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李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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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万清准备上一趟省城。在省人民医院当主任医师的同学打过好几次电话,说是馋酒了,让他捎两箱蓟原老白干上来。杜万清的这位老同学,身为医生,却嗜酒如命,每天早晨,就着二两烧酒啃一颗苹果,权作早餐。老同学的话只能听一半,馋酒是假,让自己上去复查身体是真。杜万清原本不想去,他心里面有顾虑,怕查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来,自己和家里人一时承受不住。但老同学一再强调,只是例行复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杜万清放心了些,加上不愿拂了老同学的好意,就决定上去一趟。

走之前,杜万清决定开一个小型会议,他让办公室主任通知李明桥等所有在家的常委,来自己办公室。

上次的常委会,代县长李明桥中途离开,会议不了了之。杜万清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结果肯定会是这样子的,在蓟原县,谁都可以碰,唯独煤炭局长郝国光不能碰;郝国光碰不得,那么,公安局长黎长钧、财政局长周伯明、国土局长张得贵就一概碰不得——他们都是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人。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李明桥的前任,就是因为不听劝,结果,灰溜溜地走人了。让杜万清感到忧虑的是,常务副县长黄志安跳腾得比较厉害。他固然不希望李明桥在他退休之前给自己招惹来什么麻烦,但也不希望黄志安和郝国光他们骑到李明桥的头上。

黄志安不是个安分的人,杜万清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九月份的人代会,黄志安联合郝国光他们动什么歪脑筋——在人代会上能够威胁到李明桥的,也就只有黄志安了。如果人代会选举出了问题,那他这个当班长的,既无法给上级领导交代,也无法给全县人民交代。李明桥虽然跟他的主子翟子翊一样,都是“犟板筋”脾性,但这个人身上有正气,不玩歪的邪的;至于黄志安,就不好说,这个人平时爱揽权,还喜欢往有钱的老板跟前凑,以他平时对黄志安的了解,这个常务副县长,十有八九屁股不大干净。

杜万清知道,上次的常委会对李明桥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小伙子能不能扛过去,还在于自己的一碗水如何端。自己这碗水如果倾向李明桥这边,那么,李明桥绝对可以重拾勇气和信心;如果自己这碗水倾向黄志安他们,那么,李明桥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所以,杜万清决定利用这次去省城,把自己这碗水向李明桥倾斜一下。

杜万清的办公室比较大,将近40个平米,一套阔大的办公桌椅,背西面东,居中摆着;办公桌后面,靠墙站着一排栗色的书柜,书柜里面除了文件,还象征性地放了些零散的书籍;东、南两面,顺墙摆着一圈单人沙发,每两张沙发之间摆一张小茶几,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度,刚好延伸到杜万清的办公桌前;从南面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政府那边的办公大楼。

平时,一些临时动议的小型会议,就在杜万清的办公室里面召开。

过了十来分钟,常委们陆陆续续到来。先是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再是组织部长、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然后是政府那边的黄志安。李明桥最后一个进来,但面容平静,并没有杜万清想象的那样颓丧和气馁。

等人到齐了,杜万清才不紧不慢地说,自己要去一趟省城,少则一周,多则十天半个月。他强调,自己离开蓟原的这段时间,县委和政府两边的工作,由明桥同志主持……

杜万清发现,自己的话一落音,年长富的脸色就是一暗,黄志安的脸上也不大自然。倒是李明桥有些不解,往常杜万清去外地出差,只是跟李明桥通个气,县委这边,一般让年长富临时主持一下。李明桥疑惑地问:

“不就去一趟省城嘛,又不是去出国,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你做主的,电话上请示不就成了?”

年长富接过话头,说:

“就是嘛,蓟原虽然离省城远一些,但去省城出差,一年下来少说也得一二十趟,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有事情电话上联系呗。”

黄志安也说,就是,就是,何必搞那么严肃。

在甯江省,衢阳市处于全省行政区划的最南端,离省城最远;而在衢阳市的行政区划里,蓟原县又是最偏远的一个县份,不光离衢阳市远,离省城更远,八百多公里,即使是越野车,也要加大油门跑一天。

远也罢,近也罢,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书记杜万清这次的做法有些奇怪,不就上一趟省城吗,非要郑重其事地让代县长李明桥临时主持县委的工作?

杜万清这样安排,无异于把其他常委往远里推了一步。他不在蓟原的这段时间里,其他常委工作上有什么事情,肯定不能直接电话里找他,而是必须先给李明桥汇报,再由李明桥向杜万清转达。

也就是说,杜万清去省城的这段日子里,代县长李明桥才是蓟原事实上的一把手,不光政府那边由他说了算,县委这边,也得由他说了算。

年长富心里不痛快,脸色就有些灰,张口还想再说什么,杜万清却摆了摆手,不让他说话。

杜万清转过头,面向李明桥,神情严肃地说:

“我这次上省城,是个人的私事,耽搁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大凡县上的一应工作,请明桥同志多担待;其他同志,工作上有什么事情,先跟明桥同志沟通;需要向我汇报的,由明桥同志向我转达。”

李明桥明白了:书记杜万清试图挽回李明桥在常委会上失去的“面子”。

所谓“面子”,说穿了,就是个人的尊严。这个东西,很微妙。作为代县长,李明桥在常委会上不仅仅是丢“面子”那么简单,丢“面子”事小,有损李明桥在其他常委和其他副县长面前的威严事大。当一把手的,如果在自己的副职面前失去了应有的威信,很难想象他的工作将如何开展。

书记杜万清显然煞费苦心。李明桥在心里暗暗感激的同时,愈发捉摸不透这位年龄远长于己的县委书记,他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李明桥自问,打他来到蓟原的第一天起,一言一行都是出于公心,都是为蓟原的发展着想,从来没有出于个人的什么目的和想法。如果书记杜万清支持他,事情也不至于糟糕到这般田地,问题是,当头第一棒是书记杜万清砸过来的,第二棒是翟副书记砸下来的,当头棒挨了,杜万清又反过来安抚自己,什么意思?怕自己想不开,消沉下去?不至于吧,李明桥相信自己不会脆弱到如此轻易地就被人打倒,他自信还是有一些抗击打能力的。不管怎么说,书记杜万清的态度,无疑是向自己伸出了一支橄榄枝。既然是橄榄枝,就接过来吧,作为蓟原县的两位主官,在他们之间,和平总比战争要来得好一些。李明桥说:

“既然这样,那就请杜书记放心,我一定看好‘家里’,不会给您添乱的。”

其他常委也跟着点头,连说让杜万清放心地去,不会有事的。

时令进入夏季,天气一天天变得热起来。黄小娜向来对时令的变化比较敏感,对她来说,根本不需要看台历之类,只需要关注一下煤炭市场的价格波动,就知道是什么季节了。

一到夏天,用煤量减小,煤炭滞销,价格就会相应地大幅度回落;而一进入秋季,随着用煤量的增加,煤炭价格会逐步回升;到了冬天,越是寒冷,煤炭价格涨得越凶。这几乎成了每年的规律。但今年有些奇怪,销售量明显地下降了,价格却没有落下来多少。她有些犹豫,考虑是否像往年一样,压些货,等冬季来临涨价时再行出手。

黄小娜把自己的忧虑跟郝国光说了一下,她担心煤炭价格回落的幅度太小,冬天时价格涨不上去,差价就没有多少,赚头小,那么,压货除了押进去大笔真金白银以外,就没有任何切实的意义。

郝国光琢磨了一下,分析道:

“价格降不下来,有可能不是市场需求量的问题。我听刁富贵说,最近山上闹腾得厉害,工人们吆喝着要涨工资。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小子又动什么歪脑筋,去山上看了看,工价真涨得厉害,原先150就下井了,现在要180、要200块呢;别的煤窑涨,你不涨,工人们都不下井,跟你耗着……我看啊,工价上涨,导致开采成本增加是首要的因素。”

“那倒也是,”黄小娜审慎地说,“如果是开采成本增加造成的,煤炭价格就不会稳在那儿,到了冬季,还是会有一波大的上涨。”

郝国光说:“肯定会上涨,不管涨幅大小,都有赚头。按老规矩,你联系老周,让他弄些资金过来。”

郝国光说的老周,就是财政局长周伯明。

黄小娜给周伯明打电话,说想从他那里拆借点资金。

周伯明最近上火,腮帮子疼,说话漏气。他哼哼着说,今年不同往年,不好整,新来的这个县长下了硬茬,财权一股脑收上去了。

黄小娜轻轻一笑,说:

“蓟原县的财神爷是你,又不是他李明桥,再说了,李明桥收上去的是权,又不是钱,钱还不是在你腰包里揣着吗?”

周伯明嗞嗞地吸气,说:

“别胡说!政府的钱,在公家的账上放着……”

黄小娜说:

“你是财神爷,政府的钱该怎么花,也得你经手是不?”

周伯明不松口,说今年真的不成,风声太紧,局长的帽子都要保不住了。

黄小娜穿着一条米黄色的裙子,打电话的时候,郝国光就在她旁边坐着,一只手撩起裙边,顺着大腿摸进去,隔着真丝**抚弄黄小娜的私处。

离得近,电话里周伯明的声音,郝国光听得一清二楚。他有些生气,觉得这个周伯明真是没有出息,堂堂财政局长,一个代县长就把他吓成这样……李明桥不就是想撤了他们几个吗?只要他郝国光不答应,李明桥的阴谋就不能得逞,有什么好怕的?转念又一想,这个周伯明向来老奸巨猾,别是借机跟自己打哈哈吧?

想了想,郝国光用自己的手机打通周伯明的电话。他说:

“老周,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蹦跶一起蹦跶,要歇菜一起歇菜,别玩那些虚的……你的路数,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变通变通,不就是半年时间吗?”

电话那边,周伯明嗞嗞地吸着气,半天没吭声。

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俗语放在夫妻情事上,最是恰当不过。男人家,无论在外面怎么花哨,沾个花惹个草,偷个嘴什么的,很正常;但是,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

那天,郝国光一进家门,看到赤条条的刁月华,和一个同样赤条条的男人在自己的**纠缠,大白天的,连卧室门都没有关,他脑袋里“嗡”的一下,当时就懵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女人疯了,竟敢把野男人往家里带?竟敢给自己戴绿帽子?

郝国光的第二个反应,就是想自己应该冲上去,掐死那个丑陋的男人。

但郝国光没有冲上去。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肚腹上满是赘肉、皮肤松弛、双腿细得跟蚂蚱一样的丑陋男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同僚,多年的老哥们,财政局长周伯明。

郝国光气得手指头都在不住地哆嗦,“你……你……你……”,你了半天,郝国光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知道背地里有人戏谑性地称自己为“王八局长”,这个原本不带任何暧昧色彩和影射意味的外号,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事实,他真的当了“王八”,被妻子刁月华戴了绿帽子。

事情就是这么滑稽,老天给郝国光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两个多月前,刁月华还在为黄小娜的事情拼命跟郝国光闹腾,而现在,刁月华自己反被郝国光抓了个现行,赤条条地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被堵在了**。

刁月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嗷”的嚎叫一声,触电一般弹坐起来;财政局长周伯明看看刁月华,又看看站在客厅里的郝国光,再看看自己**的身体,满脸惊恐,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

郝国光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冷静……但他实在冷静不下来。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尽管他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尤其生气的是,跟自己老婆**的,竟然是财政局长周伯明。

这个女人疯了!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一头蠢猪!蠢驴!蠢猪,蠢驴!

郝国光在心里面诅咒着。老天把玩笑开大了,他实在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他想掐死周伯明,他还想掐死刁月华,但是,理智告诉他,这都无法解决问题。女人如衣服,如果刁月华仅仅是作为自己的女人,那么,郝国光完全可以把刁月华当作一件穿旧了的衣服,顺手扔掉。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和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女人,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妻子,还是自己生意上的合伙人,还是自己仕途生涯的知情者和见证者。这就比较麻烦。她知道得太多!一个女人知道得太多,往往容易坏事,尤其是一个比较愚蠢的女人。她怎么就不明白:男人在外面再花哨,只要回到家里,就还是她的丈夫,就还是她的精神支柱,就还是她的一片天空,她始终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怎么就不明白:她自己一出轨,就会改变整个事件的性质和走向!

郝国光那个气啊,这个蠢女人!

郝国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的手哆嗦着,打火机打了几次,才把烟点着。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自己还不能跟刁月华撕破脸皮,不仅仅是现在,这辈子都不能跟刁月华翻脸。他们必须是夫妻。假如,他们不再是夫妻了,会是什么后果?他郝国光会是什么下场?郝国光想都不敢想。所以,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离婚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离婚的问题。郝国光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己一旦和刁月华离婚,不用过脑子想,刁月华百分之百地会失去理智——一个韶华已逝的半老太婆,一旦失去理智,可是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郝国光很情愿自己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但是,很遗憾,他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而且,究竟怎么样收场,成了摆在郝国光面前的一道大难题。

刁月华已经穿上了衣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仔细瞧过去,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红晕。刁月华显然知道自己的筹码在什么地方。她慢吞吞地走进客厅,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拿出一面小镜子,给自己补妆。

周伯明脸上的惊惧始终没有褪去。他走到郝国光面前,哭丧着脸,嘴唇抽了抽,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上身穿一件白颜色带格子的衬衣,扣子扣错了顺序,两边的衣领,一边高,一边低;下身裤子的拉链还只拉了半截,漏出底裤的灰白色来。

周伯明的形象,让郝国光更加憎恶。他真想冲上去,朝那张哭丧着的脸狠狠地扇几个耳刮子。他觉得,这个周伯明真不是东西,什么玩意儿,竟敢骑到他郝国光的头上?在蓟原,敢给他郝国光打主意的,还真没有几个人,周伯明算老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怂样儿?

但是,郝国光还顾不上理会周伯明,他只希望他赶快离开,尽快地离开自己的家。他真正要对付的,是妻子刁月华。他们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好几个月,如果战争继续升级的话,那么,有可能就是血肉横飞的场面!郝国光当然不希望这样,所以,尽管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但还是不得不把发起战争的冲动掐灭在萌芽状态。他不希望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大厦,被这个短见识的女人毁掉。

他和刁月华,必须继续做夫妻,现在是,将来也是,永不分离。

现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