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星者完结篇(全二册)

Chapter 10.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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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情状让他们警觉心大起,每个人都戒备十足地注意着四周,钟云从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步子也迈得不利索,一直是以柔架着他,任杰也别扭地搭了把手。谢城负责垂头丧气的杨绍文和半死不活的张家和,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躺了一地的人,缓慢地前行。

不过没等他们走完这条长廊,一大批不速之客突然现身了。

钟云从他们很快就被纠察队的人团团围住,正在他们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个熟人走进了钟云从的视野里。

其实也不算很熟,以前倒是见过几面,但真论起来,也就打过一回交道而已。

丁成业先指使了一拨人去把死人搬走,另一拨人负责抬活人,过道里很快空了出来,但又迅速地被围拢过来的纠察队员占领了。

虽然被堵住了去路,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有意为之,但目前为止,纠察队也没有什么不客气的举动,人数多寡对比太明显,加上对方并没有出格之举,钟云从想了想,示意任杰和谢城都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

他等到纠察队长的嘴皮子忙完之后才开口打招呼:“丁队长,好久不见。”

其实丁成业也在找钟云从,他就是冲着钟云从来的,只是刚刚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愣是把人生生忽略了——钟云从因着病情的关系,体虚怕冷,再加上一身红疹,怕露出来吓到别人,所以身上穿了件从烽火军工厂某个仓库里取出来的军绿大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连脸都挡住了大半,就剩两只眼睛在外头,也难怪丁成业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钟云从一出声,倒是把丁成业惊了一下,他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遮遮掩掩的家伙就是钟云从。

“钟治安官?”发愣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丁成业很快露出笑容,朝对方走去,“怎么这时候过来?也是来善后的?”

“善后”这个词让钟云从愣住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丁成业的目光顿时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哦?这么说,钟治安官还不知道原委?”

钟云从知道这家伙是在故意套自己的话,要是平时,免不了跟他打套太极拳,可这会儿他状况很不好,没心情跟他玩套路,索性点头承认了:“我刚执行一个任务回来,对这里的事不太清楚,到医院来是因为受了点伤,来瞧瞧大夫。”

头痛得越来越严重,而这股疼痛逐渐在全身都扩散开来,甚至钻进了他的骨头里。冷汗也糊了他一脸一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腿越来越软,大半的体重都压到了以柔肩上,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勉强牵了下嘴角,然后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倚着墙站好。

丁成业早已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几个来回,在纠察队待了这么多年,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一看他捂得这么严实,就隐约猜到什么了。

只是他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钟云从还很年轻。

“伤哪儿了?严重吗?”他继续试探。

钟云从笑了两声:“还挺严重的,所以麻烦丁队长请贵队员挪挪脚,好让我去看医生。”

丁成业笑了:“这医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该不会以为现在还有人能坐诊吧?”

钟云从眼皮一跳,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躺了一地的人里有不少是穿着白大褂的。

他蓦地升起了浓浓的不祥感。

钟云从心底不安,面上却波澜不惊:“这跟你们挡路有关系吗?”

丁成业抱着手臂,闻言失笑:“看来你是真不懂啊,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们是来抓捕宗正则的。”

“抓捕”这样的字眼与宗正则联系到一起,不只是钟云从,谢城与任杰的神经也同样被戳到了。尤其是谢城,他面色一寒,沉声反问:“你说什么?”

钟云从的冷汗却越冒越多,扶着墙直喘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的确跟宗正则有关。

宗正则再怎么样都是治管局的局长,纠察队,乃至他们身后的综管局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他,除非他们确实抓住了他的把柄。

钟云从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开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回来就变了天?

“他发了疯,这个医院里的人几乎被他屠戮殆尽。”丁成业笑得漫不经心,用词却分外刻毒,“你们也看到了方才的情形,我可没冤枉他。”

钟云从再也站不住了,背脊贴着墙面慢慢往下滑,耳边传来谢城愤怒的质问:“他人呢?我要见他!”

眼前像是有一大群黑压压的飞虫转来转去,钟云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也有嘈杂的声音回响个不停。

就在这时候,他恍惚听见了丁成业的一声冷笑:“那你估计是见不着了……最多见见尸体。”

天旋地转,他目之所及的景象,全部都是颠倒扭曲的。

钟云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以柔惊呼起来,而被谢城揪住了衣领的丁成业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双眉紧锁。

钟云从抽搐的时候,头上的帽子掉了,露出了面部、颈部密密麻麻的疱疹,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除了以柔一行人,其他人齐刷刷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钟云从的意识已经开始流失了,满脑子都是宗正则的死讯,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时,仍是晴天霹雳一般。

“他、他发病了!”

“离他远点!”

丁成业错愕地站在一众下属之间,满腹狐疑地审视着狼狈不堪的钟云从,但很快,他就打定了主意。

这家伙在这当口病发,倒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也不用费心去想别的由头把人带回去了。

他正准备点两个人把钟云从拷回去的时候,过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了喧哗声,丁成业冷不丁地听到一声“苏组长”,神经陡然绷紧。

苏闲也来了?

他带人赶到医院之后,在天台寻到了宗正则的尸体,却没想到苏闲也在。

他登时头大了,有那家伙在的话,今天怕是不能那么顺利地带走钟云从了。

不过在他亲眼见到苏闲之后,顾虑却立时烟消云散了。

此刻的苏闲,根本没有阻挠纠察队的能力。

钟云从看着他被郑飞一步步搀着来到自己面前,怕自己现在面目全非的模样吓到他,于是把帽子重新拉上,大半张脸掩在帽檐之下。

苏闲望过去,只能窥见他微弯的唇角。

“我现在有点吓人,不好意思。”

苏闲笑笑:“没事,吓不着我。”

钟云从没吭声。

郑飞扶着苏闲在墙根边上坐下,他的额角抵在冰凉的墙面上,低低地出声:“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钟云从猛然抬头,帽子滑落:“……你说什么!”

“没骗你。”苏闲的喉间又有血腥气涌起,迫得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而后在钟云从惊恐的目光中,他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真的快不行了。”

钟云从似乎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仰着头,茫然无措地与苏闲对视。

他还记得初见苏闲的情形,他是那么神通广大,仿佛一尊天神。

神也是会陨落的吗?

“不过,”钟云从又听到苏闲压低的声线,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你总算赶回来了,我很高兴。”

钟云从的脑子轰的一声,把什么东西都炸没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狠狠地盯着苏闲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这么拼命地赶回来,不是为了看你去死的!”

苏闲很抱歉,闭了闭眼:“对不起……”

钟云从身上又冷了几分,他弓起背,哆嗦得更厉害了,苏闲诧异:“你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了?”

钟云从的心里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愤怒和委屈,冷笑出声:“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呼吸道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钟云从的呼吸几近停滞,他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怎么了?”没有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苏闲转向以柔问道。

以柔眼底满是忧愁,正要开口,却冷不丁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这还用问?苏组长这些年见得最多的不就是异种和……发病者?难道会看不出来他怎么了?”

是丁成业。

苏闲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毋庸置疑,钟治安官已经进入发病期了。”丁成业耸耸肩,“按照规定,我们必须把他隔离起来。”

“哎,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欠你的人情已经还了。”丁成业见苏闲眼底戾气横生,偏偏却无法动弹半分,心中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唏嘘,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颇为复杂,他蹲下身,凑到苏闲耳畔,轻声道,“你也别怨我,我也是听命行事。”

苏闲神情冷漠,双目如同两潭飘着薄冰的深泓,阴冷晦暗,但紧绷的下颌线及唇线,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他大概猜出了综管局的意图,既然如此,他怎么能任由钟云从被带走?

可现在的他,又能做什么?

苏闲努力地想抬起手,可最终只是手臂剧烈地**了几下,依旧使不上力。

激怒之下,他喉头又是一甜。

苏闲头一次发现自己毫无用处。

好在还有同伴,谢城在听闻宗正则的死讯之后,明显失去了先前的沉稳和耐心,而任杰虽然对钟云从心存芥蒂,但也无法坐视他被纠察队带走。

毕竟钟云从现在这个状况,要是落到了综管局手里,怕是性命不保。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拦在了钟云从面前,面色不善地与一干纠察队员对峙着,而对方亦不是省油的灯,不仅人多势众,而且还携带着大量的武器,一时间,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地对准了他们。

以柔趁着剑拔弩张的时候,急急忙忙地把钟云从往后拉。

钟云从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血肉筋骨都是僵硬的,但神志却是清明的,在两方僵持的时候,以柔这样轻举妄动,很容易打破平衡,他虚弱地出声:“以柔,别管我了……”

“这哪行……”以柔自然是不同意的,可她一句话没说完,枪声骤响,一粒子弹险险地擦过她的脸颊,带出一条红痕。

以柔吓得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地望向开枪的人,丁成业手里的枪仍旧对着她,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还好你是个女人,才会这么走运。”

以柔后怕不已,钟云从疲惫地闭了闭眼,知道事情不好收场了。

丁成业自认手下留情,没想到这一枪却触了任杰的逆鳞。任杰冷笑一声,紧接着,对面两个拿枪指着他的纠察队员就一脸痛苦地捂着心脏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

他瞬间连杀两人,丁成业又惊又怒,一挥手,登时所有的纠察队员都掉转枪口对准了任杰。

丁成业咬牙切齿:“给我开枪!”

不承想,谢城不屑地轻嗤一声,然后,他的下属手里的枪管全都不翼而飞,只留下枪柄部分和一个平整的切口,枪支自然也齐刷刷地哑了火。

众人瞠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前一秒还威风凛凛的枪支变成了半杆废铁。

谢城沉声开口:“再有下次的话,消失的就是你的头了。”

丁成业倍感屈辱,情急之下,他反手揪住了苏闲的领口,用还在发烫的枪口直接抵上了苏闲的颈动脉,苏闲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丁成业也不看谢城等人,视线阴沉地扫向钟云从:“你想不想跟我打个赌——赌究竟是哪边快?”

钟云从的胸口起伏不断,呼吸短促沉重,他自然明白丁成业是什么意思——是丁成业打断苏闲的脖子快,还是谢城削去丁成业的头颅快?

他当然不敢拿苏闲的命作筹码。

可被当作人质的那个人却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对于苏闲的意思,钟云从心知肚明,却假装视而不见。

“……都给我停手。”钟云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墙站起,谢城和任杰的目光都停在他脸上,钟云从没有理会他们愤愤不平的目光,只是看着丁成业,“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丁成业得意地一笑:“钟治安官果然识趣。”

“你……”苏闲的心底逐渐升腾起强烈的愤恨,但并非针对钟云从或是他的决定,而是因为自己。

他像个废物一样,拖了钟云从的后腿。

他忽然极度渴望死亡。

苏闲的嘴唇动了动:“你杀了我吧。”

丁成业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略吃了一惊。虽然全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但苏闲依旧苍白而俊秀,只不过眼神太过空洞压抑,这种压抑绝不是因为一个人求而不得后的失望所造成的压抑,而是那种会让人失去希望和信仰的压抑。

看来他是真的认为,比起活着,自己死去才是一件对钟云从更有利的事。

丁成业挑了挑眉,眼神又玩味地朝另一边飘去,钟云从显然也听到了苏闲的那句话,霎时间就面如纸色。

这真有趣。

看着他们互相折磨,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这样的情状显然极大地取悦了丁成业,他的手指依旧压在扳机上,却并不打算满足苏闲的心愿。

主要是也没必要,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太大。

何况,在他看来,不需要他动手,苏闲也很难活过今晚了。

“既然钟治安官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那我自然就不会为难苏治安官了,但前提是……”丁成业志得意满地笑道,但目光仍忌惮地掠过任、谢二人,钟云从当然看得出他的顾虑,他朝那二位看了看:“按我说的做。”

谢城还想说些什么,钟云从却面色一寒:“宗局说过,他去之后,治管局的下任局长就是我——我现在以局长的身份命令你们,站在原地,不许反抗,包括你,郑飞。”

郑飞原本是踌躇不已的,因为他的异能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但在苏闲被劫持、钟云从自投罗网的情形下,他再也按捺不住,正蠢蠢欲动的时候,却被钟云从的话惊呆了。

事实上,不只是他,谢城一干人等同样震惊不已。

“不信吗?”钟云从的眼神平淡如水,“你们可以向苏治安官求证。”

诸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都扫向了苏闲,而苏闲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钟云从,紧抿着嘴唇一言未发,片刻之后,他闭上眼,只余下一脸的麻木。

钟云从笑了一下:“看,他没有否认。”

谢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钟云从冲他摇摇头:“保护你们,也是我的责任之一。”

丁成业同样为他的新身份而诧异,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执行任务:“先不说是真是假,退一步来说,就算是真的,可你也还没上任,而且既然病情发作,就算是治管局局长也不能破例。”

“我知道。”钟云从对着丁成业伸出两只手,“所以可以走了吗?”

他如此配合,反倒令丁成业生出了些许不安。他眯起眼睛,挥了挥手,立即有人把钟云从的双手双脚都锁了起来。

而谢城等人则被团团围住,纠察队的人换了一批新的长枪短炮对准他们,钟云从瞥了纠察队长一眼,后者耸耸肩:“你放心,等我们平安走出医院,我的人自然会散开。”

钟云从再未作声,只是缓缓地呼了口气。

虽然很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一趟,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遗憾了。

就在纠察队带着他要离开的时候,过道的角落里蓦地传来一声低哑的咳嗽声:“等等。”

钟云从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滞,那老头儿一直不声不响地缩在暗处,他险些都要忽略掉他的存在了。

他又想怎么样?钟云从右眼一跳,艰难地回过头看他。

“丁队长……那个人,没有让你带上我吗?”

张家和的问话让丁成业一愣。

老头儿还是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却丝毫不能让钟云从降低警惕心,他戒备地盯着老头儿:“……谁?”

张家和狡猾一笑:“儿子……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那么多做什么?”

钟云从报以嘲讽:“您老人家不也一样吗?”

丁成业听着他们之间的嘴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叫过一名下属,耳语几句,紧接着,那名纠察队员就把张家和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并带上了。

丁成业完全没有要为钟云从答疑解惑的打算,不过至少暴露了一件事——张家和跟丁成业乃至他背后的综管局,都是有勾结的。

钟云从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眼神阴郁。

张家和低头咳了几声,然后在钟云从复杂难言的目光中抬起了头,笑了:“儿子,今儿可能是咱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要不要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

也算是成全了咱们这一场父子缘分了。”

钟云从被两名纠察队员拉扯得一个趔趄,没好气地出声:“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张家和指着已经被丁成业放开,重新坐回墙根边上低声喘息着的苏闲,轻声道:“跟他有关的,也不听吗?”

钟云从呼吸一滞:“……什么?”

“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钟云从的汗毛倏地竖起,直觉叫嚣着让他不要听,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怎么?”

“你几个月大的时候,右眼受到了感染,造成了眼角膜白斑,几近失明。”

张家和笑着告诉他,“我不忍心让你瞎一只眼,所以就拜托了一个熟悉的医生,帮忙寻找合适的配型。”

钟云从指节僵硬,指尖发白,隐隐猜到了后续,却不愿相信。

“我那个熟人很给面子,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对象,是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他给我看过那孩子的照片,我现在还记得,他长得很好,脸颊上有一颗痣。对了,我那个熟人,名叫徐文鑫。”

钟云从恐慌地回过头,却看不清苏闲的表情,苏闲低低地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钟云从筛糠般发起抖来,彻骨的冷意嗡鸣着充斥了他全身的脉络。

钟云从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回响:原来他的眼睛,是因我而瞎的。

“不过失去一只眼睛,对他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事,”张家和的唇边浮着莫测的笑意,他细心地捕捉着钟云从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猜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苏闲听到这里,眼睫微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那个时候,疫情刚刚爆发,虽然病毒传播速度惊人,但城里多少还有些幸免于难的人,苏闲也是其中之一。

那应该归功于他母亲对他的严密保护,所以那时候梦川人的心里还是残存着希望的——毕竟,他们之中还是有健康的人的。

只是后来,再怎么严防死守,病毒还是将那些人一一侵蚀,苏闲觉得要是没有那场意外,他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但如果没有经历那场可怕的手术的话,他应该能快快乐乐地多过几年。

是的,他就是在那场极其简陋的手术中不慎感染了“失乐园”病毒的。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一场难以挣脱的噩梦。

听完前因后果,他竟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可他的眼睛和喉咙犹如干涸的泉眼,流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音。

苏闲猛地弓起背胛,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般,肺叶里一阵炙热的剧痛,一股腥腻温热的**涌上喉间,变成一串鲜红的血沫从唇齿间溢出。

钟云从昏昏沉沉地听完当年的那场孽债,头像是要裂开一般,又见苏闲吐血不止,他眼前的画面仿佛被撒上了一层碳粉,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影子,渐渐地离他远去。

仿佛置身于深海,极度的寒冷与厚重的黑暗重重包裹着他,如同一只不显形的巨手将他的咽喉扼住,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钟云从重重地倒了下去。

苏闲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的时间跨度很大,从幼时到成年,因此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似走马灯一般轮流出来走过场。

大多数人都吝啬,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多停留一阵子的,也就那么几个。

苏闲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要走到头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梦。

他一个人处在梦中的世界,身边的过客来来往往,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等到自己死了,也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等到那人过完自己的一生,垂垂老矣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想起自己。

苏闲笑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坏。

可浮于表面的释然,掩盖不了心底的戚然。

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甘的。

苏闲茫然无措地伫立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黑压压的人群如海市蜃楼般开始消散,最后,只留下一个人影同他遥遥对视。

他还是初见之时的模样,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朝气,一只手捂着右眼,满脸的悲色。

放不下的,并非自己一个。

不,不行,不能就这样一了百了,他不忍心让对方在自责与痛苦中度过下半生。

他必须再见他一面。

苏闲的心脏猛地一震,眼前蓦然一片开朗,仿佛一冬沉眠过后,终于破土而出、初见天光的新芽,也似迷失在茫茫海面,无数次乘风破浪后重遇灯塔的航船,亦是山重水复、行到末路,终得柳暗花明的旅人。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

睁开眼的时候,唯一守着他的郑飞已然趴在矮柜上沉沉睡去,苏闲扫了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静立于病床边的女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外面很不太平,你知道吗?”宗沅淇笑吟吟地出了声,她的声音清甜娇软,但并未刻意压低,因为此时外头几乎没有人,至于室内的郑飞,想必不会轻易被吵醒。

“东城的异种已经彻底泛滥成灾,噩梦重演,市民们处在极度恐惧之中,纷纷龟缩不出,但在各家储藏的食物耗尽之后,恐慌又深了一层。挨了几天饿,他们终于忍耐不住,出门找吃的,可一出门,反而沦为异种的口粮。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们对治管局的意见自然不小。”

宗沅淇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见苏闲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嫣然一笑,又继续讲述:

“偏偏今天又出了那么一桩事儿,人们对治管局的不满已经到了顶点,这会儿治管局的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死伤者的家属。当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浑水摸鱼想趁机讨点好处的人,反正治管局肯定是整个‘孤岛’最不必担心异种来袭的地方,他们也没了顾虑,就那么无休止地吵闹着,拿不到补偿誓不罢休。”

今天的事,指的只能是宗正则那件事,苏闲剜了她一眼,终于开腔:“你不是宗沅淇吧?”

她莞尔一笑,没有反驳。

“你到底是谁?”

她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还带了些亲切慈爱,看得他浑身发毛,只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喜欢吃城东老街的白糖糕,这次来瞧你,应该给你带一点的,只是现在外面一片混乱,那间铺子,早就关门了。”

苏闲登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知道他幼时爱吃白糖糕的人并不多,严格来说,只有两个女人。

他母亲和她的闺中密友朱慈。

苏闲想起小时候朱慈常常登门拜访,每次都会带上各种点心,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白糖糕,因为他喜欢。

他也因为这个,对朱阿姨非常喜欢。

可她分明早就死了。

苏闲盯着床边的女人,并没有显露太多的错愕之色,毕竟“孤岛”是个荒诞不经的地方,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不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换了一副身体。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沅淇”能够眼都不眨地置宗正则于死地,甚至让他死后还要背负污名。

他冷眼相对:“你想怎么样?”

宗沅淇,不,应该说朱慈才对,她微笑着在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拂过苏闲苍白的脸颊,无视了他眼底的厌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外边的风雨飘摇。

“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治管局的麻烦来得并不简单。是这样的,一开始呢,那些危在旦夕还忍饥挨饿的市民们,他们的怒火是对准综管局的,毕竟所有的物资都掌握在综管局手里。面对群情激愤,综管局压力不小,却也不甘心就这样交出手里所有的底牌,这才想出了祸水东引的法子。”朱慈摇头失笑,“不想治管局的局长也正好捅出了个大娄子,恰恰给瞌睡的人递上了枕头,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了残忍暴虐的治管局局长身上。”朱慈怜惜地看着他,“知道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看你吗?因为整个治管局都焦头烂额,没有人抽得出身来。”

苏闲面沉如水,须臾,忽然笑了起来:“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朱慈的眼底满是欣赏:“你这个性子,倒是跟你妈妈如出一辙。”

苏闲却一脸讥诮:“你今天应该不是来跟我追忆往昔的吧?”

朱慈微微一笑,似乎没有把他的无礼放在心上,她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别处,变得有些飘忽:“那你也应该明白,在这样的时候,是没有人顾得上钟云从的。”

苏闲呼吸一滞。

他早就猜到了,综管局把钟云从带走,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想从他嘴里撬出军火库的所在。

可就算自己洞悉一切又如何?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

苏闲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淡淡发问:“所以呢,莫非你有办法帮我?”

朱慈的唇角轻轻上扬,她缓缓抬手,素白的指间夹着一支注射器。

针管里的**在日光灯的冷光下泛着冰蓝色的光泽,神秘又危险。

苏闲心下了然。

这是“破茧”。

朱慈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是她也不多言,只是笑着问道:“要吗?”

苏闲目不转睛地盯着“破茧”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翻江倒海。

这段时间,她躲在幕后覆雨翻云,钟云从会陷入当下的困境,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如今她却改变主意,双手奉上“破茧”,必然是有所图谋。

而“破茧”会让他变成什么样,他亦心知肚明。

宗正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所有的风险和代价,在钟云从的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闭上眼,提起嘴角:“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我饮鸩止渴?”

朱慈清秀的眉目渐渐地凝了起来,瞳孔中透出莫测的光:“你也可以选择不喝。”

苏闲一直都不理解宗正则,不明白为什么即使知道那是毒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咽了下去,直至此刻,他才体会到了宗局当时的心境。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手腕轻轻翻转,露出了苍白皮肤下的青蓝色血管。

“来吧。”

郑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有脚步声从身旁经过,他一个激灵,急忙睁眼,发现是苏闲。

苏闲冲他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睡。

郑飞悬着的心又放了回去,安安心心地合上了眼,瞌睡虫作祟,他很快又被困意包围。

但片刻之后,他猛地再次睁开眼睛,后背上爬满了冷汗——苏组长之前明明奄奄一息,根本无法动弹,方才怎么又行动自如了?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连忙抬起头望向病床,却发觉那里空空如也。

郑飞惶然起身,环顾四周,苏闲早已失了踪迹,只有两扇洞开的窗户,窗帘被夜风吹得摇晃不止。

夜深人倦,纠察队总部一片静寂,只有个别窗口还透出星星点点的光线。

两名负责值夜的纠察队员缩在岗亭里,俱是昏昏欲睡,下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手里揣着的搪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

岗亭年久失修,门有点毛病,关不严,风一丝丝地从缝隙钻进来,虽然已是晚春,但夜风仍有点凉,吹得他们遍体生寒。

其中一个纠察队员用手肘撞了一下另一个,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道:“去把门掩好,哥们儿的鼻涕都要流下来了。”

另一个人被扰了好梦,火气颇大:“你算老几啊,就敢使唤我!”

“你是不是皮痒了!”

就在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即将爆发之时,风毫无预兆地猛烈了起来,哐啷一声,岗亭吱嘎作响的破门直接被冲开了。

二人陡然一惊,手里的搪瓷杯也没拿稳,直接落在了地上,砸得粉碎,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他们也不再争执抱怨,赶紧起身,合力要关上门,却不想,昏黄的路灯下,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条拉长的影子。

两名纠察队员登时警惕心大起,手忙脚乱地给枪上膛。

“什么人……呃!”

枪还未上膛,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转瞬之间掠至他们身前,两名纠察队员呼叫救命的声音尚且卡在咽喉之中,眨眼间已经殒命。

这个密闭的房间不超过3平方米,门和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无,整个空间既阴暗又逼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钟云从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不久前他刚经历了一场电刑,那股蚁噬般的酸痒疼痛还未从骨髓里褪去,不由自主的**也尚未平息,没有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情报的纠察队很快就又换了一种逼供方式——水刑。

说起来,还是托了他那一身骇人的疱疹的福,大家伙儿都惜命,没人敢靠近他,所以也不是传统的那种水刑,而是更为直接粗暴——用高压水管远远地冲。

不过对于已经受过一轮折磨的钟云从来说,也够难熬的了,他根本经不起汹涌而来的水柱的冲击,没两下就趴地上了,身上的衣服瞬间湿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仿佛背负了一座冰山,冰冷刺骨。

不过令丁成业失望的是,那姓钟的小子的骨头比他想象的硬得多,电刑、水刑轮流来了一遍,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丁成业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生怕一下子给弄死了,上头怪罪下来,于是暂时喊了停,把湿漉漉的钟云从丢进了小黑屋。

钟云从原本就发着低烧,这一通电击水淋的,水流倒灌进鼻腔气管,他险些窒息;各处关节隐隐作痛,身上仿佛要结冰;胃也不太平,时时抽搐,让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那种难受真是无法形容。

钟云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但真正的症结不是病痛或者刑讯,而是苏闲。

钟云从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好友那副面若死灰的模样。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就是他苦难的根源。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捂上自己的右眼,他从来没有这般厌恶痛恨过自己,回忆起苏闲右边瞳孔里的荒芜,那是光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也是本该由自己承受的黑暗。

无可言状的自厌情绪令他牙关紧闭,满口苦涩,一阵虚脱感再度袭来,浑身虚汗的身体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巨大的悲怆无声无息地将他的心脏包裹起来,如同木块被扔进火炉,在火焰的灼烧下,不断地变换颜色,从浓烈的橘黄变成炽热的深红,再到黯淡地闪烁,陷入黑暗,最终熄灭。

苏闲不会原谅自己的,对吧?钟云从无声地质问着自己,在黑暗中惨然一笑,当然不会,因为他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他回想起上一次见到苏闲的情形,冷不丁地反应过来——苏闲快死了。

是的,他会带着对自己的恨,死去,然后再也不记得他这个人。

死亡本身就是最彻底的遗忘。

他永远得不到救赎。

这个念头仿佛是刺进夜莺心口的那根荆棘,让钟云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望。

我是个有罪之人,他浑浑噩噩地想道,这便是我的报应。

“看看那家伙死了没?”

就在他混混沌沌地躺着的时候,门外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个人声,紧接着,气窗开了小半扇,昏暗的光线投了进来,刺痛了他的眼。

见他还会动,那名察看的纠察队员放了心,回头告诉同伴:“放心,还有一口气。”

斜斜照进的光束落到地面,形成了一小块明亮的光斑,钟云从却无法适应这样的光亮,难耐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外边蓦然传来一阵躁动和哗然。

他隐约听到丁成业又惊又怒的声音:“怎么是你!”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短促的枪鸣,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呼救、反击以及逃窜声。

真够乱的,他事不关己地想着。

倦意潮水般袭来,钟云从没能抵挡住,虽然外边很不太平,但他的意识仍是越来越涣散。

而就在他陷入昏迷的前一刻,监牢紧闭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破开,他陡然惊醒,勉力抬起眼望去。

门前站着一个人影,身形修长,钟云从背着光,只能窥见些许轮廓,觉得那人的身影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显得分外鲜明。

钟云从耳边的嗡鸣声依旧不止,虽然看不分明,但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怎么来了?他的伤全好了吗?他……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从惊喜到惊慌,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没有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苏闲迈开腿,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钟云从无颜见他,想躲开,可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张了张嘴,喉咙却似被堵住了,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苏闲同样一言不发,俯下身,两只手臂分别从钟云从的腋下和膝下绕过,将毫无反抗余地的病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借着昏黄的光线,钟云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右眼。

钟云从仓皇地撇开了视线。

在离开纠察队总部的过程中,阻碍重重,头昏脑涨的钟云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枪林弹雨中脱身的,只知道苏闲好像又受伤了,因为他听到了苏闲刻意压低的闷哼声。

这一路,他们谁都没出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场合。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想好要跟对方说些什么。

等到苏闲带着他彻底摆脱纠察队的追杀之后,东边的天际已经翻出了鱼肚白。

他们穿行在各个屋顶之间,一路上辗转腾挪,苏闲的身姿矫健而敏捷,可钟云从看着这样的他,心底却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他不久前分明还吐血不止,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就恢复如常了?

就在他满腹狐疑的时候,耳边倏地响起猎猎风声,他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他们身在高空。

苏闲复刻了驭风的异能,带着他乘风而行。

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钟云从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

不过飞行没有维持太久,苏闲落在了某个地方,将他放了下来,钟云从连坐都坐不稳,一落地就往后栽,幸而苏闲搭了把手。

呼啸的气流不断袭来,扑面而来的寒意令钟云从的大脑顿时清醒了几分,他这才惊觉,他们似乎处在高塔之巅,从这个城市首屈一指的高度俯瞰,整个“孤岛”几乎微缩成一个精致的模型,只是清晨雾气缭绕,仿佛为那些街道、房屋覆上了一层薄纱,眼底的景象便再也看不清。

“这里是星塔的塔顶。”苏闲低声开口,音色略显沙哑,“他们应该猜不到咱们在这里落脚,就算猜到了,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

如钟云从所料,这里便是耸立在梦川中心的星塔。

刚来“孤岛”那阵子,他对这座灰色高塔颇为向往,总觉得看起来有几分浪漫,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爬一爬,没想到在危在旦夕的时刻,光顾了一回。

不过他的心思很快就从脚下的高塔上移开,回到了苏闲身上。

钟云从闭上眼睛,发白干裂的嘴唇微弱地动了动:“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苏闲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钟云从的问题,忽然笑了,钟云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轻微的震动,“你说我为什么要来?”

他的反问令钟云从浑身一震,钟云从略微抬头,正好触见他浓密的睫毛尖在晨曦下聚着亮光。

钟云从满心满眼的愧疚。

苏闲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将钟云从的自责与痛苦看得一清二楚。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钟云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没错,那件事对我来说,确实是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察觉到钟云从的肩膀战栗起来,于是用力地按了一下。

“但它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愿总是陷在过往里。再说了,那时候你只是个婴儿,什么都不懂,那也根本不是你的错。”

钟云从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我的眼角膜在你的眼睛里,也不算浪费了,”苏闲摇摇头,释然一笑,“我不介意,你也别放在心上。”

钟云从觉得,自己生生地被苏闲从深渊里拽了回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

而他钟云从,又何德何能,担得起他的原谅?

他看着苏闲,张了张嘴,却喉间一甜,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清晨刚过7点半,张既白囫囵吃了几口早点,接着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嘴,顺便招呼小桃打开诊所大门,准备开张。

结果卷帘门刚升起,他就听见了小桃的惊呼:“苏长官!”

原本正心不在焉地擦着眼镜的张既白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一不留神把手里的眼镜摔了,他也无心去捡,直接起身,疾步向门边走去。

果然是苏闲。

张既白这几天忙着进药,他的渠道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亲自跑一趟,这些日子都不在诊所里。

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昨天晚上才回来,还没坐下来歇口气喝口水,就听说苏闲命不久矣,他慌得直接往医院跑,结果只见到了一脸迷茫的郑飞,苏闲本人却无影无踪。

他分明听说苏闲内脏破碎,呕血不止,根本无法动弹,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被人劫走了,可郑飞的说法却是,苏闲是自己离开的。

张既白觉得这跟天方夜谭差不多,他是医生,光听旁人的描述就知道苏闲的情况有多糟糕,说句难听的,那基本就是在等死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苏闲确实不见了,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是自行跳窗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