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李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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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在人代会上被选为县长,蓟原酒业自然就成了黄小娜的盘中菜,一道丰盛的大餐。黄小娜曾经对黄志安说过,在没有板上钉钉之前,一切都尚存在变数,何况,即使板上钉了钉子,她也自信有能力把钉子重新拔下来。

刘东福由于被治安大队的警察当场抓了现行,名气一时整得很臭,不光在蓟原县臭,他跟卖**小姐的不雅照,网络上到处都是,比起“艳照门”的那些裸照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从那部A级片里剪裁出来的呢。不用说,刘东福试图把蓟原酒业整成自己私人王国的想法,已经变成了昨日黄花,不雅照一曝光,黄志安即使不当县长,蓟原县政府也不可能把蓟原酒业卖给他刘东福了。不光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县政协副主席就被撸了,不是自己辞掉的,而是直接被衢阳市委撤了职;同时被撸掉的,还有他蓟原酒业总经理的职衔……也就是说,改制尚未完成,他已经不再是蓟原酒业的法人代表了。

蓟原酒业撤了法人代表刘东福,暂时由县商业局接手监管,蓟原县政府也新换了主事的人,很明显,酒厂改制一事,面临重新洗牌的可能。当初石副省长带队来蓟原视察的时候,曾经给蓟原酒业的改制给过一个最后期限:八月底。但石副省长那个级别的干部,也就是随口表个态,给基层的干部念一下紧箍咒,并不表示改制未能如期完成就一定要追究个别负责同志的领导责任——石副省长的手不会伸那么长。

但对黄小娜和郝国光而言,蓟原酒业的改制,宜快不宜迟。黄小娜担心再发生别的变故,郝国光也有些担心。毕竟,在人代会上做手脚,动静太大,牵扯面太广,不光是把李明桥选下去那么简单,还牵扯到衢阳市委,牵扯到李明桥原来的主子、现任市长翟子翊……听说市上个别领导非常生气,不排除市委派调查组下来的可能。

现在的情况是,千万不敢出现任何纰漏。这就像一座房子,尽管布置得金碧辉煌的,但不能漏水,一旦屋顶漏了水,再金碧辉煌的装饰都会变成落汤鸡,弄不好,最后就是坍塌和倾覆的一个局面。

对黄志安这个人,郝国光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放心,也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助了黄志安一臂之力,否则,郝国光绝对不会把黄志安这样一个心胸和眼光都比较短浅的人扶到县长的位置上去。人代会闭幕的那天,眼见得黄志安醉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了,一看黄志安得意忘形的那个劲儿,郝国光心底深处就有些后悔。

真正干大事、谋大事的人,应该是一个能够拿捏得住分寸的人,顺风顺水了,不能太得意,不能太张狂;遭遇坎坷波折了,也不能过分沮丧、一蹶不振……高兴和喜悦应该是埋在心里的,因为高兴和喜悦是属于自己的,而不是用来向别人显摆的,“每逢大事有静气”,看看黄志安,他的“静气”在哪儿?他给书记杜万清灌酒的那架势,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这样的人,当一个腐败的官员也不见得能当得出彩,即使当一名罪犯,也百分之百是那种软骨头的罪犯。

黄志安给书记杜万清强行灌酒的时候,郝国光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书记杜万清的脸都气青了,郝国光就知道,黄志安的这个县长就未必好当。杜万清五十八岁了,还呆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背后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想想看,上级部门怎么会让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头继续担任实职呢?这要换做别人,早都赋闲好几年了。再老态龙钟的老虎,他也是老虎,而不是病猫什么的,黄志安真要敢在杜万清面前尥蹶子,那么这位由人大代表强行推举上去的县长,肯定要遭罪……黄志安遭罪事小,影响到他郝国光的“全局”事大。

黄小娜和郝国光的观点基本一致,她也认为黄志安是那种不堪大任的人,靠得了一时,靠不了一世。

刘东福和卖**小姐的不雅照一曝光,黄小娜就着手准备蓟原酒业的竞拍事宜,她知道,只要拔下刘东福这枚最顽固的钉子,蓟原酒业就铁定是她和郝国光的了。她和郝国光,怎么说呢,如果郝国光是一棵大树的话,她黄小娜就是缠绕在这棵大树上的菟丝花,大树不存在了,菟丝花将何去何存?

从郝国光送走妻子刁月华的那天起,黄小娜就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郝国光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他绝对不会是单纯地为了摆脱刁月华的纠缠,也绝对不是向自己表白的那样,嫌刁月华碍眼,送走她,创造一个和自己单独相处的相对宽松的空间……绝对不是。

黄小娜多聪明的人那,她立马就意识到,郝国光开始“善后”了,这个城府极深、向来比较强悍的男人,准备从蓟原“撤退”。及至郝国光跟自己交换了对蓟原酒业的处理办法,黄小娜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郝国光压根儿就没打算经营蓟原酒业,不管蓟原酒业是多么优质的一家企业,郝国光都没有继续经营它的念头,而是要倒手卖掉,赚取其中的差价——对煤炭局长郝国光来说,找一个受过他恩惠的煤老板来做蓟原酒业的接手下家,还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郝国光这棵大树要挪地方,种种迹象表明,这棵大树要挪出蓟原去,挪出这个国度去,一直挪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加拿大去——早在十来年前,郝国光就在为自己铺设这条退路。

问题是,大树没了,黄小娜怎么办?她只是依附在大树上的菟丝花,没有了大树强硬的支撑和荫蔽,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她上过大学,但毕业即失业,美貌虽然可以当饭吃,但也只能是在风月场所里混个饥饱……是郝国光,给了她黄小娜目前拥有的一切:属于一个美貌女人的尊崇和尊严,属于一个成功女人的地位和财富。她感激他,她也崇拜他,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当这个男人的挡箭牌……挡箭牌的下场是什么?最终无非都是万箭穿心而已。黄小娜可不愿意落结一个这样的下场。

郝国光并没有带黄小娜一起“撤退”的打算,郝国光甚至已经不对黄小娜说实话了,黄小娜心知肚明。但她并不揭穿。通常情况下,对一个女人而言,男人就是女人的终点站,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一般都会死心塌地的;而男人,女人永远只是他众多车站中的一个,他有可能会中途停下来稍事歇息,但绝对不会始终停留在这个站台上,不会……女人就是男人随用随丢的衣服,需要的时候,可以保温取暖,可以遮风避雨,不需要的时候,就是累赘。何况,黄小娜和郝国光之间,是谈不上感情的,郝国光绝对不会一门心思地爱一个在风月场所坐过台的女人,而黄小娜,也绝对不会死心塌地爱上一个年龄足可以当他父亲的老男人;维系在他们之间的,是利益,是互补,是相互的索取;郝国光需要的,是她的年轻和美貌,是性;黄小娜需要的,是呵护和尊崇,是虚荣,是地位和金钱……他们两人的目标是非常一致的,那就是:尽量让属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郝国光开始“善后”,黄小娜也不闲着,“鳖有鳖路、蛇有蛇道”,黄小娜自有全身而退的妙招。她给黄志安打电话,在祝贺黄志安荣升县长的同时,也没忘了软中带硬地提醒对方,蓟原酒业的改制事宜,该提上他这位新县长的案头议事日程了……

这片废旧的工地真不好找。

塔吊无所事事地悬在空中,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用红砖临时砌起来的围墙,有多处已经坍塌,坍塌的地方用铁丝网拦着;建筑只搞了个基础工程,一层都还没有建起来呢;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半拉关着,半拉斜斜地横在一边;大门口用钢丝绳拴着一只卷毛大狗,看见有生人过来,咣咣咣地叫着。

看门老头在铁皮大门的缝隙中张了张,又转身走了开去。老头大概有个六十来岁的样子,弓腰塌背,花白着头发,脸上皱纹密布,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老头走到大门一侧的空地上,蹲下,专心地拔草。他在那儿开辟了一处小小的园圃,种有几行绿油油的蔬菜。

来人绕过锈迹斑驳的铁皮大门,喝住狗,向看门老头走去。

两双大脚停在看门老头的眼前。看门老头慢慢地抬起目光,惊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位陌生人。他不认识他们。他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们。他直起腰来,目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漠地说:

“你们找谁?老板不在的……你们找谁?”

“我们就找你!”来人说。

老头说:

“找俺没用,俺都两年没拿到工资了……”

来人说:

“我们不是来要债的,我们只找你。”

老头说:

“没用的,老板跑了,你们要不到钱的……”

老头像似在对来人说话,又像似在自言自语。

来人说:

“我们不找老板,就找你。”

老头说:

“没用的,你们找谁都没用的,老板跑了,没人给钱了……”

来人问他:

“你叫范文标?”

老头说:

“对,俺叫范文标。”

来人又问他:

“你是湖北人?”

老头对着来人翻了翻白眼,很生气地说:

“你管俺是哪跶人?俺跟你们说了,老板跑了,跑了大半年了……找俺没用,俺都两年没领到钱了……你们快离开……”

说完,老头不再搭理来人,蹲下身去,继续专注地拔草。

来人从衣兜里摸出一份证件,在老头面前晃了晃,说:

“我们是从蓟原来的,警察,我叫韩大伟,这是我们蓟原公安局副局长沈小初。”

老头背对着来人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继续拔草,动作很慢,很轻柔,生怕揪疼了小草似的。他说:

“你们走吧,老板不在。老板跑了。啥地方来的人都一样,没用。”

韩大伟说:

“我们不找老板,就找你。你不叫范文标,你的真名叫刘大彪;你也不是湖北人,而是蓟原县人,家住黄杨镇半山村;你的儿子小名叫黑蛋,你每月给他汇钱……”

老头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他仍然蹲着,背对着沈小初和韩大伟,漠然地说:

“你们的话,俺听不大懂……啥事等俺老板来了再说……俺只是个看门的……你们快点儿离开……”

沈小初看着面前这个化名为范文标、真名刘大彪的老年男人:他的两鬓已经斑白,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灰败和苍白;上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褂子,已经看不出褂子原来的颜色;褂子的脖领处,积了一层厚厚的垢痂,油光油亮的。韩大伟带着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查到这个人的一丝丝踪迹。之前,刘大彪常年在各个偏远的省份之间游走,讨过饭,捡过破烂,在建筑工地上提过砖和水泥,也给人家当过厨子,干得最久的一件工作,就是在这个废旧工地守大门的活计——因为老板债台高筑,撒脚丫子跑了,把偌大一个工地扔给了他,快两年了,既没人给他发工钱,他也不敢离开。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看到刘大彪真的活生生地蹲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沈小初的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你很难想象,一个被判了死缓的犯人,竟然逍逍遥遥地以打工为生,活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长达八年之久——他是怎么从看守所里跑出来的?作为一名死缓犯人,在连接看守所和他现在生活的这个相对自由的空间之间,有一大段长久的空白,在这大段空白里面,又蕴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好在,这个谜团马上就要揭开了。

沈小初说:

“刘大彪,你回过头来……你看看哪是谁?”

对方似乎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慢慢地回过头,顺着沈小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门口,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站在那里,小伙子身后跟着两名彪悍的警察。

老头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想喊,却没有喊出来;他的双腿开始打哆嗦,在抖,在颤,似乎有些站不稳了。小伙子蹬蹬蹬地跑过来,边跑边喊着:

“阿爸……阿爸……阿爸……”

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老头的脸颊滑下来:

“伢崽!”

“阿爸!”

“伢崽!”

“阿爸……”

“伢崽……”

黑蛋“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头的面前。老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黑蛋的头发,他的双腿在变软,慢慢地瘫坐在地上,和黑蛋搂头拥抱在一起,嘎哑的嗓子里发出牛嚎一般的哭声:

“伢崽呀……俺的儿呀……”

“阿爸……”

沈小初和韩大伟他们不忍心再看,转过头,走到一边,各自点上一支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刘大彪说:

“领导同志,要抓就抓俺吧,不关俺伢崽的事……”

沈小初说:

“本来就不关黑蛋的事情,我们找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刘大彪说:

“领导同志,你要问什么,你就问吧,俺一定说实话……但你得先放了俺家蛋子!”

韩大伟解释说:

“你放心好了,我们没有抓黑蛋,我们只是带他来见见你,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刘大彪眨了眨眼睛,疑疑惑惑地问:

“你们没抓俺家伢崽?……俺不信!”

韩大伟说:

“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你家蛋子,黑蛋是你儿子,他总不会骗你吧?”

刘大彪看向站在一旁的儿子,黑蛋憨憨地说:

“阿爸,他们没有骗你,他们没有抓俺,沈局长他们是好人!”

沈小初问道:

“刘大彪,你当初犯了什么事?”

刘大彪说:

“我、我、我……杀人……”

“怎么杀的人?”

“砖头,是砖头……俺也不知道咋回事……砖头扔出去,支书的儿子……就死毬了……”

“判了几年?”

“第一次,律师说是俺失手打死了人,不抵命,判了十二年……但俺们村支书不愿意,第二次,律师说俺是故意杀的人,判了、判了……死缓!”

“你认了?”

“不认咋地?支书家有钱,俺们穷,俺们惹不起!”

沈小初又问:

“判了死缓以后,你怎么还关在看守所里,没有转去监狱?”

刘大彪说:

“俺也不知道咋回事,说是要送俺去监狱劳教,但一直没去成。”

沈小初问:

“你是判了刑的罪犯,又是怎么从看守所里面逃出来的?”

刘大彪连连摆手,说:

“领导同志,这不关俺事,俺没有逃跑,是他们放俺出来的,真的,是他们放的俺……”

沈小初问:

“他们?他们都是谁呀?他们为什么要放你出来?”

刘大彪说:

“俺也不知道,他们让俺带路,去干活。”

沈小初奇怪地问道:

“带路?干活?你一个死缓犯人,带的什么路,又能干什么活?”

刘大彪说:

“他们……他们……让俺带人下洞子挖煤……”

沈小初一愣,和韩大伟几个面面相觑:

“挖煤?在什么地方挖煤?”

“就在俺们山上,”刘大彪说,“野人沟。”

沈小初问:

“你带的都是什么人?”

刘大彪突然带了哭腔,沙哑着嗓子说:

“犯人,都是犯人……我们关在一起的……几十个呢……死刑犯,全是死刑犯……他们说,反正都要枪毙了,去下洞子挖煤,干得好了给减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