵魂,我嫉妒自己,憎恶自己,嫉妒得快要疯掉,憎恶到想自我毁灭。”
听到这种话,顾云风一定很惊讶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受人蛊惑,还是自始至终这就是他心底的伤疤,是自我人格的否认?
他也不知道。
只觉得这种处境很糟糕,嫉妒愤怒又胆小自卑,情绪变得无法控制。他始终不敢认同自己的身份,不敢深究自己的历史。
他究竟是人类还是机器,究竟该心安理得地享受从天而降的一切,还是将其还给原来的主人?
许乘月沉默地低下头,不想说话。阳光很刺眼,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中突然跳出来的一条消息打断了他们的沉默。
发信者是林想容。
——方邢去金沙海滩了,指不定想跑路呢,你们快去抓他吧。
金沙海滩?
就在前面的海边吧。
“谁发来的消息?”
“林想容。”许乘月解开锁屏,屏幕上还是之前他偷偷给顾云风拍的照片,没有睡醒但眉眼很温和,让人无比安心。他一直没换背景,懒得换也不想换。
“她说方邢去了金沙海滩。他去那儿做什么?”
顾云风按压着缝合伤口的上方,忍住伤痛迷茫地摇头。骨折的肋骨发出咯吱声响,刚刚的动作更加剧了疼痛。
“她为什么给你发这条信息?她是方邢的下属吧,没听说他们不和啊。”
林想容不喜欢方邢这个领导的作风做派是真的,但绝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这么快就自动跟警方通风报信。但接触了这么久,他也大概了解了这个女人的作风,知道她做事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许只是一时愤怒或者突然兴起。
“她就喜欢这么做事,把事情搅得天翻地覆。”许乘月冷笑了一声,直接拨通林想容的电话,提高音量质问她,细小的电流声都传递着无尽的焦躁。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啊,我很无聊,又觉得你们有趣,所以帮帮你。”她的声音轻快上扬,虽然他看不到她的脸,但相信她肯定是嘴角向上神色张扬。
就像在看一出好戏。
“你的朋友还活着吗?我听说方总袭击了警察,可能打死人了。他正后悔着呢,一时冲动就开了枪,明明只是正当防卫,现在变袭警杀人了。”
“活得好好的。”说着他开了外放并录音。
林想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那我就放心了,方总啊,就是冲动,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违法犯罪。”
她逆流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迎着反方向走向地铁,戴上口罩刷卡进站。
这个时间街边餐厅人满为患,地铁里倒是不那么拥挤了。
这几天的事情对智因生物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声誉影响,虽然大部分消息被压了下来没传得满世界飞舞,但刚上市不久的股价还是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大幅度下跌,短短两三天市值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二。
现在方邢又面临袭警的指控,非法试验也已经被小部分人知晓,估计很快方邢就要下台坐牢去了吧。
到时候智因科技会把责任全推到方邢身上,撇得干干净净,陆永再一装傻,等待方邢的就只有身败名裂牢狱终生,要么就赶紧跑路走人逃到国外去吧。
想到这里她差点笑出来,坐在地铁里对许乘月说:“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医院吗?”她本来想说自己捡了把九二式手枪,开口的瞬间还是没说出来。这把枪她不准备做什么特别的处理,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衣袖中,幻想着或许某天能用上。
“正准备去。”说完许乘月就直接挂了电话,他不喜欢和这个女人说话,如果不是必要,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连她的声音都不想听见。
她曾经说过和许乘月的关系很不错,究竟有多不错?她对自己的了解甚至超过他的自我认知,每一句话都是从语言到气势上的绝对压制。
“你怎么突然就挂了?”
“哦,她不会说什么有用信息的。”许乘月低下头。
“那你为什么会愿意跟她合作呢?”顾云风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苍白但多少有了点血色。他一只手捂住嘴猛烈咳了几声,摊开手掌也没有血喷溅出来。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威胁你了?”说完他身体向前倾。
“没……”许乘月温暾地说着。
“你可以告诉我的。”他凝视着许乘月的双眼,抬起头,眼眸深邃复杂,“如果现在不想说,就以后再说吧。”
“老秦,你们……”接到许乘月的电话时,秦维正在桥边吹着风。
“被那孙子跑了。”
“你们这么多人都没追上?”
秦维点着烟,使劲抽了一口,羞愧到差点呛到自己。海边的风很大,天海连成一片,吹起飘浮的云和翻滚的浪。环顾周围,他这儿人手确实挺多,七八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居然被三个人给耍了,其中还有个小姑娘。
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追到海边,他坐着一艘游艇跑了。”老秦拍着自己的大腿长叹一声。为什么会跟丢他也挺纳闷的,他们七八个人开着三辆警车紧紧咬住对方车尾,正准备两面包抄逼停对方时,车里一个小姑娘突然摇下车窗,丢出几个烟雾弹。
眼前瞬间被白色浓烟遮住,继续向前行驶时到一条岔路,他们三辆车分了两路继续尾随,冲破浓雾后两辆警车终于逼停了目标车辆,但暴力打开车门后,才发现车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片地区未经开发,周围很荒凉,没有房屋建筑,只有公路旁的一大片树林。他们一行人走下公路进入树林,沿着踪迹搜索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在穿越整个树林到达海边后,才看见码头上一辆游艇正渐渐开出,飞速离开海岸,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听到秦维的描述,躺在病**顾云风捂着腹部的绷带坐起来,他踩着拖鞋从许乘月手里拿过手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他本来不好意思训斥比自己大的前辈,但从方邢离开被绑架的大厦时他就在奇怪,那么多人堵在门口,怎么就被方邢跑了?
就算他是翻墙走的,他怎么知道有警察守在门外的哪里?又是谁叫的人来接应他?
三辆警车七八个人追他,都追到海边了还让人给跑了?
“他坐游艇跑了,你们怎么不追上去?”顾云风气急败坏地质疑着,“老秦,不是我想冤枉你,你好好查一下跟去的人,有没有谁通风报信?”
“而且一个两天没怎么吃饭休息的人,居然能徒步穿越五公里的树林到达海边?”
他简直怀疑是警车把方邢送上了游艇!
“顾队,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他袭警的事情,就觉得他一个受害者,虽然杀了绑匪,但那也是正当防卫……”一个同行的警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我不是早就说了,他抢了我的枪,枪支丢失的后果你们知道吧?知道吧?”
他平白无故挨了一枪,差点送命,结果这群人居然连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也没抓到?
还好他没死,不然真是亏大发了。
他深呼一口气,没继续骂下去,心里想着自己不是也差点栽在这个无精打采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手里吗。
枪还被人家抢了,说出来也挺丢人的。
他正对着电话发脾气,护士推着车进来,许乘月赶紧冲上去把他推过去。
“28床的病人,不要大声喧哗,请躺在病**静卧。”在小护士的眼神压迫下,他只好暂时闭上嘴,乖乖地躺到**,等护士换好药走人后,换上正常语调继续打电话。
“和方邢同行的两个人是谁?”
“一个开车的司机,还有一个女孩子,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
“应该就是邱露了。”他说着望向许乘月,得到对方的点头赞同。
“谁?”
“江家那起案子中,江水珊的家教。”
“啊?那案子跟方邢有关系?”
“有。”顾云风对秦维说,“恐怕韦涵打算爆料的事情中,有一条就跟江家的案子有关系,可惜被智因生物压下去了。”
“当时对这女孩还真没怎么在意……”
“她隐藏得深啊。”顾云风抬头看了眼满满的一大瓶药水,生无可恋地说,“现在重新调查邱露的家庭情况人际关系。”
这瓶药水要按照这个速度打完估计要三四个小时。因为胃部和食道被肋骨轻微划伤,他食物吃得不多,主要以输液为主。
自从认识许乘月后,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医院常住了。
除了第一次是许乘月住院,后面两次都是他自己受伤,一次比一次伤得严重,好在都没留下后遗症。许乘月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打游戏,他把脑袋凑过去,一边看一边瞎指挥。
就在几个月前,许乘月还是一个业余时间只看专业书连电影都要跳着看的无聊教授,把时间利用到极致,不懂生活也毫无娱乐精神。可现在,他却坦坦****地浪费大把时间打游戏。
游戏能带给他什么?快乐?愉悦?还是随波逐流的安全感?也许他只希望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有着普通的爱好普通的生活,而非科技赋予他的沉重枷锁。
窗外天空阴沉,密云翻涌,没多久就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很有节奏,许乘月放下手里的手机,走到窗边关上窗户。他拿了张纸巾擦眼镜,因为没睡好黑眼圈很重,但依然眉眼清秀,眼中似有星辰。
“我的辞职报告已经交去了?”关好窗他继续坐在床边打游戏,打了几局后突然想起来辞职的事。
“交了。”顾云风有点郁闷地说,“本来应该你自己交的,而且在正式批准之前你也应该尽量到队里。”说完他用余光瞟了眼许乘月,“不想去也就算了,不强迫你。但是一个人住还是不安全的……”
“噗——”许乘月忍不住笑了出来,“是你不安全还是我不安全?”
“都不安全。”顾云风一本正经地回答,“而且我又受伤了,行动不方便,需要人照顾。”
“你哪里行动不方便了?”许乘月挑了挑眉毛,除了肋骨骨折了两根,腹部有个伤口,四肢健全头脑清醒,虽然不是生龙活虎,但也没有行动障碍啊。
“四肢残废骨头散架。”
“滚吧。”
他看着顾云风眨着无辜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也有挺可爱的一面。
在这之前他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道屏障,总是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彼此。而那颗卡在顾云风肋骨中的子弹终于冲破了屏障,在水果刀割开伤口的剧痛中,在鲜血涌出的生死瞬间,他们这两颗跳动的心脏终于挨在了一起,听见了最信任的呼喊。
许乘月最渴望什么?渴望做个正常人类,渴望体验人类从生到死的所有日常。他何必要在意这是谁的身体,什么又是他的灵魂?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灵魂与这副身体相连,那这就是他的身体。
他应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得到想要的自由。用身体和心灵同时去体会。
两秒钟的敲门声后,门被直接推开。应西子穿着一件酒红色的毛衣裙,背个黑色贝壳包,依然是雷打不动的细高跟,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她的头发有点湿,身上的毛衣也沾了水,看样子淋了雨。
“我听说顾队又受伤了。”她着重突出了“又”字,手里拎着水果直接放在柜子上。这次住院不是在瑞和医院,毕竟瑞和现在深陷舆论漩涡,再加上它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顾云风就选择在家附近的医院办了住院手续。
“是啊,腹部中弹,运气很好地没伤到器官。”
“那真是非常幸运了……”应西子点头,说着还好没什么后遗症。她找了把椅子坐下,犹犹豫豫地看着许乘月,想说些什么但不好意思开口。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许乘月被她盯得很心虚,用手摸了一把脸,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我想单独跟顾队说个事。”她抱歉地低下头,“乘月你回避一下吧?”
许乘月关门离开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那枚子弹打中你的腹部,越过表皮和肌肉,直接卡在了肋骨上?”应西子掀开他的病号服看了下缝线后的伤口,感叹道,“你真是个人形锦鲤。”
“锦鲤个鬼……被个大叔打了,对方还携枪逃跑,携的我的枪啊。”说着顾云风挥了挥手,“你别掀我衣服……”
她没理会这种诉求,手里拿着CT片子,又仔细观察着伤口——“这伤口是乘月用水果刀切出来的?”应西子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顾云风,在得到勉为其难的肯定后,她忍不住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哈哈哈地大笑三声。
“好笑吗,差点我就见阎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想到水果刀我就忍不住……”说着应西子捂着肚子笑起来,“感觉你被当成西瓜切了。”
“照你这情况,等骨头长好就可以了,估计也要个把月……”
“行,知道了,好的。”
顾云风完全不想再谈他受伤的事情,这工伤总让他觉得怪丢脸的。他也不可能住院太久,估计下周就回家了吧。他调整了输液管药水的流速,换了个姿势坐在病**。
“现在瑞和医院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被调查了啊。”她叹了口气,“我爸也去配合调查了,你说他……”
“给他找个好点的律师。”
“啊?”应西子茫然极了,沉默了好久拿出手机,“就是你发消息跟我说的那件事……”
“对。”他点头,“现在可以确定,乘月在瑞和医院住院期间,被植入了AI芯片代替他的大脑功能。这类手术都是你父亲做的,好像是把芯片连到什么人工脑神经上,只成功了许乘月这一例。”他顿了顿,捋了下几根已经好久没剪快要遮住眼睛的头发,“我不了解原理,但肯定跟应医生脱不了干系,那些没有成功的案例,究竟算医疗事故,还是谋杀呢?”
“如果他只是履行医生的职责……你不如早点替他找好律师,争取一下。”直截了当地说完后,顾云风凝视着她的双眼,看着她眼中的情绪从茫然变成紧张、惊恐,再到质疑。
她双手颤抖着,脸上每个微小的面部表情都被无限放大——颈部频繁的吞咽动作,缓慢睁大的双眼,微蹙的眉头。最终她还是冷静下来,扭头望向窗外阴暗的天空。
暴雨过后天还是阴的,密云依旧,有几只鸟低空飞过,张开翅膀,看着一点都不自由。
从她拜托顾云风私下调查许乘月的意外事故起,她就应该想到这一天。
事实上她也确实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想象着,也许有一天她的父亲会被铐上镣铐,也许有一天她心中的童年英雄会变成万人唾弃的阶下囚,甚至逃之夭夭埋下阴暗的秘密。
当这天来临,她会后悔最初的选择吗?后悔为许乘月这个如今只剩友谊全无爱情的男人伸张正义吗?这个自她少女时代就开始喜欢的人,这个从未给过她回应的人,这个不属于她,她现在也不再爱的男人。
她为他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雨后的空气终于没那么混浊,好像洗刷掉所有污秽,漫过远处的高楼、江河、山峦和天际。
“这些对你来说应该很残酷。”
是啊,当然残酷了。应西子缓缓地转身望向他,她自己也不明白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找一个答案,为了所谓的真相,还是为了心里固执守护的那一点点正义感?
顾云风继续说着:“可我还有个请求。”
“什么?”
输液瓶终于见底,他没有叫护士来,而是自己拔掉针管,摁住胶带,穿着拖鞋走到应西子旁边。
“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审讯调查下,拜托你和你父亲,都不要说出乘月的事情。”
“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他的大脑来自一枚芯片,那太危险了。况且,警方定罪要有证据。”他恳求道,“在我知道来龙去脉的第一个瞬间,想到的就是——芯片是定罪的重要证据。”
“你什么意思……”
虽然现在整个事情只看到了一点点的山峰,哪些人牵涉其中、哪些人独善其身,他通通不敢确定。但他能清晰地预见未来可能发生什么,许乘月可能面临什么。
“没有这个证据,很多人就能逃脱制裁。”顾云风压低声音说,“可把芯片取出来做物证……这怎么可能?”
他重复地强调一遍:“这相当于要了他的命,根本不可能。”
应西子诧异地看着他,双唇微张:“你想让……乘月的这件事不了了之?”
顾云风下意识地看了眼病房的门,目光仿佛穿透木色的门到达门外。他脸色难看地点了下头,握紧的拳渐渐松开。
这一切好像和他的初衷背道而行,相当于让他亲手把自己想伸张的正义压到脚底,埋进土壤,沉入水里,最后分解为无人知晓的尘埃。
然后他推开病房门,坐在长椅上打着游戏的许乘月抬起头,嘴角向上,望着他的眼眸似乎有光。
——自己这样做一定是值得的。
他轻轻跺了下脚,阴暗的走廊上亮起灯。
在走廊长椅上坐着的时候,许乘月一直在打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模拟了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每个关卡面临至少四五个不同的选择,一旦抉择错误,要么一事无成,要么家破人亡,最惨的,就是提前Game Over。
很多人打低分留言,说游戏的设置有问题。无论怎么选择,最终还是会Game Over,好点的结局死亡时子孙绕膝,一般的结局也就是个晚年凄凉,有点钱在敬老院度过。他们嚷嚷着加一个长生不老的结局,赋予人永无止境的生命和永不停歇的故事。人人都是过客,事事都能洞悉,这才是终极赢家,绝对胜者。
许乘月对这些倒是不强求,他会来来回回地提前结束游戏,就为了确定选项,选一个最符合心意的结局。其实放在之前,他很快就能破解游戏的一切设定——所有主线支线、每个选项指向的结果。
但现在他懒得这么做了,如果事事洞悉,游戏的乐趣还在哪儿呢?普普通通打一场游戏就好,该死死,该活活,上学就是上学,工作就工作,生病了去医院,忘记做饭就去餐厅。
他选择了一个小男孩的角色,幼年时就被认定是一个资质普通的孩子,但幸运的是家庭和睦父母恩爱,一路的生活也基本上顺风顺水没什么大的波折。
照理说这种无聊的生活应该很乏味才是,但他莫名觉得很有趣,不厌其烦地试着不同选择,高考选什么专业,毕业找什么工作,结婚的时候又选择谁做伴侣。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普通的,风平浪静的,温暖又无趣。
就在他乐此不疲地尝试时,手机屏幕插进一串号码,游戏画面被切出。
陆永久违地打来一个电话。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但最近却令人胆怯又畏惧的声音,温和儒雅地对他说:“乘月,听说你准备离开刑侦队了?”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实验室了,回学校一般也就是上课教书,文章一篇没写,欠了一大堆东西要交。他都怀疑自己后续的职称能不能保得住,毕竟一直都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保不住也无所谓,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没有所谓的事业心,也没成家立业的烦恼。
对,他是真没这种烦恼。没有父母的念叨,也没经济上的压力。听学校的老师说,养小孩很花钱,可他不用养小孩,毕竟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可如果自己有天想要个小孩呢?那不如去领养一个。他仔细地回忆了游戏里面生养小孩的部分,觉得也挺有趣的,值得尝试。
实验室的机房昼夜不停,设备有点老,但数量众多还是够用的。许乘月推开门,陆永坐在一台电脑前,手撑额头打着瞌睡。他的头发又白了好多根,发际线还好,没秃得太厉害。穿着一件学校的文化衫,外面套着风衣。听到推门的声响,他吓了一跳,赶紧清醒过来,看见是许乘月才松了口气。
“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几天提的申请,队里还没批下来。”他把自己常用的位置收拾了一下,上面沾了一层不薄的灰,用纸巾擦了两三遍都还是黑的。抽屉里的书被他翻出来,整齐地摆在书架上,他不怎么看,基本就是做个摆设。
“你怎么没提前跟我说……”
“前几天经历了我承受不了的现场。”他随便编了个故事说,“我的领导受伤差点死掉了,从那天起我的心灵受到了创伤,感觉自己可能无法担此重任。”
“所以申请都没批下来你就不去了?”
他点点头:“突然见不得尸体、血,还有骨头。一个人在我眼前被手枪轰开了头盖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到现在还会每晚出现在我的想象中。”
他看着弓着腰坐在那儿的陆永,觉得陆教授好像变得苍老了许多。
他们认识多久了?从十年前到现在,整整十年。那时候陆永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讲师,教他们专业课,上课的时候喜欢放各种名人传记,有一次放了图灵的电影,搞得他尴尬了好久。
但在一年前,他却能站在这栋楼的楼顶,将自己的学生硬生生推下。
然后剥夺他的生命,操纵他的记忆,还企图控制他的灵魂。
假如没和林想容达成约定,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陆永,能躲就躲,没有必要绝对不碰面。
许乘月拿了本书在手里,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篮球场上的学生们。他们都是一群大一大二的学生,穿着短袖T恤一脸稚气,在低沉的云层下打着球。
过了几分钟天下起雨来,这几个男生在雨中玩了几分钟后,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地离开了球场。最近的天气一直不太好,要么阴天要么下雨,忽冷忽热,极易感冒。
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合着机器的嗡鸣,还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让许乘月恍惚又回到了第一次来到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场景。
那是七年前的秋天,十月下旬,当时陆永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太好,不时轻咳几声,大概是感冒了。许乘月拿着几本书走到窗边,对正在研读书籍的陆永问好,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
许乘月记得那是个晴天,日落时分的阳光打到陆永脸上,让他这位老师看起来特别的温文儒雅,目光柔和。许乘月清高傲气地站在他面前,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
许乘月转身把目光投回到室内,这里的布置和七年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设备换了好几次,学生走了好几拨。无知少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曾经儒雅的老师也让人越来越陌生。
其实他现在也不敢确定这些记忆是不是真的,既然他的大脑由AI芯片替代,那他的记忆自然也是人为设定的。记忆中没有关于陆永的负面评价,大多数都是这种温馨美好的场景,所以陆教授究竟是不是迫害自己坠楼的元凶,许乘月也没法确认。
按照林想容的话,自己的“脑死亡”是陆永亲力亲为,是陆永把曾经最信任的学生变成一个洗掉记忆的机器人。
而在他好多次的梦境中,风越过山川、河流,自己站在实验室的楼顶,抱着台笔记本电脑,一步一步向后退。黑暗的阴影中陆永朝自己走来,脸上只剩冷漠和怜悯。
然后他握着匕首的双手不停颤抖,在身后的惊涛骇浪和身前的暗流涌动中,慌乱地选择了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无论怎么看,陆永的嫌疑都很大,即便自己不是被人为推下去的,那也一定是被人逼迫着坠入楼底,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意外或自杀。
“陆老师,其他学生呢?今天怎么没来实验室?”他放下手里的书,看着空****的实验室对陆永说。
“他们有个户外拓展活动,本来也叫了我,可惜我最近感冒了,就没去。
什么时候去我家吃个饭?你师母挺惦记你的,然然也是。”
“您什么时候方便?”
“就这周五吧。”
“好。”许乘月点头,然后看了眼墙上摇摆的钟,双腿交叠端正坐好,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抬头看着陆永头发上又多出的白色说,“陆老师,最近听说智因生物的事情了吗?”
“涉嫌非法人体试验?”陆永面不改色地问。
“是,CEO都换掉了。前任CEO方邢,现在已经上了通缉令,应该快抓住了吧。”说完他直勾勾地盯着陆永的脸,总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但事实上陆永只是轻微皱了眉,没出一滴汗,神色也没有任何惊慌。他拍了下袖子上的灰尘,拿几张纸巾擦着桌子,满脸遗憾地说如果不是这个事,自己还是很佩服方总的。
“那人体试验的事,您怎么看啊?”
“就看有没有证据了。”陆永笑了一下,“估计是死不承认吧。”
“爆料出来的两名受害者,一个是女孩,家里人明显只想要钱无所谓真相。另一个去世的男孩韦易,原来和哥哥相依为命,现在哥哥也去世了,已经基本没有家属。”许乘月说。
他们层层拨开的家属群体中只有为赔偿款疯狂的家人,还剩一些连有赔偿款这事都不知道的远房亲戚。
这两人的家属算是没指望了,唯一能指靠的只剩其他隐藏的受害者家属了,也许哪一天他们会重新站出来,站在所有人面前,控诉家人遭遇的痛苦。
想到这里,许乘月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就是隐藏的受害者啊。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家属,但本人还活着。只要活着,他们就永远能被控诉,永无宁日,提心吊胆。
“后续智因生物会怎么发展?”
“我估计,换一批高管,继续之前的老路。”陆永说。
说着他放出一个智因科技高管会的视频,视频中出现了林想容,她穿一条黑色长裙,画了个淡雅的妆容,代表智因生物参加了集团总公司的会议。
视频里智因科技的万总做了一番沉痛的自我检讨后,发着誓说自己一定要清理队伍,不让任何人或者团队成为业界毒瘤。许乘月看着觉得有点可笑,但想想还是没有笑出来。
于是他对着视频里的林想容笑了笑,几秒后走到陆永身边,弯腰对他说:“教授,你认识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