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全二册)

第四卷 启明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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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半夜十二点整。没有光,没有灯,只有漫漫长夜。

风越过山川、河流,带着血腥的气味。而他站在实验室的楼顶,抱着台笔记本电脑,一步一步向后退。抬头没有繁星,只剩漫天的光污染,但盯久了依稀能看见一颗孤独又黯淡的星。

黑暗的阴影中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逼近。他握紧匕首,刀锋向前,映上星光。

良久,陆永从无灯的黑暗中走出来,脸上只剩冷漠和怜悯。

“乘月,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沟通吗?”

“不行。”

“你没必要这样。”陆永叹了口气说,“只要你把AI侦探原本的版本修复回来,我们还是师生,甚至是父子,我可以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父子?”他冷笑了一声,继续往后退,手中的电脑悬在空中,只要松手就会坠落碎裂。

“你把所有的版本都修改了,我也不知道你改的什么。”陆永接着说,“你的时间有限,变的只是无伤大雅的小地方,修改后的版本也不是不能用。

“但终究我更喜欢完美无缺的。

“你也喜欢最完美的AI侦探吧,忍心就这样全改成有瑕疵的吗?”

陆永盯着他手里的电脑。

他确实更喜欢完美无缺的算法,所以留了最后一份完美的版本。

——就存储在他手里的这台笔记本电脑中。

可他不想,也不能交给陆永。他已经走投无路,他必须毁掉它,逼迫他们采用有瑕疵的AI侦探。这样他还能有翻盘的可能,还能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将恶人送上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

那个小小的瑕疵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机会,是他为他们埋下的定时炸弹。

他把电脑放在楼顶的边缘,温柔地伸出双手。

然后抬起脚,猛地将它踢下顶楼。

笔记本电脑被扔下去后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旋转着四分五裂地化为碎片。

砰——

那一刻,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同碎掉了。

风从远处而来,拂过山峦江河,迎来启明之星。

最后等待埋下的炸弹爆裂,揭示罪恶染红的鲜血。

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很小,还没落地就在空中化成水汽,带来刺骨的潮湿寒冷。顾云风在收拾乱糟糟的衣柜,企图在里面翻出他失踪近一年的羽绒服。

虽然柜子很乱,但东西少,很快他就发现羽绒服已经被自己扔掉了,只剩下几件大衣挂在衣架上,凑合穿着冻不死。

他弯腰拉开抽屉,想找双厚一点的袜子,结果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袜子中间,看到了一瓶包装被撕掉的药。这瓶药他有点印象,一个月前在S市追捕方邢的时候从许乘月的背包里掉出来的。当时药瓶上还写了功效,具体是什么他忘记了,只隐约记得跟许乘月脑内的人工神经有点关系。

一个月后这瓶药依然没有被打开,凑近后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标签全部被撕掉,药用说明书更是不见踪影。顾云风把瓶子拿在手里,打量了好久后起身走到客厅里。

许乘月正坐在沙发上,他现在不再迷恋手机游戏,而是爱上了网络小说。

据他说之前那个模拟人生的游戏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觉得自己的命运太惨,逆天改命总是失败,要么家道中落,要么死不瞑目,于是他抛弃了游戏,改成看修真小说了。

这是顾云风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曾经他眼里高冷而不食人间烟火的许教授,现在居然沉迷于各种娱乐活动。电视里放着一部古装神话剧,而许乘月盘腿坐着,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说,一目十行,中途还抬头看一眼电视。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居然把自己非同寻常的智能脑袋拿来浪费时间消遣生活?肥宅生活全面具备,就差旁边放上薯片和可乐了。

顾云风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把国家栋梁人类希望给带坏了。他绝望地拿出那瓶药放在桌上,在许乘月抬头望向他的瞬间,假装不经意地撕开药瓶封口铝膜,看见陌生的药丸后大惊失色:“这是谁的药?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感冒药差点就吃了。”

“我的。”许乘月放下手里的kindle,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后,一脸平静地起身走过去,拿起开封的药瓶,合上盖子,放进自己口袋里。

“这是什么药?”顾云风关切地问他,“好像没听你提起过。哪里不舒服?”

“没,就是最近睡得不太好,总喜欢做梦,安神而已。”

“失眠跟我说啊,不要吃药。”顾云风说,“我陪你聊天、打游戏都行。”

许乘月点点头,然后望向窗外渐渐变白的世界:“下雪了。”

“是啊,今年的雪挺早。”温度越来越低,擦掉窗玻璃上的雾气,长街上是一片单薄的白色。

“早上赵局打来电话,说智因生物的事情已经立案了。”顾云风打开窗户通风,这其实是件好事,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和几个月前相比,现在的他,不希望再和智因集团扯上任何关系,他甚至希望许乘月的事情就随着这漫天的雪消逝掉,再也不要被人提起,再也不要闯入大家的生活中。

如果几个月前应西子知道现在会是这样的局面,她还会找到自己,要求合作调查吗?她还会把焦点放到自己父亲身上,想着通过至亲去寻找突破口吗?

究其根源,她是为了许乘月,可实际上,她早就和这个人没什么关系了,只是为了曾经的执着,为了一些遥不可及的回忆。

他站在还算柔和的冷风中,望着被清洗到清澈的城市。不知道为什么,这座他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城市,头一次变得这么沉默。她在用雪洗掉所有的污浊喧嚣,然后一言不发,看着低头安静的人群,窥视他们内心的焦躁。

“你看看,这是什么药?”顾云风把自己偷偷顺出来的两粒红色药丸放在应西子面前。许乘月去上课了,他就偷偷跑到了校医院,刚好这个时间没有病人,他拉开椅子直接坐在应西子对面。

虽然在校医院里上着班,但应西子看起来情绪相当不好,眼睑青紫,面容憔悴。她无精打采地拿过两粒药,看了几眼又放在鼻尖嗅味道。

“没见过,没闻过。”她摇了摇头,揉了揉满是疲态的脸颊说,“才疏学浅。”

应邗已经被带走将近一个星期了。说是接受调查,但她再没见到自己父亲。一直以来她都是个顺风顺水的姑娘,家境尚可又没经历过大灾大难,自己不算努力但也过得平淡自在。她见过的最严重的事情,也就是去年许乘月的事故,真不懂什么世间疾苦。

可现在不同了。她这些天一直在假定应邗入狱的后果,想象他站在法庭上,被控诉,被痛骂,被剥夺一切,被全盘否定。巨大的恐慌侵袭着她的神经,扰得她整日整夜不得安宁。

“这是许乘月的药。他一直没打开吃过,但又小心翼翼地带着。”顾云风迟疑了下,跟她详细说起药物的情况。

“不知道哪里来的,感觉不是普通药物,我很在意。”

“没有任何LOGO或包装?”

“之前有包装和具体功效。”他手指交叉,手臂靠在桌面上,努力回忆着一个月前看到的药物说明书,但什么都没想起来。

“可惜我忘记了。”

应西子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药我留着问问几个同学吧,帮你分析一下药物成分。”

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同事从她身旁走过,看见陌生的面孔频频回头。

门诊室外风雪都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层雪,不少学生聚集在操场上,回忆童年般打着雪仗。看着他们天真稚嫩的脸,她突然觉得无比艳羡。

“顾队,要不要出去堆个雪人?”

“现在?”

她点点头,眼神穿透窗户到达门外,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十几年前的自己,甚至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应邗的工作还不算太忙,会陪着幼小的她堆雪人,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但跟亲人在一起玩就是特别开心。

这场雪不小,但温度不算太低,所以积雪并不是很多。她蹲在地上揉了好久的雪团,也没堆起来点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雪球越滚越小,最后化成水流淌在雪地中。

“我爸……最近还好吗?”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问。

“还不错,不会为难他。”

“我妈最近一直在联系她在公检法的熟人,我跟她说没有用,还是找靠谱的律师最好。”她抬头看着苍蓝的天空,看它和白色世界连成一片,不分界限。

“感觉突然间,我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想到,会牵涉自己。这些天我老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不找你管这个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如果瑞和医院参与的事情没被发现,我是不是就能风平浪静地继续之前的生活?”

她站起来,跺了下脚,甩掉身上的雪。他们谁也没有滚起满意的雪球,只留下一地的脚印和尘土。

“怎么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早晚都会被发现。”

“是啊,早晚都会被发现。”她重复了一遍,脚上的靴子踢掉地上摆满的半成品雪球,一脸担忧地说,“那乘月与整件事的关系,是不是也会被所有人知道?”

顾云风的心脏突然间停跳了几秒,然后疯狂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云风自己都没太多把握,他被冷风吹得猛咳了一声,裹紧大衣。

“可这由不得你我。”应西子无奈地低下头,柔顺的长发低垂到肩上,仿佛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公主变成了被命运捉弄的倒霉人。

她拿着手机播放一条新闻,转身把屏幕放大搁在顾云风眼前。

“十分钟前的新闻,智因生物召开了股东大会,更改了高管人员。”

“加了谁?”顾云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没有细想都能猜到去掉方邢后又新增了高管,搞不好还是他们认识的人。

“一个叫林想容的女人。”她诧异地看了顾云风一眼,“你认识?”

“认识。”顾云风苦笑着点头,想说不仅认识还见过,不仅见过,她还像个苍蝇一样在每件事里不停地出现。他最近怀疑监视定位许乘月的人就是林想容,不然她怎么能随时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连在方邢无路可逃时,她都能从天而降一枪崩了他。

那可是千里之外的山区,她准确无误地和许乘月搭上同一趟航班,然后开车到达那个掩藏在山中的小县城,在警方面前优雅地让他闭上嘴,为智因生物保守最后的秘密。

听他这么说,应西子抬起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转身看见路边留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还有他们最终堆起来的一个不到半米的雪人。

迷你雪人的脑袋上插了个辣椒,几根树枝变成四肢,孤独地站在风雪中。

许乘月穿着件黑色羊毛大衣,灰色围巾拿在手里,走出校门时取下眼镜擦掉上面的雾气,突然就听见路边传来一声“嘀——”

许乘月揉了揉眼睛,看见顾云风摇下车窗,树上带雪的树叶落在他探出来的脑袋上,他轻轻拨下去,然后冲自己吹了个口哨。

顾云风最近没什么特别大的案子,请了年假调休几天,基本处于放飞自我状态。经常在他下课或者上课的时候低调出现,比如在校门口等他啦,冒充学生去上课啦,甚至有一次上课的时候睡着了,还要自己过去把他叫醒。

相比之下,还是这种在学校门口等他的行为比较温和,不会给他带来惊吓。

“去哪儿?”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脱下外套,五秒之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顾队,你不开个空调吗……”

“忘了忘了。”顾云风赶紧关上车窗开空调,一把抓起椅子下面的毛毯扔他怀里,笑着对他说,“出去玩。”

许乘月穿着件单层毛衣裹着毛毯,沉静的脸上难得出现期待:“去哪儿玩?”

“看守所吧。”

话音刚落,许乘月伸手抽了两张纸巾,打了进来之后的第二个喷嚏。

顾云风向前开着车,听到两个连续的喷嚏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你要不把外套穿上,毯子太薄,别感冒了……”

“看守所?”

许乘月刚刚还当真兴奋了一把。这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一场雪,上个冬天是个暖冬,整整三个月都没下雪,这好不容易再下场雪,怎么也应该去雪地里打个滚,满足下他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而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脸上立刻现出了孩子气的失望:“又去看守所约谁?”

“应邗。”顾云风说。

上南区公安局,关押应邗的地方。

顾云风接过上南区刑侦队长黄琛递来的存储盘,打开电脑播放着审讯应邗时的监控视频。

视频里应邗明显憔悴了很多,他还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看起来是工作时间被带走的。仔细看,顾云风发现他多了不少白发,人也没什么精神,坐在椅子上,落寞地接受着提问。

“应邗是吗?”

“是的。”

“应该不难吧,他这个人,其实不复杂。”顾云风说。

“但什么都没撂啊。”黄琛很无奈。

“你总共在瑞和医院神经外科工作了六年,三年前开始任职科室主任,负责整个神外科的手术。”

“对。”他们一问一答着,刚开始警方没问什么攻击性的问题,应邗回答得也算是滴水不漏。

视频里黄琛漫不经心地问着他,眼角余光打量着他周身的每个微小动作——不自主地抖动的四肢、冒冷汗的额头、抚摸鼻尖的手指,随后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你有没有数一数,有多少人因为这个手术死在了你的手术台上?”

应邗的脸色很不好,但还是回答说:“哪个手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做过很多手术,救过很多人,也遇到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别装,就韦涵,那个绑架别人被反杀的,他向我们举报了瑞和医院非法人体试验。”黄琛接着说,“你是这种试验手术过程的负责人。

“光是韦涵给的名单就有五个人,这五人包括他弟弟是同一时期的志愿者,经过调查确认已全部死亡。实际有多少人,应医生您说说呗,让我开开眼。”

“没有什么试验。”应邗迟疑了几秒,一声轻叹,“这都是他的阴谋论。

其实我怀疑,韦涵一直患有严重的躁郁症。从他之前医闹的事情开始,你们应该都知道的,他因为这事……应该进去过吧?

“他之后也经常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生病了,就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走火入魔,对幻想的假象深信不疑。而我,只是做自己身为医生的本分,尽职尽责做好每一场手术。”

身为医生的本分?黄琛呵地笑了一声:“你对得起死在你手中的人吗?”

说着他把一份名单重重地拍在应邗面前,上面一个个字迹清晰但在脑海中渐渐模糊的名字忽然就被重新唤醒,形象记忆跃然纸上。

在看到这些名单时,应邗脸上多了分悲恸,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但我们并没有进行非法人体试验。手术有风险,我的技术不够精湛,让他们白白冤死。”

也许是天气转凉,风雪突来,他穿着白大褂抵挡不住风寒,窗户被吹开,整个人猛地咳嗽起来。

应邗调整了很久的情绪,最后低下头,淡漠地说:“他们的每一条生命,都是为医学发展、科技进步做出的伟大贡献。我只怨恨生命的脆弱和医术的落后,外科手术很多时候挽救不了更多的人。”

顾云风停下视频,倒放了几分钟,把进度条暂停在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名单上。他放大视频画面,确认了上面没有许乘月的名字,这才松一口气,继续放着视频。

“他就是这么个态度,很坚持,坚持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没办法。”黄琛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

“你们这非法试验志愿者的名单哪儿来的?”顾云风指着视频画面问。

“蒙的啊。”

“蒙的?”

“把这几年应邗手术没救活的都写上去了,管他是不是的。”黄琛无所畏惧地摊手解释。符合试验条件的就那么些人,总共加起来十三四个,应该80%都是受害者了。

“云风啊,你怎么会和这位应医生认识?”昨天他接到自己这位师弟的电话,说要来看守所看个人时就很诧异。

毕竟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交集,这医生之前也是良好市民,没案底,就是老被医闹骚扰。但顾云风他们也很少管医闹骚扰的事啊,没理由有接触。

“他是……”顾云风刚准备说这是自己朋友以前的主治医师救命恩人,突然想起许乘月这事不能暴露,一丁点信息都不要泄露,于是改口说,“我认识他女儿。”

女儿?听到这话黄琛瞬间两眼放光。

“哎哟?有情况?”

“我情况可多了。”

“什么?脱单了?”黄琛惊讶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炮语连珠,“什么时候?怎么脱的?长得好看吗?腰细不?腿长吗?胸大吗?”

在一连串的问题中,顾云风没好气地回了句:“办案的时候认识的,好看,腰细,腿长,就是跟我没情况。”

“没情况制造情况啊!”黄琛冲他眨了眨眼,“有照片吗?我看看。”

“啊?哪儿需要照片啊。”他摁了摁眉心,“就在外面等我呢。”

他刚说完,黄琛整个人就冲了出去,推开门左顾右盼,目光定下来后暴躁地转身冲他吼着:“顾云风你耍我呢?”

“啊?”顾云风刚还激动不安的情绪顿时消散,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像被泼了冷水,门外长廊里穿着灰色工作服手握扫帚的保洁阿姨一脸正气地看着他们,停顿了一下转身把满撮箕的垃圾倒进了回收箱里。

“这就是……”看着他茫然到冷漠的表情,黄琛仰天大笑,全然不顾保洁阿姨嫌弃的眼神。

“一边去。”顾云风恼怒地挥了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给许乘月打电话,但铃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听。

他去哪里了?

雪已经停了,深深浅浅的脚印杂乱无章,他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尖,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转身望向黄琛焦虑地问:“黄队,看到和我一起来的朋友没?”

“那个帅哥?”

“对。”

“这真没注意。”黄琛摇了摇头,指着雪地里模糊不清的痕迹说,“要不你看看脚印?他穿什么鞋?鞋底花纹如何?”

“这……我哪记得这些。”

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他还真的弯腰在融化结冰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雪地里找起脚印来,最终凭借着自己淡化的记忆找到了许教授的踪迹。

——他往看守所的方向走了。

顾云风哭笑不得地跟着他模糊的足迹,刚刚他还在为去看守所而不满,转眼就毫无原则地自己跑去见应邗了。关键是他一个人过去既进不去也见不到人,他现在就一大学老师,跟刑侦队半点关系都没有,跟应邗也没亲缘关系,谁会无缘无故地放他进去。

顾云风往看守所的方向走去,地上的脚印越来越稀疏,最后就只剩下许乘月一人的。

许乘月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这位救过自己性命的医生,仿佛想在这个特殊时期知道些什么特殊事情。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许乘月的手腕上空空****的,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戴那块内置GPS装置和体征记录器的手表了。明明戴着手表能让监视他的人放松警惕,从而保持相对安全,也可以避免打草惊蛇,可现在许乘月毅然决然地脱下表带,无视叮嘱,毫不畏惧藏在角落里偷窥的那个人。

他忽然发现即便他们共度生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他也无法了解到许乘月的所有秘密和想法。而即便许乘月从生物学意义上并不能算真正的人类,时至今日,他也有了堪比人类的复杂情感和自我认知。

这些复杂让他看不懂摸不透,因此彷徨不安。

顾云风拿着黄琛开给他的探视许可,沿着许教授的足迹,走到看守所前。

远远就看见许乘月裹紧自己的黑色大衣站在一棵枯树下,树枝上沾满了雪,被压得摇摇欲坠。

他清澈的目光穿透镜片望着灰色的楼,视线向上直至与天空平行,然后伸出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放进口袋里。

顾云风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身边,深陷在雪地中。

“你想问他什么?”他开玩笑地问,“刚刚不是还不想来吗?”

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被雪淹没了,安静得只剩他们俩的呼吸。“这不是到这里了吗,来都来了,就想问点什么。问他我来自哪里,问他手术成功时的感受,问他我醒来时,想到的是我心慈悲,还是满手冤魂。”呼出的气体变成雾气,温暖着冰冷的空气。

许乘月诧异地看着追来的顾云风,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我也知道是怎样的结果,可还是不甘心。你就别进去了,我一个人去也许他更愿意说真话。”

“应叔叔。”许乘月轻轻弯腰鞠躬。应邗很多天没刮过胡子,身上有股烟味,在许乘月的印象中,应邗很爱干净,几乎不抽烟不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泡茶养身,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乘月?”

看到许乘月的瞬间,应邗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这激动很快就被胆怯掩盖。应邗是那种气质不错的中年男人,年过五十依然气质儒雅,就是过多的加班加剧了他秃顶的进程,加上现在的情形,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子颓然和不堪。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应邗勉强地笑了笑。他现在属于审查阶段,除了律师基本和外界断绝联系。

“他们有为难你吗?”

“也算不上为难。”应邗叹了口气说,“上周律师来过一次,就是一直重复问我些问题,我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提审了几次,我只能反反复复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只是希望能够通过手术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应邗加重语气重复了后面一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许乘月打断他问。

“我只是个医生,治病救人而已。”

“所以需要很多的试验者,来达成你治病救人的目的?”

“试验者?”应邗勉强笑了笑,“你和他们一样,一直在问些我不太明白的问题。

“哪儿来的试验者?我只是正常手术而已。”

“那我呢?我也是你正常手术中的一个?”

“你是。”应邗迟疑了一下,还是做出了肯定回答。

许乘月不仅是他正常手术中的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个。事实上,假如某天得到了法律法规的允许和伦理常识的认同,他可以凭借着这个手术,获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但实际上,他并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许乘月双手指尖交叉,轻笑了一声:“那我脑内的芯片是什么?”

从应邗走进看守所开始,从他变成嫌疑人的那一刻,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想成为罪犯,不想被人指点,不想失去自由。

可他做了太多模糊又灰暗的事,一点点透支自己的自由和未来。

看着应邗逐渐变形扭曲的脸,许乘月身体向前倾,双眸直视对方。这样一个角度能体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无地自容。

“西子最近不太好。她很憔悴,人也不怎么开心。在她心中,你不是这样的。”许乘月坐在椅子上对对面的人说。

“而这里没有监控,没有窃听,应医生,你可以……”

“我只是一个医生。”

“好,那你作为一个医生,可以帮我解决我的身体问题吗?”许乘月对这个人带着很复杂的心情,他救了自己,赋予自己生而为人的机遇,但又编造谎言,轻贱生死。

“我只是需要你解开我的困惑而已,剩下的事,都是律师的事。”

看见应邗没有否认,沉默地低下头似乎默认了,许乘月这才松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那现在问第一个问题。”

“一年前我坠楼后,究竟有没有脑死亡?”看见应邗突然放大的瞳孔和灰暗的眼神,他皱起眉头。

“我再说得直白点,许乘月死了吗?”

“没有。”

“是一开始就没有,还是脑死亡后你抢救及时救了他,还是装了什么东西让他行尸走肉地活着?”

“从来没有过脑死亡。”应邗迟疑了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四肢先着地,被楼下的树挡了一下,送来的时候还有点希望,但很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应邗干脆利落的回答顿时让许乘月青筋暴起,手握成拳愤怒几乎迸发而出:“那你先是开具了脑死亡证明,后来又说抢救成功是……”

“有人希望你死,但又有人想让你继续活着。”应邗平静地说,“乘月,这就是一场博弈,想让你活着的人赢了,所以你能站在我面前。”

“我是个医生,你是我的病人。我希望你活着,我希望我的病人都能转危为安。但我也是个丈夫,是个父亲,是个懦弱的普通人。”

“谁想让我死?”应邗突然坦诚的说辞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暴怒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十指交叉胳膊靠在桌上支撑着身体,“谁又想继续利用我?”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陆永,想让他死的人,一定就是陆永。因为记忆被篡改,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和陆教授之间的恩恩怨怨,但能在实验室楼顶让他跌落在水泥地上,又在半个小时后才被送往医院,怎么看陆永都不希望他活下来啊。

“这我不知道。”

应邗看起来并没有说谎,许乘月也就没继续追问下去。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难闻的霉味,角落里的虫子沿着水源爬行。光亮照不进来,只有缝隙中飘进的雪,融化落在地上变成水。

他不断回放着最近几个月里遇到的一切事情,数次突如其来的晕倒,尾随其后欲杀死他的自动驾驶车辆,车窗里朝他笑的洋娃娃和Hello Kitty。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一个不断博弈着的巨大网络。

“我脑袋里的芯片,是你装进去的?”

过了好久,应邗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是做了一个手术而已,把你的脑部神经通过人工集群神经连接到一个外部装置。你说的芯片,可能就是这个外部装置吧。但对于它的作用、伤害、内核,我通通一无所知。”

说到这儿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揉了揉太阳穴问:“乘月,你让我帮你解决身体问题,是你的身体因为这个外部装置出了什么问题?我印象中你有一次突然丧失意识被送来我这里,当时给你的诊断是植入的神经假体有排斥反应。”

“其实呢?”

“其实不是的。”应邗情绪复杂的双眼盯着他,“是原有的神经突触重新修复开始恢复信息传递功能,但与植入的外部装置造成了冲突。”

原有的神经突触重新修复?

也就是说,神经突触因为信息传递的冲突,造成了他意识上的模糊?身体里原先的那套神经系统,在慢慢恢复。

“乘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如鲠在喉。侧身望着窗外又扬起的雪,风吹着它们四处飞扬,最后落在地上、水里、树梢上。白茫茫一片落在他清澈但挣扎的眼中。

真正的许乘月,就快要醒来了。

看着应邗重新被带离这里,他眨了眨眼睛神情恍惚。如果他继续不采取措施,总有一天真正的许乘月会醒来的。

那时候,他该何去何从呢。

开灯,换鞋,关窗,开空调。

顾云风把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关上门只穿着件黑色毛衣。窗外昏暗的路灯被雪覆盖,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经过的车,压着雪地溅起水花。

“黄队说智因生物的这个案子还在调查阶段,如果没有实质性进展,撤案也说不准。”他下午跟黄琛聊了挺久,这案子归他们,细节肯定不能透露,但大体方向作为同行他还是听得出来,心里也有个数。

“我就奇了怪了。”顾云风愤愤不平地说着,“林想容就算是正当防卫,按她这情况也不该立即撤案。现在当地警方二话不说,直接放了她,肯定有鬼啊。”

何况她这根本不是正当防卫。

顾云风转身望着走在自己身后的许乘月,从看守所回来后他就一路没有说话,坐在车里假装睡觉,回到家后也沉着脸。

他的心事太多了。他本不该有心事的,所有的心事应该被转化成数字或程序,最终以一种机械的方式被说出或写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左右摇摆,上下挣扎。

就像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们,想得越多越会摇摆,心思越复杂越能挣扎。

“应医生跟你说什么了吗?”顾云风倒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自己从冰箱里拿出瓶冰牛奶,他看着他的双眼,“关于你去年的事情?”

沉默一路的许乘月终于微微抬头,接过他递来的水,转身放回到桌子上。

接着打了个喷嚏。他抽出旁边的纸巾,擦了擦鼻子,一脸冷漠地继续把纸扔进去。

“你感冒了吗?”顾云风问他。

“还好,打个喷嚏而已,你呢?”

“我也是。”

唉——

不由自主地,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一直没开灯,但房间不算太暗,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也许是城市本身就没有了真正的黑夜。许乘月看了眼夜色下断断续续但一直飘落的雪,目光又回到顾云风身上。

他带着笑意看向自己,眼眸中恍惚有了星辰和夜色,它们闪亮发光,就像是来自宇宙。

“今天我跟应医生说起西子,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说了些关于我的事情。”许乘月突然开口说起白天的事情。

“怎么说的?”

“他说有人希望我死,有人想让我活着。这是一场博弈,想让我活着的人赢了,所以我才能站在你面前。”他低下头,把应邗跟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智因生物非法进行人体试验的事情他有提起吗?”

“没有,他坚持自己是在做普通手术,为神外科手术研究做出了一些创新。”

“还是这样的结果。”顾云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智因生物的前任CEO,涉嫌非法试验的头号嫌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自己老家,落叶归根。没有什么人挺身而出为他要个说法,连他的亲生儿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带着很多秘密都被掩埋进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大山。

“现在最大的突破口其实还在林想容身上。”

她杀死了方邢,却以可笑的理由大摇大摆地离开那里,不仅没有立案,反而回去就升职加薪位居要职。问题是现在他们根本没有传唤她的理由,黄琛那边想调查她也遇到了数不清的阻力。

房间终于升到了适宜的温度,许乘月穿着居家服,盯着手机发呆好久。

他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顾云风的脸突然说:“你们绕了这么大的弯,其实……只要我站出来,就足够去指控他们了吧?”

“不行。”没有丝毫犹豫,顾云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他甚至情绪激动地去找法律条文来做出各种解释:“你站出来也没有用,你说自己是受害者就能证明他们在进行非法试验吗?反而还会因为你的奇迹获救给他们无限辩解的机会。”

恐怕到时候,他们还会将自己塑造成为了人类发展为了社会进步的良心企业天才医师绝世科学研究者,把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和冤魂撇得一干二净。

“可我这里有个芯片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不就能说明所有了吗?”

“假如,我是说假如。”许乘月接着说,“假如最后把芯片取出来,我能说出最有力的呈堂证供成为决定性的物证吗?”

“不可以。”

“为什么?这样的证据还不充足吗?”

“我是说不可以这样做。”

“我是说假如……”

“那就不要有假如!”顾云风语气坚定地说。

“你可以忘记芯片的事情,你就是许乘月,是和我一样的正常人类,实现正义的方式有很多!”顾云风瞬间红了眼眶,态度非常强硬。

这是他早就想到过的事情。实现正义的方式太多,而把许乘月推出去将是付出的最大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