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全二册)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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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风一出院就受到了夹道欢迎。

回刑侦队的那天他小心得不得了,不出所料地在享受夹道欢迎后就被赵局狠狠批了一通。那把下落不明的九二式手枪一直没有踪迹,他们调了当天大楼附近以及方邢逃跑线路中的监控,最终发现方邢中途下过一次车,但具体做什么监控没拍到。

按照他的经验,有些人会中途把枪扔掉,目的是避免枪上装有窃听器一类的东西。方邢在逃离途中冒着危险也要下车去某个地方,极大可能就是处理枪支了。

他们走访了现场,再根据这几个线索逐步缩小摸排范围,确定了几条街,再搜索街道上的垃圾桶,只可惜最后也没找到。

是被什么人拿走了吗?

顾云风拿着电脑坐在办公室里,从清洁工怀疑到方邢的儿子,再到智因生物的各路高管,以及林想容。

会不会是她呢?

一阵狂风从窗外吹来,他捂着腹部一阵刺痛。虽然出院了,但他断掉的肋骨还没好彻底,刚不小心吸了口冷风,风从气管直灌入胸腔,再到腹部,冲击着肋骨,让他感觉到一阵刺痛和阴冷。

新闻上推送了几条智因生物的讯息,基本都是关于传闻中的非法人体试验。许乘月的事他算是给压了下去,现在外界不知道,只要他自己不说出去,永远就不会有别人知道。

智因生物以及其入股的瑞和医院这些天倒是遭遇了不少口诛笔伐,门口总是有几个记者在跟拍。他看着这报道,忽然觉得心里非常舒畅。紧接着门被推开,舒潘裹紧自己的外套,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冲他喊着——“顾队,找到方邢的行踪了。”

“位置?”

“东经102.27°,北纬27.9°,方邢带的司机五分钟前在山区的一个景区发生过信用卡交易。”

五分钟前……他接过解析得到的位置地图,算了下,发现大约要五个小时的飞机和大巴才能到达这个地方,五个小时的时间,犯罪嫌疑人会逃到哪里?

“通知当地警方,把拘留证和你的警察证复印一份。

“还有文昕,订机票,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出发。”他把地图往桌子上一拍,换了件大衣套在T恤外面。这个季节山里比较冷,得多穿一点。

走到门口时,他看见有个大叔推着个车在卖糖葫芦,红色的山楂和水果包裹着糖。他都不记得多久没见到过这种东西了,于是赶紧拍了一张发给许乘月。

“你想吃吗?”

五分钟后,顾云风依然没有收到回复,他颇有怨言地又发了一句——我要出差了,半个小时后。

神奇的是,这条消息许乘月秒回了,打了几个标点符号问:“找到方邢的行踪了?他去哪里了?”

“S市。”

“我要去吗?”

“你不是离职了吗……”顾云风一头黑线地看着他的回复,接着对方又久久没了下文。

什么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按捺不住地发了个具体地址。

到达青山机场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天很阴沉,密云漫天,让人透不过气。

听说这边阴天是常态,有时候能连着一个月见不着太阳。既不下雨,也没阳光,空气压抑,且伴随着黏稠潮湿。

按照计划,顾云风准备在五个小时内到达发现方邢司机行踪的县城。但实际上,五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也才刚到目的地机场而已。

产生交易的信用卡来自方邢的司机,可发生地点宁洛县却是方邢的老家。

从机场到县城开车大概要两个小时,联系当地公安给他们配辆车后,几个人就在机场大厅前的围栏旁站了一排,极其不耐烦地等着迟到了快半小时的专车。

顾云风拿着手机和许乘月发着消息。南浦市到这里每天就两趟飞机,一趟下午一点,一趟凌晨一点。许教授错过了下午那趟,他要是想来,就只能明天了。如果不怕太累,他也可以坐凌晨一点那趟,但那样大半夜地跑来,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八成得自己打车。

“顾队,我们一会儿到了县城,方邢会不会已经跑了?”舒潘整个人趴在围栏上头晕目眩,刚刚的航行中经过了气流颠簸,而这里本身就是高海拔地区,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原反应还是间歇式晕机。

“可能性很大。”顾云风递给舒潘一瓶水和药,怜悯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来颗红景天,抢救一下。”

说着他浏览着周围的地形图:“这边都是山区,进县城不容易。”

“什么意思?”舒潘敏锐地抬起头。

“天气好的情况下,我们坐车进去至少要四个小时,要是半路下雨,不被迫滞留睡山里就不错了。准备好天黑走夜路吧,而且路不好,很颠簸。”

他一说完,舒潘就拎着自己土味满满的橘红色背包开始翻各种口袋,费了一番工夫后,终于在背包第三层内侧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小板晕车药,热泪盈眶得像是看到了救星。

“你这身体素质不行啊……”

“哎哟,天生平衡感不行,没辙。”舒潘一口吞下晕车药,喝掉半瓶水,双眼余光瞟着顾云风的手机对话框。

他隔老远看那对话,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脑袋伸过去问:“顾队你在和谁聊天啊?腻腻歪歪的,是女人吗?”

“男的。”

“咦?”

“许教授,他明天也过来。”

顾云风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他这会儿正在给许乘月发进山的地图,被这么一说赶紧仔细阅读了半个小时内的所有聊天记录,发现所有对话都围绕着工作,相当正常。

哪有腻腻歪歪?

舒潘哪只眼睛看到自己腻腻歪歪了?!

“许教授不是办离职了吗?”舒潘好像突然找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头也不晕了,呼吸也通畅了,耳聪目明,思维清晰。他探出脑袋极力想要偷窥他人隐私,但顾云风直接把手机收起了,没给他任何机会。

“他想来,我有什么办法。”顾云风摊手说,“我也阻止不了他为人民群众奉献自我的精神。”

“咦?”

“咦个鬼啊咦。”顾云风扬起手,对着舒潘的后背又是一拳。

“那许教授还住你家吗顾队?”

“你干吗?”

“我就问问啊……”

看着顾云风一脸的关你屁事,舒潘恍然大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没否认就是还住你那儿对不对?”

“我的天,为什么离职了还住你那儿,门坏了不是早应该装好了吗?”

顾云风不想说话。他给当地公安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催着他们赶紧过来,不然他们就自己打车过去。他努力做点事情想分散注意,但舒潘的声音还是在耳边狂轰滥炸。

“哎呀妈呀,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

“我也不想啊,主要是现在一直担心许教授的安全,要不给你个任务,做他的贴身保镖?”

“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赶走他了。”

舒潘翻了个白眼,赶紧岔开话题:“我就奇怪了,坏个门而已,修好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怎么就一拖再拖,最后拖了几个月?”

“那你们这跟同居有啥区别……哦,区别就是许教授是男的。”他突然联想到以前顾队是有女朋友的,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对啊,许教授是男的,这么想想好像也没啥,男人的友谊,历久弥新。”

“你嫉妒了?”

“还真是,可不可以把宠爱分我们一点?”舒潘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滚滚滚。”顾云风挥了挥手,一脚踹在舒潘行李箱的轮子上,推着晕头转向的他走向姗姗来迟的警车。

“哎哟,真的是山路十八弯啊。”还在车上舒潘就忍不住拿了个袋子吐起来。他平时其实不怎么晕车,大概是高原反应加晕车的双重效应叠加,他整个人跟瘫痪了似的,半躺在车里嚷嚷着要拿笔写封遗书。

崎岖的山路上过一两百米才能看见盏路灯,路边的围栏不高,山林叠翠,涧溪幽深,盘山公路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要是不小心撞上去,粉身碎骨不说,没个十天半月的还拼不出全尸。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白天这里的天空是阴沉的,密云遍布见不到阳光,但到了晚上整座山像是置身云雾之中,夜空星光一片,月光清冷。

去方邢所在的县城要翻过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位置刚好在下山道路的半山腰,根据最新的情报,方邢大概率就藏身在这片地区。

当地警方走访了信用卡消费的店家,老板描述说持卡人是一个脸色发黄气色不太好的中年男子,辨认警方提供的照片后,确认正是方邢本人。

身材矮胖肤色黝黑的老板说方邢在他店里买了一些生活用品,随后就沿着五十米外的国道开车离开。他开始是想用现金的,但掏了下口袋才发现自己忘带了,附近又没有ATM,没办法只能刷卡。

顾云风打着手电继续研究这附近的情况,沿着地图上的山脉向下看,方邢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距离消费处不到十公里,没准他还真是回了自己老家休息。

他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把目标地点标出来,递给前排的司机要求前往该处,然后转身靠在后座椅背上,问舒潘:“你那学弟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方越加?”舒潘半闭着眼睛,脸贴在开一半的车窗上,努力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他啊,自己在家里好吃好喝,我们的人在他附近苦苦监视。”

“他爹跟他联系了吗?”

“目前是没发现。”舒潘蜷在后座上,生无可恋地说着。他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也就是酸水,搞得车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味。

十五分钟后,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方邢儿时生活的地方宁洛县。忍耐已久的舒潘在车停的瞬间就冲出去,抱着一棵树吐得稀里哗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伙喝多了打算耍酒疯。

吐完之后舒潘抬头,才发现这县城比他想象的要破败很多。

夜晚的宁洛县几乎没有什么灯光,这里的人没夜生活,也不喜欢夜生活,路边有个烤串摊,顾客也不多,老板嘴里叼着根烟,满头大汗地在缭绕的烟雾中忙碌着。旁边一堵围墙上挂了盏青灯,拖线板连到墙后,一看就存在安全隐患。

“烤串吗?”顾云风问其他人,手里还拿着飞机上带下来的干粮——一个干瘪的面包,走在月光下的阴影中。

“现在?”舒潘看了眼他手里的面包,再看看挥汗如雨卫生成谜的烧烤摊,混合着胡椒孜然的味道钻入鼻腔,和空气一起沉醉着进入身体里。

他兴奋地点头,正准备冲上去,却被顾云风拦下:“这老板可能认识方邢,你们注意下。”

方邢读完书回国后就留在了南浦市,两年后卖掉老家房子把父母接到了南浦,然后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地方。

他老家这边也没剩下几个亲人,老人大多数寿终正寝安静地离开,和他同年龄的人都拖家带口地在外面打拼,县里只剩留守儿童和为数不多的老人家。

因为没什么亲人,在大山之中调查方邢的藏身之处也有点困难,好在他们发现方邢在附近的天水村有个曾经关系密切的结拜大哥,这次回老家,他多半只能投奔这种失联多年的兄弟了。

“老板。”顾云风找了个桌子坐下,对高瘦的老板招了手。

“哎——”老板热情地拖着尾音,目光投向这几个看着就不像本地人的男人,“您几位要吃点什么?”

在几个人报了一大堆烤串后,老板乐呵呵地回到烟雾中翻滚着手中的串,周围的客人渐渐散了,只剩下顾云风他们这一桌,这老板就开始跟他们聊起天。

“你们来旅游的?”

“对,安排了半个月的行程。”顾云风点头说,“就是这边交通太不方便,想租个车,但又没什么了解。”

“租车?”烧烤摊老板叫吴衡,他摇了摇头说,“真不建议你们租车,这边都是山路,路不好走,自己开车挺危险的。”

“是,所以我们也纠结着呢,找个当地老司机是最好的,就是没个可以信任的……”

“你们准备去哪些地方?这方圆百里的景点我都熟。”他翻滚移动着手里的铁签,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

“那挺好的,经常给人做向导吗?”

“哈哈哈,这倒没有,就是朋友比较多,他们来我都带着去玩,一来二去,景点都门清了。”吴衡拿扇子扇着烟,香味弥漫在整个街道中,充斥着整个黑夜。

“那最近呢?有朋友来玩吗?”

“嘿嘿,不瞒你说,最近有个兄弟……”他心不在焉地烤着串,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闭上嘴沉默了几秒,才又恢复到刚刚的神情。

“最近还真没人烦我,这才发现白天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顾云风微微蹙眉,眼神凝重地看着他,从头顶的毛发到脚下的皮鞋,最后定格在对方的双眸间,仿佛想透过眼睛看清他遮掩的真实。

“是吗?”顾云风问。

“现在几点了?”舒潘躺在副驾驶座位上打着瞌睡。他揉了揉脸,睡眼惺忪,抬起头,一道阳光直刺向眼中。

“五点整。这老板终于收摊了。”顾云风趴在方向盘上,隔着玻璃望着前方十米处的烧烤摊。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来的客人虽然不多,但也陆陆续续一直有。吃烧烤的时候他接了杯热水泡茶,放在车里撑了整整一晚上。

“我们跟着他。”

舒潘半睡半醒地熬了一整晚,精神萎靡不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正准备打火点上,咬着烟嘴看了顾云风一眼,突然想起来说:“哎哟喂,困死我了……

“顾队我能抽根烟吗?”

“抽。随便你抽。”顾云风摆了下手,摇下车窗,集中精力盯着正收拾摊位的吴衡。这个时间天色还是很暗,深蓝色的天空中日月交替,星光犹在。他们借的是当地公安的车,停在附近一个公园里,一晚上都隐藏在树丛中。

吴衡收摊后,他们跟着吴衡的白色面包车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前后始终隔了十米以上的距离。和繁华的都市不一样,这种山区的小县城不仅人少,年轻人也少,孩子更少。周围的店铺都没开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显得特别冷清。

这些年人群一直在往更大的城市集中,这里看起来就像个没人气的世外桃源,只剩老人倚在树下,守着被年轻人抛弃的故土,身在山中,犹见云雾。

这让他们的到来显得有些奇怪,毕竟现在不是节假日,来旅游的人少,这县城又不是什么著名旅游景点,一年到头游客少得可怜。

“有时候我在想,等以后老了,就找个这样的地方颐养天年,空气好,人少,物价又便宜。”舒潘抽着烟一脸深沉,看着烟圈飘向远方,然后被烟呛到连着咳了几声。

“得了吧,你能受得了这寂寞?”顾云风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跟着前面的白面包车。看起来吴衡是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他沿着主干道一直向前,经过一个中心广场,然后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

“让我老婆跟我一起啊。”

“那你得先有老婆。有老婆前要先有女朋友。”顾云风把车停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有吗?”

“总……总会有的。”

打开车门的时候,广场上的钟楼刚好指向整点,低沉的钟声穿透小小的街道,回**在整个广场。顾云风低头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六点多了,但是钟楼的指针却指向了十二点。

“我怎么觉得这钟在倒着走?”盯着逆时针行走的秒针,顾云风又反复看了几遍时间,最后才极不乐意地相信了这个事实。

这座红色砖瓦外观的钟楼屹立在整个广场中央,像个倒计时一样在往回走。钟声呜咽又悲怆,一分钟后才渐渐消散。

“还真的是。”舒潘站在广场边上的一棵树旁仰头望,“估计是哪里停电了,电路出了问题。”

吴衡下车后就直接走进了广场附近的一个老小区。小区内部没有停车位,他们只好把车停在外面,然后在一旁继续监视着。

“我查过资料,智因科技创始人万编年也是从这个小县城出来的。”顾云风靠在车上,这个角度刚好正对着逆时针行走的指针,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倒计时,镇住整个城市、整座山巅。有老人出现在附近,锻炼或者聊天,天空难得有了太阳,照向地面光芒万丈。

“他和方邢是同乡,大学校友,以及两年的同事关系。他们曾经在同一家国有企业任职,担任技术部门的总监和副手。”

“后来万编年选择创业,创立了智因科技,就把方邢也带了过去。”他感慨道,“一个看起来如此贫瘠的地方居然能走出这样的人物。”

“可现在他们也算是闹崩了。”舒潘点头说,“我们要在这儿等多久?”

“等他和方邢联系,说不定还能带出江家那件案子的另一名凶手邱露。”

他推测方邢是有人一路护送的,毕竟他受了轻伤,总归需要个人在旁边。

“要是他们不联系呢……”

“那就想别的办法。”他敲了下舒潘的脑门,“你在这儿看着,我睡会儿。有情况先联系县里的人,再叫醒我。”

说完他就拿着毯子往车上一躺,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短暂的休息中他还做了个梦,梦见漫天飞舞的枫叶,落在地上的红色堆积成山,而后许乘月从如山的红色中走出来,手里拿了把锋利的手术刀。他将手术刀递到顾云风的手里,刀尖朝向自己,无影灯亮起,瞬间地动山摇,红叶炸裂,手起刀落,灯灭人无。

他惊出一身冷汗,伸手拼命扑向灰飞烟灭的落叶,再睁开眼发现舒潘正摇着他的肩膀,一脸焦虑地说着:“吴衡出来了。”

“几点了?”

“中午十二点了。”

他拉下遮阳帘,刺目的阳光穿透玻璃照亮每个角落。

“吴衡先生约了人在这里吃饭。”服务员恭敬地说。

他们站在钟楼下面,走到门口才发现这里面居然藏了个餐厅。餐厅做川菜,口味偏辣,站在外面就闻到一股浓厚的混合着辣椒与麻椒的刺鼻气味,顾云风是不喜欢这种口味的,他捂着鼻子走了出去,继续问服务员:“预约的几人?”

“三人。另外两位还没到。”

“那应该就没错了。”顾云风转身打量着舒潘,审视的目光让对方有点心惊胆战,“你跟他们联系没?问能不能叫几个武警过来。”

“喊了,但武警没有……”

顾云风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但这结果也算是预料之中,这边警力匮乏,又只是抓一个跟当地没什么关系的嫌犯,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刚刚做的噩梦一直围绕着他,让他现在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场景?为什么许教授要把手术刀交到自己手上?他最后……怎么消失了?

几个小时之后,许乘月可能就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想象似乎触碰到他心底最恐惧的东西,他太担心发生这样的事,于是频频做噩梦,事事亲为。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他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事情——一男一女隔着一定距离朝这个方向走来,但在距离钟楼将近十米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但眼前的景象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周围没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是周围几乎就没人。

男人看起来正是方邢,他戴了个遮住半张脸的口罩,衣服换了套新的,但走路姿势和之前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邱露和他离得并不近,大概率是没有什么亲密关系,她倒是没戴口罩,全身上下都穿得很休闲,长裤长袖加外套,看起来像是个邻家女孩。

看到方邢,顾云风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之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想到自己差点被这么个人一枪丢掉性命,他就觉得脸都丢光了。

关键是那把枪到现在还没找到。所以他们多多少少有些顾虑,假如枪还在方邢手上,假如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子弹,都会使他们的任务变得无比危险充满变数。

几秒后,走在前面的邱露突然转身,她冲方邢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后退,接着拔腿狂奔。

一声枪响后两个人沿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谁开的枪?”顾云风抬高音量喝道,然后直接朝方邢的方向跑去,冲舒潘比画着让他去追邱露。

方邢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虽然县城很小,但这种遗留已久的废弃居民区非常多,纵横交错,显然演变成了小城里生态系统的一部分。

繁盛时这里充斥着热闹与人气、灰暗与痞气。这是方邢成长的地方,是他最熟悉的街道,是根植于他心底的血液内脏。他不停地左转右转推门进入废弃的房屋,再跳窗钻进另一处私宅。

而在第二次跳窗的时候方邢不小心崴到了脚,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扶着墙用尽力气向前奔跑,但速度比之前有了大幅下降,直接被尾随其后从二楼跳下的顾云风凌空一脚踢倒在地。

就在顾云风拿着手里冰冷的手铐走上前时,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后,子弹擦着地面而过,留下一条焦黑的痕迹。

紧接着邱露从旁边的私宅三楼一跃而下,手中的枪口直接瞄准顾云风的额头。

在对方扣下扳机前,顾云风迅速地翻身躲闪到一边,枪弹擦着外衣打到对面的墙壁上,女孩左手扒着二楼的栏杆,轻盈地跳落在地上。他清楚地记得这个貌不惊人的姑娘是个花剑高手,而他又没有直接接触过,所以完全不敢掉以轻心。

顾云风靠在一处遮蔽物旁,蹲下身,打开手机相机,调整焦距来观察外侧的情况。

方邢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跑着,而邱露举着枪站在巷口中央,一脸无畏。他需要在转身的一秒内打伤邱露的双脚脚踝,控制她的行动,然后再追上方邢。

但离开遮蔽物的瞬间,对方的枪口很可能也瞄准了他,他将会瞬间暴露在危险中。

他将手指轻轻放在扳机上,抬头望了眼天空,阳光晃眼,他都快睁不开眼了。低头的瞬间他发现旁边有个亮闪闪的东西,拿过来才发现是块镜子的碎片。

今天的阳光可真刺眼。

他迅速地规划了新的对应方法,把镜子直接丢到确定好的地方,然后转身卧倒扣下扳机,子弹沿着熟悉的轨迹直线穿过邱露的左脚脚踝,刺穿后高速飞进她的右脚脚踝中。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邱露捂住被反射的阳光刺到的双眼,然后双膝跪下,鲜血从脚踝中喷涌而出。

在子弹的冲击下,邱露的踝骨瞬间碎裂变形,枪声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传向远方。顾云风抬腿一脚踢飞邱露手中的枪,腾空一跃紧握住枪柄,落地后迅速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将对方单手和旁边的水管铐在一起。抬头刚好看到舒潘朝这边跑来,他微微皱眉,把缴获的枪支扔过去,点头示意这个留给他们,然后向方邢逃走的方向追去。

方邢的脚轻微扭伤,跑起来速度相对慢了许多。他穿过狭窄的墙壁间隙,跑出灰色破败早已无人居住的废弃居民区,向山上狂奔。

顾云风绕来绕去终于走出迷宫般的民宅区后,抬头看见方邢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在盘山公路边,紧靠着悬崖边的香樟,艰难地向上。

山路非常陡峭,仰头会有一种公路连接着天空的错觉。方邢的背影显得苍老又无力,蹒跚的步伐似乎在走向一条不归路。

大风骤起,一阵巨响,急促的急刹车声突然而至,几秒后一辆黑色的SUV 冲出视线,转弯后停在了路中央。

看起来是车出了故障,而方邢正朝车的方向走去。

更令他意料之外的是,出故障的车停下后,车门打开,许乘月走了出来。

许乘月往前走了几步,直视前方,刚好和方邢泛红的双眼四目相对,许乘月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然后就看见方邢拿出一把军刀,疯了似的朝他冲来。

应激反应下,顾云风已经上膛的枪瞄准了方邢的小腿,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扣下扳机。许乘月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先是愣了几秒,然后面对挥向自己脸部的刀尖,他弯腰蹲地,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向方邢的胯部,强大的冲击力下对方手里的刀掉落,弯腰护住下身,接下来就听见三声枪响,回**在山谷中。

三声枪响后,方邢被击中胸部,剧烈的疼痛中他后退几步顺势向后倒下,直接坠落进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

粉身碎骨地死在青山绿林间,死在他出生成长的土地中。

也算是魂归故里。

而二十米外顾云风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惊讶到快僵硬的手指,他十分确信,自己的枪虽然上了膛,但他根本没扣下扳机。

是谁开的枪?

他朝一脸迷茫的许乘月走去,走到他身边时,身后黑色SUV驾驶位的车门突然打开,林想容摘下脸上的墨镜,放在自己的领口处,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众生。

她靠在车门旁,手里拿着那把顾云风磨损严重的配枪。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枪口对着自己,然后再换了方向,重新对准顾云风。

“砰——”她嘴上模拟着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然后把剩下的子弹从枪膛中取出,摊开手掌,掌心向下,子弹全部掉落进悬崖深渊中。

“看,没有子弹了。”她拍了拍手,“顾队,这些子弹还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到的,你那把啊,本来就是个空枪。”

她轻松无事的模样突然就惹怒了顾云风,他冲上去指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对她吼着:“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她刚刚做了什么?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举起枪结束了自己前领导的生命,轻而易举,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像是杀死了一只蝼蚁。

这不是陌生人,不是仇人,而是信任过她的熟人。毫不犹豫,果断干脆,她的举动让顾云风只想到一种可能——有人要方邢去死,她只是找个适当的机会执行而已。

作为破坏企业名声的罪魁祸首,对于曾经的下属,对于年少时创业的友人而言,方邢都只是一个碍眼的存在,一个被毁掉的弃子。他们只会落井下石,没有雪中送炭。

“我这不是眼看着路人将被袭击,出手相救嘛。”林想容靠在车门上,大概是担心有其他车开过来,她还是走到了路边的一棵树旁,把玩着手里顾云风丢失的配枪。

“这人可是个危险分子,先是袭警,现在又要牵涉到无辜路人,刚好我手上有把枪,拔枪相助,见义勇为。”

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九二式手枪,直接把枪抛向精神紧绷、双手和手腕青筋暴起的顾云风:“接着吧顾队,这可是你的枪,我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你看看是算我见义勇为,还是正当防卫啊?”

见顾云风没有说话,她慢慢走过来,笑着说:“顾队不会想给我安个故意杀人的罪名吧?”

“不是吗?”

“别啊,我救了你和许乘月,找回了你的枪,你居然让我背上故意杀人的罪名?”林想容笑着说,“喂喂,你可别太过分啊。”

面对这张轻松愉悦的脸,顾云风一时语塞,他深吸一口气,侧身面对许乘月,靠近他问:“你怎么和她在一辆车上?”

“下飞机的时候碰到了,她说也要找方总,就……坐了同一辆车。”看起来许乘月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猛地咳嗽几声,颤抖着望向脚下的深渊,瞬间脑补出自己失重落下,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的场景。

悬崖边只留下那把锋利的刀,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除此之外,一切好像都不曾存在,什么也没发生,那么大一个活人,在他们眼前坠崖,消失,甚至没留下什么证明他来过的证据。

顾云风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把军刀,放进物证袋里。他隔着透明袋子将刀在林想容眼前晃了晃:“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他吧?”

“别这样,我真的是见义勇为。”

“谁让你来的?”

“当然是替我现在的老板来他老家看看啊。”林想容裹紧身上的大衣,一阵狂风吹过,吹落旁边一树的叶子,打在她身上声音轻盈。

“万编年?”

“替他看看他将死的兄弟,还有这魅力无边的青山绿水,云雾缭绕。”她的目光从眼前的悬崖延伸到远处的山峰、湖泊,最后定格在县城中央广场的钟楼上。

蓝天云雾下逆时针行走的钟楼指向了十一点,低沉的钟声四面散去,回**在山谷中。倒着行走的它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回到几十年前方邢刚走出这座山的时刻。那时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乡,独自去大城市打拼,没想到最后还是葬身在儿时钟爱的山峦间。

“你们看广场的钟楼,像不像个红色的倒计时?”林想容遥指远处,目光婉转,最终视线投射到他们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倒计时。”

回机场的山路依然很颠簸。他们没和舒潘坐同一辆车,也就幸运地避免了他一路的晕车反应。顾云风点开手机屏幕,这边警方还没确认,娱乐性新闻已经开始推送方邢畏罪自杀,纵身跳崖的传闻。

万编年心痛地回忆自己和这位兄弟白手起家时的种种困难,各种大起大落,叹息着方邢一不小心走上了弯路,连带着整个集团公司都不得安宁。

他还立誓说,从此以后定当按时自查,自上而下无论高管还是员工,必须严格要求恪守规章制度。视频里万编年作为智因科技的创始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永远穿着几件经典款式的衬衫。

他和许乘月坐在后座,许乘月坐的凌晨一点的飞机,到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多,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虽然没有高原反应也不晕车,但毕竟坐的半夜的航班没怎么睡,高海拔也多多少少对身体有那么点影响,所以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困意满满。

他把背包直接放在脚下,自己不管不顾地休息着。颠簸中包变了形,拉链随意地散开,掉出来一小瓶药。

顾云风弯下腰捡起这瓶药,打开盖子才发现并没有开封。

他准备看看这瓶药的功效,却发现瓶子上一片空白,没太在意,便把药放了回去。可放回去的瞬间,许乘月无意识地念念有词,似乎在做什么梦。顾云风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什么未知的秘密他尚未得知。为什么他没吃这药呢?吃了会有什么作用?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来,只好闭上眼,和周围的人一样,在飞回南浦市的路上休息着。

早在几天前林想容就给了许乘月当初说到的药物,让真正的许乘月永远不会醒来,破坏他的大脑神经,抑制神经递质的传送。

但当他真的把药拿在了手里,又突然犹豫起来。

他要吃这种药吗?

他有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吗?

假如这药是真的,究竟会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神经损伤?

带着这样左右摇摆的心情,许乘月俨然已经生活了好一段时间,他梦见越来越多的事情,回忆起更多的童年生活。

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轨迹正在和过去的许乘月一点点重合,时间穿越现在和过去,他们走得越来越接近,越来越重叠。

他甚至怀疑,如果一直不打开这瓶药,会不会有一天,他们渐渐变成同一个人,带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