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李明桥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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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市委翟副书记的电话,李明桥立马就明白了:事情正在朝着无法让他掌控的方向发展。

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翟副书记毕竟是他的老领导,他了解翟副书记的为人,这是一个党性原则极强的干部,如果说,在衢阳市,还有那个领导能够做到“心底无私、一心为公”这八个字的话,那肯定就是翟子翊。

但是,翟副书记在电话中明确地告诉李明桥:别碰那几位局长,那不是你碰的。

李明桥试图解释一下,他说:“可是,翟书记,你不知道那几位局长……”

翟副书记打断了李明桥的话:

“没有可是。明桥啊,我告诉你,干部的任免问题,你让书记万清同志去打理,你只管干好政府这边的工作就成了……我提醒过你,任何事情,要注意方法,要讲究策略!你头上的‘代’还没有去掉呢”

李明桥不服气地说:

“不把这几名局长的‘铁板凳’撸掉,蓟原的工作就没法儿干了。”

翟副书记说:

“明桥,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的前途。人家万清同志,在蓟原当县长,当得稳稳当当的,当书记,照样当得稳稳当当的,你要向人家学习——我不妨给你透个底:你手底下那几个局长,上头有人说话了,别说你,就是我,也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停顿了一下,翟副书记继续说:

“市上的班子最近要变动,市委书记调回省上,市长何培基同志有可能接任书记……”

翟副书记的话说了半截,再没有往下说。

李明桥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跟随翟副书记多年,不敢说百分之百的了解这个人,但对这个人的行事风格、言行举止等习惯,还是比较熟悉的。现在,事情非常明朗了:省上要动衢阳的班子,市委书记调离,市长何培基转任市委书记,市长的位子就空出来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要在衢阳市的干部当中产生一位市长的话,那么,这个人肯定非翟子翊莫属。

听话听音儿,李明桥不笨,他从翟副书记的话中听出了一丝玄机。翟副书记所说的“上头”,肯定是来自省上的某位重要领导,而且,这个“上头”,完全可以左右翟子翊的仕途命运——也就是说,在调整衢阳市班子的时候,可以让他当这个市长,也可以不让他当这个市长。

对于年届五十二岁的翟副书记来说,这次调整班子的机会千载难逢。谁都清楚,他这个年龄,说提,就提起来了,多年的常务副书记嘛,当一任市长无可厚非;不提你,改去人大政协当个一把手,或者直接退居二线,也属正常,因为现在的干部多得跟牛毛一样,年轻的、高学历的、有背景的地厅级干部多了去了,你翟子翊一个老三届毕业生,有什么优势可言?

滑稽的是,关乎翟副书记仕途升迁的筹码,竟然握在了李明桥的手中:完全取决于李明桥“动”不“动”郝国光他们。如果李明桥执意要“动”郝国光几个,那么,这个“上头”,不但不会把翟子翊扶到市长的位子上去,弄不好,连常务副书记的帽子都得整丢了;如果李明桥听劝,不“动‘郝国光他们,说不定,翟副书记的市长,就当定了。看来,来自省上的这位要员,不但对衢阳市的情况非常了解,对蓟原县的情况,也非常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否则,要市上领导出面办事情,书记市长都在前面横着呢,哪轮得到翟子翊说话?对方肯定清楚,以自己和翟副书记的渊源,他李明桥有可能买翟副书记的账,但未必会买书记市长的面子。

李明桥似乎听到内心深处“嘣”的一声,有某一根弦,突然间断了。他能够感觉得到,他心脏的某一个角落,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是陷,塌陷……像是一座大厦在一瞬间倾塌,又像是一块完整的玻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打碎:尖利、刺耳、破碎、疼痛,一片狼藉!

在李明桥的心目中,翟副书记一直是他的榜样,是他的坐向标,是他内心光明的灯塔。现在,这个坐向标的引导作用,似乎偏离了自己的运行轨迹;这座灯塔的光芒,似乎暗了一暗。这让李明桥很失望,甚至很痛心,他有意无意视为学习榜样的翟副书记,并不是他印象中一贯的“刚正不阿”和“大公无私”,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无欲无求”。在李明桥的印象中,翟副书记似乎从来没有屈从于某一种权力意志的习惯,也从来不为个人的前途刻意呵弄,他确实是一名“一心为民”、“一心为公”的好领导,好干部。但是,一顶市长的帽子,就毁了一位优秀干部的政治良心和操守,以至于竟然为了郝国光这样一些常年舞权弄私的人出面说话?

李明桥想不通,他呆立在办公桌前,电话听筒还搭在耳朵旁边,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跟自己一直敬重的翟副书记,怎么样表明态度?翟副书记在电话那头也不说话,沉默着,似乎能够感受到李明桥内心的波澜起伏和煎熬……

过了良久,李明桥缓缓地搁下听筒,转身走出县委办公室。他没有再回会议室。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甚至这次的常委会,也没有必要继续往下开了。他也没有返回县政府这边,他觉得自己无颜回到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去。他走出县委大院,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动作呆滞、迟缓,像一位年老的瞎子,摸索着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躲过一辆紧跟一辆的车流……他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个方向……他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一味地往前走……

李明桥承认,他处心积虑发起的这场进攻,以他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但是,击败他的,不是县委书记杜万清,也不是常务副书记年长富,更不是黄志安等其他常委们,而是翟子翊,他一直视若父辈的翟副书记:是翟副书记彻底把他的这场行动推向了绝境,让他失去了任何还手之力。

翟副书记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但他向市长的“位子”妥协了,向那个发话的“上头”妥协了;李明桥也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但他又不得不向翟副书记妥协。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书记杜万清宁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愿意去“碰”郝国光他们,原来,这些人的能耐如此之大,竟然轻易之间就可以动用省上的领导。他们背后的这只“大手”,远远超出了李明桥的想象,也远远脱出了李明桥的掌控范围。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他不听从翟副书记的劝阻,继续一意孤行,又能怎么样呢?在常委会上,他明显处于劣势,就连自己的副手都在拼命反对自己的提议,何况其他常委们?这还不包括书记杜万清,杜万清压根儿就没有表态,也没有打算表明自己的态度。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身为县委书记的杜万清,早就预料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子的,根本不屑于在常委会上跟自己交锋。

真是好笑,就好像是李明桥自个跟自个儿玩了一场闹剧,不但没有奏效,反而让他这个代县长在其他常委们面前威严扫地。这还不算,他提议撤换的几位局长,从现在开始,就由潜在的敌人变成了公开的敌人……想想看,今后的工作中,将会遇到多大的障碍?九月份的人代会选举,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

李明桥默立在高耸的纪念碑前,一动不动。他无意之中走到了这里。这是一座解放军纪念碑,刚解放那会儿修的,花岗岩底座,钢筋水泥浇铸,高达37米。半个世纪以前,这座不大不小的县城,曾经遭受过一场战争的洗礼,在这场除了蓟原县志、在任何史书中都没有记载的战斗中,有117名解放军战士,把他们的热血,挥洒在了这片苍黄的土壤之中;把他们的生命,永远熔铸在了蓟原的地面上。在纪念碑的后面,是117座坟茔,有的墓碑上刻有名字,有的墓碑上,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周围簇拥着的,是高大的松树和柏树;再过去,就是麦田,绿莹莹的麦子正在吐穗儿……

死人和活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但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明桥在常委会上的举动,不但彻底惹恼了煤炭局长郝国光和公安局长黎长钧他们,也让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嗅出了一丝危机。

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新来的代县长,似乎不是易与之辈。他们都清楚,大凡这样的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要么就是宁折不弯的英雄——李明桥显然不是蠢材,不但不蠢,而且,聪明着呢。对黄志安和郝国光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在官场上面对的人,只有两种:朋友和敌人。既然李明桥没打算做他们的朋友,那肯定就会成为他们的“敌人”,而且,这个“敌人”的出手很快,很辣,不符合常规。

对待“朋友”,有对待“朋友”的办法;对付“敌人”,有对付“敌人”的招数。按郝国光的意思,自己既然能让李明桥处心积虑的常委会中途夭折,也就能把李明桥撵出蓟原县。黄志安认为应该改变策略,他说:

“郝局啊,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能耐大,但是,光把李明桥撵出蓟原县,又能怎么样?你都撵走两任县长了,怎么着?还不是每来一位新的,都打算拿我们这帮老哥们开刀?”

黎长钧说:

“是啊,老黄说得有道理,光把这个县长赶出蓟原县,还不成,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周伯明说:

“我这个财政局长,都成了摆设了,空架子一个,这个姓李的一天不离开蓟原,我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

郝国光打断周伯明,说:

“周局啊,不是我说你,你就那点儿出息。你是财政局长,钱袋子在你手里面攥着,他李明桥一支笔批钱怎么啦?还不是得从你手里面过?”

周伯明嘴唇蠕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国土局长张得贵想了想,认真地说:

“我觉得,黎局说得有道理,是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然,大家都不得安生。我们啊,不光要想办法把这位新县长赶走,还得想办法把我们信得过的人扶到县长的位子上去。”

黄志安一拍面前的茶几,抢过话头说:

“对对对,得贵说得对,这才说到了点子上嘛……不能光是动脑筋撵人,还得把我们自己扶起来。”

郝国光说:

“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嘛,不然,老黄早都扶正了,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瞎磨叽?”

提起这件事情,黄志安就有情绪,他不高兴地说:

“郝局,如果你当时给把力,有他李明桥什么事儿?有仨李明桥,蓟原的县长都挨不到他当。老弟当了县长,还用得着老哥你费尽心思跟人较劲儿?”

当初,黄志安暗示郝国光动用一下自己的关系,替自己说点儿好话,但郝国光光是嘴巴上答应,实际上没动弹——否则,一个能把县长撵走的人,把他这个常务副县长扶起来,又能有多大的困难?

郝国光笑着说:

“老黄啊,千万别生气,当时的情形,不是太过于复杂吗?你知道,有些关系,是不能接二连三动用的,不然,关键时刻,连救火的人都没有。”

黄志安说:

“我当了县长,我就是在座各位的救火队长,还用得着你们去市上搬人、去省上搬人?”

周伯明跟黄志安的私交最好,一迭声地说:

“对呀,对呀,黄县长扶正了,我们头上的这顶帽子,才不担心被人摘走。”

郝国光微微一笑,嘴里不说,心里却不住犯嘀咕:真出了事,一个小小的县长,能救什么火?更何况,局长这顶帽子,迟早得摘下来,只不过是迟摘与早摘的问题。

黎长钧说:

“看目前的情形,把李明桥赶走,也不是太现实。我们可是连着赶走了两任县长,那俩位,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呢,就卷铺盖走人了——这次,恐怕不那么容易……”

张得贵说:

“是啊,如果短时间内再把李明桥赶走,让外人看起来,还以为咱们蓟原是独立王国,铁板一块……这可不好,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郝国光细一琢磨:可不是?赶走的第一任县长干了两年,第二任只干了八个月,李明桥时间最短,才来不到三个月。

黄志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

“你们担心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我们要把李明桥赶走,但是,不能动用上面的人,得想别的办法。”

郝国光问:

“别卖关子了,老黄你有什么好办法,直接说出来。”

黄志安略一沉吟,说: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黎长钧有些不耐烦,说:

“黄县长真是,我黎长钧是握枪把子的,粗人一个,不懂掉书袋这一套。”

“我们不撵他,让李明桥自己走人,”停了停,黄志安接着说,“九月份的人代会,我们只要把李明桥选下去,他就只能灰溜溜地拍屁股走人。”

黎长钧拍拍腰间的“五四”手枪,大笑着说:

“就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呢?姓李的,还只是个‘代县长’,我们不选他,他当个屁的县长。”

郝国光说:

“我也琢磨这事儿呢,在人代会上把姓李的顺顺当当地选下去,再把老黄顺顺当当地选上来,是再好不过了。”

周伯明说:

“这倒好办,只要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代表团提名,就可以把黄副县长列为县长候选人,然后,咱们再分头做些工作,成功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郝国光说:

“对,周局的儿子是乡镇书记,一把手,理所当然的代表团团长,算一个;工业口,我算一个;公检法口,黎局算一个……不敢说百分之百,胜算还是有的。”

黄志安说:

“胜算肯定有,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样做到万无一失。”

凭郝国光的人生经验,他压根儿就不认为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而且,他个人对黄志安当县长,多少有些顾虑。他觉得,这个黄志安,偶尔用一下,可以,但扶到重要岗位上去,天知道会出什么事情?这个人的手伸得太长,太贪,当副手,捞点儿油水捞点儿好处,倒没什么;当一把手,就得奔前途去,不能老朝钱看,不能老朝女人看,不然,全县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你呢,容易翻船不说,真翻了船,能不能挺得住,更不好说。

郝国光多精明的人,他要想当官,县委书记都当上了,上面说话的人有的是,顺当点儿,说不定还能弄一顶副厅级的帽子……但是,既然钻进了生意行道,就不能再琢磨政界的事儿,只要稳住局长的位子,往自己腰包里装钱要紧,其他的,最好甭想……弄翻李明桥容易,把黄志安扶起来也容易;担保黄志安不出事,却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肯让李明桥这样的人当县长,只要自己上头照应得好,他李明桥也不敢把自己怎么着;但黄志安不一样,这位黄副县长,跟自己这几位哥们的关系千丝万缕,万一哪天,伸出去的手被人逮着了,他嘴边上可没站着警察,缺个把门的。

担心归担心,留着李明桥,肯定是祸害;但把李明桥赶走,看来还必须得把黄志安挺起来,也只有黄志安,有资格名正言顺地竞选县长。

黎长钧说:

“公检法这块儿,有我扛着,问题应该不是太大。”

郝国光说:

“黎局最好不要太乐观,凡事朝最坏处打算……我小舅子那件事,可是让你们那个韩什么,狠宰了一刀……”

黎长钧说:

“韩大伟嘛,那是沈小初的人。沈小初你知道,他是副局长,仗着当过全国优秀警察,又兼着刑警队长,凡事爱较真,总得给他个面子吧……再说了,你们家富贵干的那事儿,也真是不够体面。”

郝国光说:

“要是体面事儿,还用得着劳黎局大驾?我这小舅子,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多关他几天也行啊,别老是罚钱罚钱的……”

黎长钧心里明白,郝国光这是心疼自己的钱了——刁富贵实际上是空架子,罚的钱还不都得郝国光出?他就打哈哈,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情。

张得贵说:

“老哥们了,别斤斤计较的,相互照应着,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

黄志安心说,光是说得好听,有肉的时候,还不是都琢磨着吃独食?自己说是常务副县长,可这几位局长,哪个比自己差了?在某种程度上,自己还不如人家呢,拿点儿不大不小的好处都战战兢兢的;郝国光几个,局长当着,矿山开着,美女搂着,舒服着呢。

几个人就人代会选举过程中的相关细节,详细筹划了一番。最后,黄志安一激动,端起面前的茶杯,慷慨激昂地说:

“只要兄弟我能当上县长,甭说别的,蓟原地面上,你们哥几个,就是我黄志安的左膀右臂;我黄志安,就是你们的大后腰……来,我以茶代酒,敬各位老哥一杯!”

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黎长钧几个,各自端起面前的茶杯,“咣”的跟常务副县长黄志安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