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又挑出一支偏轻便的手枪,而后起身,递给了她。
以柔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任杰把枪往她手里塞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对方要她做什么,她面色骤变,不住地往后退,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把枪给我干吗?”
“防身。”任杰掰开她的手指,愣是把枪支放进了她手里,“上了子弹的,要小心点,别走火了。”
沉甸甸的冷铁握在手里,已经够让她心惊肉跳了,又听他说里头装了弹,以柔差点哭出来:“我、我不会用啊!”
她一个护士,成天救死扶伤,唯一能见血的机会也就是给病人打针,什么时候碰过这么危险的玩意儿?
她哭丧着脸的模样让任杰忍俊不禁,他拉着人往外走:“没事,我教你,用枪比打针简单多了。”
以柔闻言就更紧张了,差点没握住手里的枪,然而任杰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讲述射击的一些基本要领。
只是心慌意乱之下,她左耳进右耳出,倒是辜负了任杰的一番悉心教导。
任杰警觉性十足,刻意避过了相通的路径,而是选择穿过树林,迂回前进。
林子里阴暗潮湿,他们不时还会被树枝刮到,以柔只觉得苦不堪言,但此刻危机四伏,她自然只能咬牙苦撑。
他们好不容易穿过了大半个林子,前方路灯的光亮隐约透了进来,任杰见状,按住了以柔的肩,示意她按兵不动。
林荫道上,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还不止一个人。
什么人?那个老头儿吗?莫非他还有同伴?
以柔大气都不敢出,不自觉地紧攥着手枪,手心里的潮意越来越严重。
任杰同样屏气凝神,如临深谷般戒备着周边,他早已摆好架势,手指搭在步枪扳机上,整个人犹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一旁的以柔自然也为他的情绪所传染,愈发焦虑,但她毕竟不是任杰这样受过专业训练的战士,惊惧之下,难免出错。
她只是稍稍一抬头,结果就不慎碰上一根细枝,树枝结了冰,脆弱异常,竟然轻易地折断了。
其实声响相当轻微,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寒夜里,便分外明显了。
任杰呼吸一滞,接着便听闻外边的脚步声一下子急促起来,心知对方已然注意到此处有人。
窥间伺隙的计划流产,任杰扫过身边人,正好触到她慌乱而自责的眼神,责备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只得无奈一笑,悄声道:“准备好了。”
以柔双肩一颤,不知该怎么回话,不承想,一声厉喝平地惊雷般传来:“什么人?”
任杰浑身一凛,再无迟疑,当即开枪,枪声撕碎了林子的静寂,枝头碎冰簌簌掉落,冷冰冰地砸了二人一头一脸。
惊惧交加的以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冽一冻,反而暂时地镇定了下来,短短数秒之间,任杰手里的步枪已经连发数弹,林外人影来回晃动,至少有三个人在。
以柔生怕任杰一个人应付不来,咬了咬牙,也举枪加入了战局。
她深吸一口气,瞅准了一个狼狈滚地的人影,眼一闭,心一横,颤颤巍巍地扣下扳机,接着双肩被后坐力震得发麻,身体也跟着往后一仰,冰天雪地的,她却硬是捂出了一身冷汗。
子弹呼啸而出,以柔耳畔轰鸣,正犹豫着要不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却蓦然有声惨叫传来。
她心下一惊,以为自己那枪肯定落空,却没想到……难道自己真的误打误撞地击中了目标?
不过耳畔枪声不绝,她登时又松了口气,心想也未必就是自己,八成是任杰打中的。
任杰也把那人的惨号听得分明,倒是心下一喜,对手受了伤,对己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
他精神一振,正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对方却冷不丁地破口大骂起来:“哪个浑蛋开的枪?敢不敢出来见见?”
闻言,林子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怔,倒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还是以柔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忐忑:“呃……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任杰亦是难以置信,手里的枪却不自觉地放下了,沉吟片刻,然后试探着出声:“……钟云从?是你吗?”
须臾,外边传来一声笑骂:“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任杰你给我滚出来!”
任杰终于确认了同伴的身份,不禁哑然失笑,转过头去瞧着依旧一脸迷茫的以柔:“看样子是治管局的人找来了。唉,下次还是要看清楚再开枪。”
以柔听了他的话,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忧为喜:“既然是云从他们,那我们赶紧出去吧。”
等到二人从林子里钻出来的时候,钟云从正倚在路灯下,歪着头打量来人,在看清了二人的形容之后,他眼底的笑意更浓,只是在瞥见以柔的身影的时候,又有几分意外。
“任杰,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以柔怎么也在?”钟云从怎么都没想到,失踪数日的任杰居然会在这个神秘空间里出现,身边居然还跟着以柔。
任杰亦是一问三不知,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倒是你,你是怎么找来的?是治管局派人来了吗?”
钟云从摇头:“没有,就我一个。”
任杰顿时疑惑起来:“那另外两个人……”
任杰的话一下子把钟云从从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拉回来,他收敛了笑意,神色冷峻起来,睃了一眼不远处的杨绍文、谢城二人,声音平淡:“他们是‘暗影’的人。”
任杰面色微变。
他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以柔惊呼一声,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以柔顾不上回答,只是急忙跑到钟云从身侧,盯着他仍在不断渗血的左臂,声音微颤:“你……刚刚被打中的人是你?”
此言一出,任杰也跟着一惊。
钟云从剜了任杰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哟,枪法有进步啊。”
任杰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他望了以柔一眼,却欲言又止。
以柔被他那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落在钟云从眼里,却以为她是担忧自己,于是温言安慰:“没事的,虽然任杰那个浑蛋不长眼,但毕竟情况特殊,我不怪他。”
以柔眼眶发红,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任杰却走了过来,拍了下她的肩:“先帮他处理伤口,有话过后再说。”
以柔如梦初醒,赶紧扶着钟云从坐下,正要撕下他的衣襟:“我先帮你止血……”
不承想,钟云从却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弹头好像还在里面,我没敢动,麻烦你先帮我挖出来。”
灯光掩映之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以柔心下愈发不安,手足无措起来:“这么严重……怎么办?我没有工具……”
钟云从从身上摸出了一把匕首,递了过去:“用这个吧。”
以柔握着匕首,面上的忧色却一点都没少,她喃喃道:“也没个消毒的东西……”
任杰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暗影”二人组身上,对方显然也是顾忌他手里的枪,虽然虎视眈眈,但一时之间并没有异状。
听到以柔的话,任杰皱起眉:“先把弹头挖出来吧。这样低温的环境下,应该不至于会感染。”
钟云从也点点头:“别顾忌那么多,来吧。”
以柔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再踌躇,拔出匕首,割开衣袖,探进了钟云从绽开的血肉之中。
剧痛来袭,换作平时,钟云从肯定是忍耐不住要号几声的,但他见以柔状态不稳,生怕惊吓到她,生生地将痛呼咽了回去。
一时间,他冷汗直流,面上、唇上血色尽褪。
把弹头挖出来之后,以柔立马撕下衣襟,为钟云从包扎好伤口,后者虚弱地冲她一笑:“辛苦你了。”
以柔一手握着沾满血迹的匕首,另一手的手心里却躺着那颗血糊糊的弹头,听到钟云从的话之后,她再也没绷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个不停。
钟云从见她突然流泪,登时惊恐不已,强颜欢笑地劝道:“怎么哭了?你别吓我啊,你这样我会以为我的胳膊保不住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以柔哭得更厉害了,一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接着是抽泣,最后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钟云从被吓到全身僵硬,也笑不下去了:“不会我真要截肢了吧?”
以柔这才抹了把眼泪,瞪了他一眼:“不许胡说八道!”
钟云从心下一松,见姑娘还是泪流不止,他苦笑着向任杰求救:“兄弟哎,救命啊!”
任杰已经大概猜到了其中缘由,摇头失笑:“她只是自责而已。”
钟云从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转向以柔,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以柔哭得鼻头通红,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手,钟云从定睛一看,发现她手心里放的正是刚挖出来的弹壳,他眉梢轻扬:“弹壳怎么了?”
“刚刚那一枪……”她羞愧万分地垂下眼,又一串泪珠子滑了下来,“是我开的……”
手枪同步枪的子弹形制差距甚大,这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方才从钟云从的伤口里挖出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才是打伤钟云从的罪魁祸首。
钟云从闻言,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
任杰憋着笑:“没想到以柔第一次开枪就……准头还是不错的。”
以柔愈发无地自容,双手掩面:“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怎么就打中你了……”
钟云从忽地开怀大笑起来,笑得难以自制,以至于牵动了伤口,五官顿时皱成一团,以柔连忙按住他:“有什么好笑的?你该骂我才是!”
“不是,我没生气。”钟云从笑意不绝,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就是觉得,你真是一个神枪手的好苗子啊,比你们家任杰强多了。”
以柔一怔,旋即面色赧然,略有些懊恼:“你在取笑我。”
钟云从一本正经起来:“我取笑的不是你,是他。”
姑娘板着一张脸,可终究还是没绷住,破涕为笑:“你给我正经点,好好休息会儿,别说话了。”
钟云从莞尔,视线又移向任杰,后者亦是面带微笑,但在眼神相接之后,钟云从倏地想到了什么,目光霎时闪烁起来,近乎仓皇地错开了他的目光。
“云从,”任杰的笑容已经彻底隐去,神情无比凝重,眼底还流露出深深的悲愤,“你知道我母亲……不在了吗?”
钟云从的额角再次有汗水淌下,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身侧的以柔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的反常,惊讶地看着他。
“知道。”他点了点头,还算平静地回复了对方。
任杰的两只手紧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疼痛令他面容扭曲,他迫切而又充满希冀地望着钟云从:“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这个问题甫一出口,就将沉浸在旧友重逢的惊喜中的钟云从彻底敲醒,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只觉得寒意彻骨。
钟云从最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没能,因为他突然晕了过去。
他毫无预兆地往后栽倒,面色发青,浑身抽搐,看着很是骇人。
幸好离他最近的以柔接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让他摔在地上,任杰见状,也暂时把疑问压下,立即走了过来。
“他怎么了?”他蹲下,见以柔一脸紧张地检查着钟云从的状况,也跟着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以柔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钟云从虽然人昏了过去,但身体一直在颤抖,“可能还是伤口没处理好。”
任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先让以柔帮着把钟云从放到自己背上,然后把他背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吧。”他决定坚持原计划,寻找出路离开此地,在钟云从昏厥之后,这种心情又变得迫切了许多。
以柔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这地方不仅天寒地冻,还缺医少药,钟云从的状况看起来很糟糕,真的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可是……
她的目光忌惮地扫过不远处的二人,凑到任杰耳边轻声问道:“他们会不会……下绊子?”
任杰冷冷地望了过去,目光不带起伏地扫过中年男子的脸,最后停在了杨绍文身上。
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早就已经出手宰了这家伙——他还没忘记,数月之前,对方放了他一记冷枪,让他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两个月。
杨绍文自然能察觉到任杰的敌意,心里也有点发怵,任杰不仅是异能者,而且手里还有重火器,怎么看,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
如今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唯一能依仗的对象也只有谢城了。
他面上没显出什么,却又不着痕迹地往谢城那边挪了点。
而他却没有注意到谢城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
最终任杰什么都没做,只是面无表情地从杨绍文身边经过,很大的原因是顾忌背上的钟云从,暂时忍下了这口气。
杨绍文悄悄地松了口气,眯着眼打量着不省人事的钟云从,心底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能猜到任杰等人的想法,也清楚他们只是在白费力气地绕弯子。如果这小子不是在装神弄鬼而是真的伤重至此的话,那很可能撑不了多久。
杨绍文基本认定了钟云从是在装神弄鬼,因为他不觉得区区一处左臂的枪伤能严重到这地步,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任杰母亲之死跟钟云从有关。
他也听到了先前任杰的问话,一度还期待钟云从的回答——他得到的消息是,何慧琼死于宗正则之手,钟云从则是见证人。本来他还期待看到任杰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结果钟云从那小子狡猾得很,居然装晕避过了这个问题。
杨绍文阴沉沉地瞟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下一秒却是提起了嘴角,因为他知道避是避不过的,何慧琼的死,会像毒刺一样扎在他们的肉里,任谁都无法安生。
就在他恶意揣测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身边的谢城出声了。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走不出去的。”
杨绍文错愕地看了同伴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口提醒对方——他们都是敌人,让敌人自寻死路不好吗?
谢城没有理会他无声的质问,而是淡漠地注视着猝然停步转身的任杰等人:“你们比我们早到,应该清楚这里还有人,原地等着他现身就好,别带着钟云从乱跑了。”
任杰戒备心十足地审视着他,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以柔却惊疑不定地回了他:“可是……他的情况不太好,我怕……”
谢城淡淡地开腔:“放心,会有人来救他的。”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话一般,他刚说完,林荫道的另一头就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缓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在看清来人的外貌之后,任杰与以柔的脸色都变了。
来者就是他们找了许久的神秘老头儿。
“带着他,跟我来吧。”老头儿笑眯眯地开口,同时朝面容冷峻的谢城点了下头,“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谢城微微一笑:“是,说起来,还真是托了那孩子的福。”
钟致远的眼神慈爱地落在昏迷的年轻人身上,嘴边露出了莫测的笑意:“不,应该说,我要感谢你,把他送了进来。”
苏闲从手术台下来之后,又在病房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一夜,麻醉的效果才算过去,只是睁眼的时候,头还是钝钝地发疼,像是要裂开一般。
“苏长官,您醒啦?”他的耳边响起了女孩子惊喜的声音,他费力地扭头想看一眼是谁,只是眼皮像被黏在一起似的,视野花成一片,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容。
不过这声音倒是似曾相识,他费劲儿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记了起来:“是小桃吗?”
“是。”小桃高高兴兴地回道,可一转眼就见病人很不老实地乱动,甚至还扒着输液支架想起身。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两手并用把人按了回去,语气里满是后怕:“您才做完手术,千万不能乱动啊,小心刀口裂开!”
苏闲觉得她有点大惊小怪,可小桃一脸担忧,他也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此时虚弱到连小姑娘按着他的手都甩不开。
他跟小桃打听情况:“你怎么会在这儿?张既白人呢?”
他还记得,自己会晕倒,被打包送来医院,就是因为那家伙下了黑手。
小桃语塞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闲这个问题——张医生的原话是:“你过去帮我看着他,我短时间内都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她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原因,结果张医生凉飕飕地回了一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他揍成猪头。”
当然了,这话她肯定不能如实向苏闲转告,于是磕磕巴巴地编起了假话:“嗯……他,他最近挺忙的……所以……”
苏闲看到她面上的为难之色,猜出了点什么,不禁失笑:“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他。”
“对了……”他本来还想问问钟云从的情况,但在小桃天真无邪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了”之后,他就断定她一无所知,问了也是白问。
于是他索性闭上了嘴。
倒是小桃见他半天不回话,为了活跃气氛,自己找起了话题:“说起来,您伤得这么重,云从哥哥怎么没来瞧瞧你?”
苏闲愣了一下,笑道:“大概是出去执行任务去了。”
小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差点忘了,医生有话让我转告你!”
苏闲挑挑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让您先养好身体,该去的人都去了,不缺你一个,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量力而行,否则,只会……”小桃喃喃了半天,最后“碍手碍脚”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声音跟蚊子叫似的。
她迅速地觑了苏闲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生怕他翻脸。
不过好一会儿过去了,她也没等到苏闲发火,等她再次壮着胆子望过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重新闭上眼了。
虽然闭着眼,但他的感觉还是很敏锐,察觉到小桃在看他,他牵了牵嘴角:“告诉你们张医生,在伤口愈合之前,我不会乱跑的。”
小桃心头悬了半天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她舒了口气,心想还好,镇静剂应该是用不上了。
她忍了又忍,最好还是没有抵住好奇,小声地打听:“张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闲薄薄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出声:“一个任务……稍微有点棘手。”
小桃听到是公事,就没敢继续往下问了。
又一天过去了,虽然还是只能躺在**,行动不太方便,但苏闲的精神显然好转了许多,还能跟前来换药的护士聊上几句。
“说起来,我们宗局长之前也在这医院吧?”苏闲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他觉得宗正则应该早就出院了,毕竟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没什么大碍了。
“现在也在啊。”护士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苏闲有点迷茫:“他还在?怎么他身体还有问题?”
护士利落地缠着绷带,同时摇头:“从之前的检查看,是没什么问题的。”
苏闲却是皱起了眉头:“那最近的检查呢?”
“最近?没有。”护士拿着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绷带,漫不经心地回道,“他自己说不用了。”
“那他为什么……”
“累了吧?”护士麻利地收拾着药瓶和器械,不忘冲他一笑,“你们局长可能觉得我们的病房住着舒服,一天到晚都躺着也不怎么出门,可能想在这儿多住几天。”
她明显是玩笑口吻,苏闲也跟着笑了一下:“这样啊,他既然还在医院里,不会不知道我受伤了吧?怎么都不来体恤一下我这个劳苦功高的下属?”
护士端起托盘:“嗨,按理说,该你这个下属去探望他才是。”
苏闲愣了一下,居然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是该去看看他。”
他这话吓得对方赶忙改口:“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现在还不成,等你过两天能下床了再说吧,啊?”
苏闲扯了下嘴角,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焦躁顺着神经爬遍周身,让他越发坐立不安。
听到敲门声,宗正则反射性地将自己蒙进被子里,从头到脚都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寸皮肤都没露出来。
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谁都一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发赤的双目、血迹斑斑的嘴角,以及遍布全身如蚯蚓般的青筋。
他本来不打算应门,但来访者很是固执,敲门声不绝于耳。宗正则这段时间耐心渐少,眼看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暴躁又有抬头的趋势,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谁?”
隔了一层障碍物,他的声音沉闷得像是从水底传来的,门外的人顿了一下,而后温软的声线从门缝里透了进来:“爸爸,是我。”
宗正则听到女儿的声音,盘桓在心头的不耐烦与焦躁终于慢慢地压了下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我不是说过吗,我很好,你不用每天往医院跑。”
“是吗?”宗沅淇的话里满是忧心,“既然没事的话,您为什么还要待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肯见人?”
宗正则的心一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恰在此时,他又听到了女儿的哀求声:“我很担心……让我进来看看您吧。”
宗正则闭了闭眼,自身上的异状出现以来,他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中,大概是因为这样,情绪也变得难以控制,整个人时常在躁狂与压抑两种极端的情绪中循环往复。
而在他发现自己虹膜变色、血管暴起之后,心境就更绝望了。
他想着,自己应该是要发病了,可又觉得自己的症状,跟其他进入发病期的人都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失乐园”病毒潜伏期结束后,千人千状,也没个定数,但宗正则就是感到不安,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何慧琼临死前的那句话,老是在他耳边回响。
“你死定了。”她的嘴死鱼般一张一合,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怨毒中透着快意的眼神。
其实年纪也差不多了,只是这些年他都在坚持服用抑制剂,身体情况也还算好,总以为自己还能多撑两年。
说实在的,他不怕死,可他对这样的死法感到恐惧——尤其是当异变的征兆一点点降临,而自己却无计可施。
恐惧加剧了情绪的恶化,最糟糕的时候,只要稍微一丁点动静就能让他整个人烦躁焦虑到近乎崩溃,而最要命的是,他还没有发泄的渠道,虽然他心中的破坏欲强烈,但如果不想被当作一个发了病的疯子,他就必须忍着。
而凡事都是有极限的,克制得越厉害,反弹的时候就会越猛烈。
就在不久前,有个医生想来察看他的状况,只是多问了两句,宗正则就差点想破开那扇门,拧断对方的脖子。
不是玩笑或者夸张,而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杀心。
宗正则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可心底那股子暴躁的无名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情急之下,他一口咬上钢质的床沿,把自己的口腔弄得鲜血淋漓。
然而最奇怪的是,嘴里那股源源不绝的甜腥味,反而安抚了他几近失控的情绪,他的怒气居然逐渐消退了。
宗正则终于松了口,赤红的双目呆滞而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嘴角还挂着血丝,看着甚是骇人。
他万分不愿意让旁人见到他此时的样子,尤其是自己的女儿,可他也找不到理由去回绝她的关切,只好擦去嘴角的血渍,翻了个身,疲惫地出声:“进来吧。”
脚步声渐近,宗正则仍然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一丝异状也没有透出来,可事实上,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爸爸,”宗沅淇在病床前站定,片刻后叹息着出声,“您是不是……要发作了?”
宗正则浑身一震,声音有些抖:“……你知道了?”
“我是您的女儿,您这样反常,难道我会察觉不出来吗?”
宗沅淇伸手揭开覆在他脸上的被子,宗正则一动不动,木然地任由自己病态的面容呈现在女儿眼前。
宗沅淇呼吸一滞,旋即眼泪落了下来:“果然……”
宗正则闭上双目,沉沉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掩饰了。你去通知治管局的人吧,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面如死灰,变得暮气沉沉,宗沅淇哽咽得更加厉害:“那我和妈妈呢?你不管我们了?”
宗正则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偏过头去:“你已经长大了……好好照顾你妈……”
“您听我说,”宗沅淇蹲下身来,鼻音很重,但语气已然平静了下来,“事情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糟糕……”
宗正则的焦躁又涌了上来,不耐烦地打断女儿:“别安慰我了,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我不是在安慰您。”宗沅淇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昨天我就发现您不对劲了,之后我就去找这家医院的吴医生咨询了一下,当然,没有透露出您的身份,只说是我的一个亲戚。”
宗正则听得心不在焉:“然后呢?”
“然后我就大致明白了您的情况。”宗沅淇告诉他,“最后,我跟吴医生要了一些药,我带来了,您把它们吃了吧。”
宗正则有些无奈:“到了这个阶段,药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医生最近才研发出来的新药,专门针对发病阶段的感染者。”虽然他很消沉,但宗沅淇显然不肯放弃,不遗余力地劝说着,“您就试试吧,说不定有用呢?”
宗正则对这个所谓的新药半点希望都不抱,但因着宗沅淇坚持,他不忍拂了女儿的好意,态度已有所松动,就在这时,宗沅淇又加了一句。
“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
正是这句话,让宗正则把药吃了。
是啊,反正他都这样了,也不能更糟了,就当是哄女儿高兴吧。
宗沅淇看起来很开心,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好转了些许,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发作,辗转反侧了两天两夜的宗正则居然有了睡意。
宗沅淇见状,乖巧地起身道别:“您好好休息吧,我不吵您了。”
她离开之后,宗正则很快陷入了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正则终于精疲力竭地醒了过来,也许是两天没合眼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很深,故而梦也很多。
宗正则很少做梦,偶尔梦到了什么,因为他天赋异禀,也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或是控制梦境,但这一次可能是太累了,他的异能居然失效了——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经历着一个又一个奇诡的梦境。
这些梦很大程度上加剧了他的疲倦。
“正则,你终于醒了!饿不饿?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熬了汤。”一个熟悉的温婉女声响起。
宗正则却面色骤变,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我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他的妻子很是讶异:“你怎么了?”
宗正则咬着牙,虽然之前已经打定主意将自己的病情公之于众,但他还是没有做好让妻子见到自己这副病态模样的准备。
“我现在这副样子……怕吓到你,”他痛苦地摇头,“你出去吧。”
宗夫人愈发不解,不仅没有出去,反而凑到了丈夫身边,忽然笑了起来:“黑眼圈这么重,又胡子拉碴的,是挺吓人的。”
宗正则一怔,随后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惊诧地发现原本浮在手背上的狰狞青筋,不知何时都不在了。
他迷茫地坐了一会儿,忽地跳下床,不顾妻子疑惑的眼神,径直进了卫生间。当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毫无异样的面容和双眼的时候,他整个人陡然一松,双膝也跟着一软,差点跌倒。
是药的缘故吗?他立即想起了不久前女儿带来的“新药”,服下的时候他完全不当回事,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那些令他崩溃的症状,奇迹般地消失了。
“正则!你怎么了?别吓我呀!”他妻子焦急地拍着卫生间的门。
宗正则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欣喜后知后觉地漫进眼底,他蓦地开了门,然后一把将惊慌失措的妻子搂进怀里。
“你这又是犯什么病了……”宗夫人显然很不习惯,不自在地想推开莫名其妙转了性的丈夫,谁知后者却笑道:“没有,只是这两天不太舒服,刚刚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宗夫人听到“不舒服”三个字就心惊肉跳的,正要追问详情的时候,门边冷不丁地传来一个讪讪的声音:“嗯……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宗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甩开宗正则的胳膊,僵硬地侧过脸看着扶着门框站着的青年,赧然一笑:“是苏闲啊……”
苏闲继续讪笑:“那什么,我刚才看门是掩着的,所以就没敲……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宗夫人愈发地难为情,索性悄悄地转了身。宗正则板着一张脸,睨着他:“先别说这个,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闲一脸苍白憔悴,加上一身病号服,还有不太利索的动作,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闲摇摇头,不愿多说:“执行公务的时候,受了点伤,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宗正则:“倒是您,在医院里待了快一个星期,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一问,倒是让宗正则生出了些许后怕的感觉,他舒了口气,嘴上却轻描淡写地带过:“总之,现在还行吧。”
他这话回得很微妙,苏闲挑了挑眉,刚想追问下去,整理好表情的宗夫人招手示意他进来:“别光站着,我看你脸色不好,过来,喝碗汤补一补。”
苏闲没有拒绝师母的好意,后者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在分好汤之后,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在她离去后,苏闲立即放下手中的碗,试探性地看着上司:“……宗局?”
宗正则知道他应该看出了些许端倪,但终究不愿全盘托出,只是含糊地点点头:“是,前两天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不过吃了药之后,好多了。”
苏闲看得出他不愿多谈,又见他外表如常,便也不再追问,略略颔首:“没事就好。”顿了一下,又轻声叹气,“如今风雨飘摇的,您不能再出事了。”
宗正则抿了口热汤,声音淡淡的:“我年纪到了,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虽然一些症状暂时消退,但宗正则知道,那些药就算有用,也是治标不治本,那些暂时被压制的病症,肯定还会卷土重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但在那件事结束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苏闲自然猜不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是何等复杂,饶是如此,他的面色就已经够凝重了。
“我听云从说过,”苏闲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您有意让他接替您的位置?”
宗正则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你不高兴了?”
苏闲也跟着笑了:“您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宗正则耸耸肩,但笑不语。
“他的确很有潜力,也是个很优秀的人,但我还是觉得,”苏闲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异色,“您对他的青睐,来得太突兀了。”
宗正则神色淡淡的,扫向他的目光波澜不惊:“我看好他,是因为他有能力。”
“他来到‘孤岛’,也不过堪堪半年,可您对他的态度,”苏闲神情平淡,双手却悄然攥紧,“却像是认识了很久。”
宗正则面沉如水:“你想说什么?”
“关于他的身世,不管您隐瞒了多少,”苏闲眸光迫人,语气坚定,“请全都告诉我。”
宗正则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良久之后,倏然一笑。
“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幅画吗?”
苏闲太阳穴一跳,很快就想起来了,宗正则指的应该是他从朱慈的别墅里带回来的油画。
朱慈的亡夫肖隐的画作。
他点了点头。
宗正则继续问:“那你也发现了画面里隐藏着的人像吧?”
苏闲一怔,还是点了点头。
“画里的人就是肖隐。”宗正则这一回格外干脆利落,“他那张脸,你应该不会没有印象吧?”
苏闲默然,那张跟钟云从有七分相似的脸,他怎么可能会没印象。
宗正则轻笑一声:“那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苏闲迟疑着出声:“云从跟肖隐……真的有血缘关系?”
宗正则没有再回答他,但答案显而易见。
短暂的呆愣之后,苏闲的脸上蓦地出现了欣喜之情。
“那很好,”苏闲长长地松了口气,“这说明,他其实并不是钟致远,或者说是张家和的儿子……”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也就都跟他没关系了。
他兀自沉浸在事情反转的喜悦中,却没注意到宗正则眼底的沉重。
钟云从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楼房鳞次栉比,人们在他身侧来来去去,年轻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连衣裙,头发蓬松卷曲,细眉红唇,戴着太阳镜和长耳坠,打扮得既复古又时髦;马路上自行车穿梭往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款式老旧的汽车,在一堆自行车流里甚是显眼。
这样的街景热闹又繁华,但身处其中的钟云从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格格不入之感。
而在经典的迪斯科音乐顺着人潮飘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怪异源于何处——这个场景透出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和他母亲20多年前的旧照片是如出一辙的风格。
可他为什么会站在一处20世纪90年代的街头边?
在做梦吗?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百米开外一扇古香古色的穹顶大门,他蓦地反应过来——这里是长乐街。
那扇古城门,算是长乐街的地标性建筑。
这里是“孤岛”?
震惊之下,他再次举目四望,视线快速地扫过那些人和景,心情却一下子复杂起来:这是20多年前的“孤岛”。
不,应该说,是病毒尚未爆发之前的梦川市。
色彩缤纷、生机勃勃,跟如今的灰暗压抑、死气沉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至于让钟云从在一瞬之间产生了一种近乎眩晕的冲击感。
原来,以前的梦川是这样的。
钟云从迈开步子,想到别处瞧一瞧,结果一不留神与迎面而来的一个老大爷撞到了一起,他正要道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从对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而那位老大爷无知无觉,径自前行。
钟云从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又有好几个人视而不见地穿过了他这个“透明人”。
不管是梦境还是幻境,既然让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识,这就说明,眼前的画面,都是有人想让他看到的。
会是什么人呢?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结果,周遭冷不丁地换了景象。
这次是在一条白色的走廊上,尽头是一扇观景窗,阳光灿烂地透进来,钟云从正好对着光,猝不及防地被晃了满眼。
单调刻板的素白色调以及空气里弥漫着的消毒水气味,让钟云从很快意识到这是何地。
怎么又到了家医院里?
钟云从继续云里雾里,实在拿不准幻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就在他一脸迷茫的时候,走廊上突然喧闹了起来。
一间紧闭的手术室倏地打开了门,几个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推着担架走了出来,立时有人围了过去。
“医生,手术成功了吗?我丈夫怎么样?”一个年轻女子惶惶不安地问道,她似乎想去触碰担架上的病人,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谈不上成功不成功,手术之前就跟你强调过了,你丈夫这个病,不是一次手术就能治好的。”戴着口罩的医生摆摆手,护士们再次推着担架往前走去。
女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表情是说不出的凄凉惶然,但很快,她又疾步追了上去。
钟云从有点好奇,因着没人能看见他,他也就大着胆子凑了过去,瞄了眼担架上不省人事的病人,他戴着氧气罩,上边蒙着一层水汽,也看不清脸。
而他的妻子失魂落魄地跟在后头,面若死灰,看得钟云从很是不忍,不由叹气,也不知道这男的得了什么绝症,人好像还挺年轻的,可惜了。
不过医院里这样的生离死别可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幕了,同情归同情,但也就这样了,钟云从也就是唏嘘一顿了事。
他天生就不喜欢医院,虽然他这会儿的状态跟空气没什么差别,但他还是觉得不自在。
他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可对方并没有给他换地图。
啥意思?还要我继续看?可是有什么好看的呢?
钟云从傻站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干吗,眼瞧着之前的那个病人被推进了一间重症监护室,他妻子被挡在了外头,也不吵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钟云从不知道怎的,也鬼使神差似的往那边去,走近了,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他一看到女人哭就慌神。
“那个,你也别太难过了,医生也没说一点希望都没有。”钟云从下意识地就把劝慰的话说了出来,不过很快他就恍然反应过来,说了也没用,人家根本听不见。
他讪讪地闭上了嘴,觉得这地儿实在太丧了,说什么也不想待了,转身要跑路的时候,蓦地听到那呆滞了好一阵子的女子突然出声了。
“你放心,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她的声音很低,并没有咬牙切齿赌咒发誓,语气相当平淡,但就是透出了一股子不可动摇的坚定,听得钟云从的心情相当复杂。
其实那个妻子也没有错,希望至亲至爱的人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有时候物极必反,过分的执念反而会变成心魔。
那就可怕了。
对钟云从来说,前车之鉴见过太多次了,所以……算是有了点阴影吧。
就在这时候,钟云从又突兀地发觉自己被转移到了一个新地方。
他现在都有点适应幻境背后的那个人奇怪的节奏了,虽然还是满肚子的疑窦加无语,但他整个人却已经从容了许多。
他淡定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回换成了一间装饰幽雅的屋子,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其间夹杂着人声。
“夫人,你怎么把先生带回来了?他病得那么重,肯定得待在医院里啊!”
“医院的那群废物束手无策,把他留在那里也只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接回来我自己照顾。”
“可是……”
“别担心,博峰已经把药研发出来了,等一个疗程结束后,我们再看看效果。”
“可是……先生做了几次手术都没多大起色,吃药……能好吗?”
“不然呢?”女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崩溃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吧!”
钟云从本来就觉得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听到这里再联系上一个情景,哪还能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这还播上连续剧了?
只是这病急乱投医的剧情实在是糟心了点。
钟云从正寻思的时候,忽然浑身一凛——等等,那女人刚刚是不是提到了“博峰”两个字?
还有,丈夫重病,重金委托博峰研制新药,这个情节,他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了——她是朱慈。
钟云从不由得感到后背一凉,即使知道对方察觉不到他,他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柜子后头藏了藏,接着探出头去……恰好这时候朱慈正指挥着几个人把担架抬进房间里。
既然这女人是朱慈,那她丈夫……就是那位富豪了吧?好像叫肖隐来着。
钟云从有些好奇地看了奄奄一息的男人一眼,他依旧昏迷着,可能是体虚怕冷,整个人被包裹得很严实,脸被毯子遮去了大半,钟云从没能看清他的容貌。
不过他也就是临时起意,没看清就拉倒,他的关注点还是落在朱慈身上。
“去,”他听到朱慈吩咐用人,“打电话给张博士,让他把药带过来。”
张、张博士?钟云从乍听到这个称呼,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这张博士……跟他想到的是同一个吗?
“夫人……那个什么药,真的会有效吗?我怎么觉得……”先前的老用人忍不住再次出声劝阻,却被朱慈冷冷打断:“不管怎么样,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她这话一出,旁人便再也没了言语。
钟云从心底那股子不祥之感又加深了许多,他一面想着那究竟是什么药,一面又惦记着那个张博士,心头沉甸甸地压了两块大石头。然而他并没能在这个幻境里得到答案,因为下一秒,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场景再次切换。
他隔着一道玻璃幕墙,愣愣地看着另一侧的房间。
室内宽敞明亮,但放眼望去,几乎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摆设,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地上铺满了一张张白纸,愈发显得空旷。
这么大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看身形是个男人,他双腿盘坐在地上,背对着钟云从,双手动作不断,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钟云从正观察得入神的时候,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和攀谈声惊动了他。
“到底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女人的语气很焦急,当然这个声音钟云从也很熟悉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看来朱慈就是这出戏的女主角了。
“朱女士,不能心急啊,”另一个男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尾音拉得很长,“现在肖先生的状况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吧?之前连眼睛都睁不开,现在能跑能跳,说明我们那个药还是有用的嘛……”
钟云从一听到这个声音,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音色跟现在不是很像,但那咬字、语调,包括发音的方式,跟他父亲钟致远毫无二致。
他倒吸一口凉气,转头望去,看到容色憔悴的朱慈身旁跟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胖男人,二人并肩而行。
发福、秃顶,除了皱纹少一些之外,跟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钟云从心神恍惚,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还真是啊……
那个悬而未决,像把钝刀子一样来回折磨着他的疑惑,终于尘埃落定了,钟云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
至少,凌迟终于结束了,长痛不如短痛。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而后,他怔怔地盯着越走越近的张家和,四肢百骸毫无预兆地爬上了一股寒意,顺着血管脉络,火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冻结了他所有的侥幸。
原来,他真的是一个罪人的儿子。
“可他现在……”那两个人走到玻璃幕墙前,朱慈双手贴在玻璃上,忧心忡忡地往里边看,重重地咬着下唇,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还能算一个正常人吗?”
张家和笑了起来:“我记得,您最初的要求只是让肖先生活下来而已。”
钟云从勉强从复杂难言的心境里暂时脱身,听了他们的对话,他也跟着看了里边的人一眼,有点纳闷,心想看来那个药还是有用的,肖隐之前就是吊着一口气,这会儿倒是好端端的了。
这时候钟云从也终于看出了肖隐在做什么——他拿着笔,在涂涂画画。
那些满地散落的纸张上有不少勾画出来的图案。
原来他也喜欢画画吗?钟云从居然对这个人生出了点亲近感。
不过朱慈为什么会那么说?他看着不是挺正常的吗?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朱慈又开口了,她的话里透着烦乱:“但我不想一直这样关着他,他又不是囚犯。”
张家和听到这里,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囚犯啊,这个词还真没用错,您不把他关在家里,放出去的话,他也会被公安当成犯人关起来的。”
他这话显然戳中了朱慈的痛处,她猛地扭过脸,盯着张家和的眼神可以用凶狠来形容,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了你们这么多钱,不是让你来这里说风凉话的。”
张家和笑容不变:“我明白,我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只是想向您说明,肖先生目前的状态,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的,是一种正常症状,迟早会消退的。”
朱慈将信将疑:“消退之后,他就会恢复正常吗?”
“我不知道您对正常的定义是什么,”张家和乐呵呵地说道,“但我能保证,他会比以前强大得多……”
他一句话没说完,内室里的肖隐忽然动了一下。
朱慈的全部心神都牵在他身上,见他有了动静,立时转移了视线,惊喜地出声:“老公?”
钟云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凑到玻璃墙前,正待仔细观察的时候,眼前却蓦然一花,然后,数秒前还在几米开外的肖隐骤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耳边有女人的惊呼声传来,但钟云从置若罔闻,眼前突然出现一张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孔,任凭是谁,一时之间都难以反应。
里面的人趴在玻璃墙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钟云从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理智上他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有种无所遁形的不自在。
他们就这样隔着时空对视着。
片刻之后,钟云从总算勉强从震撼中缓过来,他还来不及,或者不想去思考这个长着一张同他相像的面孔的男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就已经先一步判断出,这个叫肖隐的男人的确有些不寻常。
难怪朱慈说他不正常,刚刚那个速度,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难道他……
钟云从有了个猜测,可就在这时候,他发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肖隐说话了。
隔着玻璃墙,他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能从口型的变化上判断出来。
“我终于,等到你了。”
钟云从还没弄懂肖隐这句话的意思,对方又说了下一句:“不要相信他。”
钟云从诧异之下,下意识地反问:“不要相信谁?”
可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肖隐像是突然癔症发作一般,疯狂地用头撞击着玻璃。
钟云从被巨大的声响吓到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面的肖隐已经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鲜血黏糊糊地蹭在玻璃上,缓慢而黏腻地往下淌。
另外两人显然也是措手不及,肖隐的伤势让朱慈非常心痛,她疾步来到钟云从的位置,双手按在玻璃上,苦苦哀求着他停手;而张家和则立刻拿出对讲机,一脸严肃地呼叫着保安。
但朱慈的乞求显然是徒劳的,肖隐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在保安赶到之前,他居然把那扇厚实的玻璃撞出了一条裂缝。
相应地,他额头上的伤口也更严重了,钟云从甚至开始担心,他这样会不会撞出脑震**来。
肖隐皮肤下的血管暴起,头破血流,让他的面部看起来狰狞且扭曲,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多少痛楚,充血的双目里透出的反而是兴奋。
等等,他的眼睛怎么突然变红了?
这个发现登时令钟云从遍体生寒,是啊,他早该想到的,红眸、狂躁、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