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桥拒绝了市长翟子翊的一番好意。他没有去当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他不想去,也不能去。他不想让蓟原的老百姓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认为他是一名逃兵。李明桥对翟副书记说,自己的根已经扎在蓟原了,他必须干个名堂出来,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蓟原。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没有对翟副书记说谎。虽然没能选上县长,但李明桥还是市委任命的蓟原县县委副书记。他说,县长既然被选掉了,我就单当这个副书记好了。
骆晓戈劝他,认为自己的丈夫过于理想化。骆晓戈说,一个人过分地纠缠太过理想化的某些东西,不见得就是好事情,这样做的后果,不光会让自己变得非常固执,同时也会变得傻里吧唧的……什么逃兵不逃兵的,市府办主任怎么啦?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子,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骆晓戈的这套观点,李明桥比谁都明白,他怎么着也当过几年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知道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一职的含金量究竟有多重。这么说吧,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和市委办公室主任一样,都是含金量极高的职位,呆在这两个位子上的人,如果想下到基层去,一般都会直接任命为区县的书记,一把手,最不济也都是县长;如果运气好的话呢,这两个位子是可以直接竞争副市长或者市委常委的,顺手掂一顶副厅级的帽子过来也未可知。反正,有的干部,在基层当县长当书记,最后回到市上,能够安排个市委办或者市府办的主任职务,那就肯定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但有些事情,是跟女人家扯不清楚的。李明桥是很理想化,但他为什么理想化?因为他不是那种单纯地混仕途的干部。当官并不是李明桥的根本目的,干事情、实现个人的抱负才是李明桥的目标所在——当官只不过是李明桥借以达到这种目的的手段和途径而已。这些道理,李明桥没办法跟骆晓戈解释清楚。他真不是为当官而当官的,不是。所以,他情愿放弃大好的光明前途,放着堂堂正正的市府办主任不当,而甘愿当一名在括弧里面注明正县级的县委副书记。
市长翟子翊知道劝不动他,最终认同了李明桥的选择,和市委书记何培基沟通以后,同意让他继续留在蓟原县工作,只是借机撸了人大主任的官帽子,一免到底,让他为这次的选举“事故”埋单。
根据市委的安排,由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出任新的蓟原县人大主任一职,李明桥顶替年长富,担任县委这边的常务副书记;政府那边,副县长谢慕华被任命为县委常委,进了常委班子,顶替黄志安出任常务副县长一职。
李明桥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县委这边,原坐年长富的办公室,就在书记杜万清的办公室隔壁。县委办主任原本要给他重新收拾一处办公的地方,李明桥没有同意,他既然不是奔仕途来的,也就没有那么官僚。
蓟原县委和县政府的两个大院,隔着东关大道南北相对,李明桥搬到县委这边来以后,有时候偶尔从窗户中间望出去,能够远远地看到自己原来的县长办公室,甚至能够看到出出进进、影影绰绰的人影。往往这个时候,李明桥的心里面就不由得一紧,好像谁用力在自己的心把子上猛地揪了一把。他就强行扭过眼去,不再朝窗户外面张望。
事情真是好笑得紧。代县长的帽子没了,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县委副书记的帽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如果说,李明桥在人代会上落选,在全国是独一份的话,那么,他由代县长而县委副书记,在全国肯定也是独一份。在常委的分工里面,李明桥这个常务分管的是干部人事这块儿,也就是说,组织部归他协调,县属各科部局的头头脑脑,任职免职都得先从他的手里面过——历史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
李明桥曾经一并给翟副书记提过一条建议,既然郝国光、黎长钧、周伯明、张得贵等几名局长一时半会儿免不掉,能不能建议市委把他们提拔起来,给这几名局长一个副县(处)级的职阶,进而让他们腾出局长的位子来——李明桥把自己琢磨出的这种办法,戏言为“挪升”,意即用提拔的方式迫使对方腾位子。
翟副书记沉默良久,才郑重其事地告诉李明桥,干部问题历来敏感而复杂,不是李明桥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即使贵为衢阳市的一市之长,但也不好太过插手干部任免方面的事情。翟副书记说,这不是卖烧饼,你掏五毛钱就卖给你一个,他掏五毛钱就卖给他一个……不是。翟子翊告诫李明桥,蓟原县的干部问题,不能采取简单冒进的方式,要讲究策略。他建议李明桥不妨先征求一下书记杜万清的意思,如果杜万清同意李明桥的提议,以蓟原县委的名义给市委打个报告,把这些人推荐上来,“挪升”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明桥就找了书记杜万清,委婉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经此一役,李明桥已经学会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李明桥记得,有好事者曾经总结出一条真理,说是在官场上,当副手的,永远不要和自己的一把手唱反调,因为正确的一面始终在一把手那边;如果副手坚持要跟一把手唱反调的话,其结果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自取其辱,第二种呢,是永远被打入冷宫。李明桥无暇琢磨这句话的正确性有多少,现实逼迫得他不得不跟自己的一把手“唱反调”。
李明桥知道,杜万清并无意于动郝国光、黎长钧他们,他已经碰过好几次钉子了。这固然与杜万清即将面临退休、不想招惹人有关,也不排除还存在更深层次原因的可能。但是,有些“反调”,是必须要唱的;有些“钉子”,也是必须要碰的。
出乎李明桥意料的是,杜万清这次竟然答应得非常爽快,爽快得让李明桥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杜万清的态度确实出现了积极的变化,这一点完全从他的表情中自然流露出来了。
杜万清恳切地说:
“明桥同志,你这个建议好,非常好……这样推一圈下来,既盘活了干部队伍,又可以让彼此之间的矛盾,浓缩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我们的工作难做啊,有时候,不是不想动某些干部,也不是不敢动某些干部,而是我们必须把矛盾最小化,而不能让矛盾扩大化……你想啊,这就像一张网,从甯江省的高层数下来,一直数到衢阳市,数到蓟原县的各科部局长,哪个不是这网上的‘结’?我们看起来只是动了一个‘结’,扯动的却是整张网啊……”
李明桥不得不承认,书记杜万清说得很形象,很有道理。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确实都是活在一张相互关联、相互牵制的大网里,只要有一个“结”出了问题,就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万清提出,由他和李明桥会同组织部长三个人,共同找煤炭局长郝国光、公安局长黎长钧、财政局长周伯明、国土局长张得贵他们谈话,只要做通这四名局长的思想工作,可以立马打报告向市委推荐。李明桥没有表示异议,但又谨慎地问杜万清,是不是跟政府那边的黄志安通个气?杜万清一摆手,说:“不用,能不能做通郝国光他们的思想工作,还不一定呢,等做通了再说。”
黄志安搬进了蓟原县政府的县长办公室,把自己那间办公室腾给了女副县长谢慕华。他从骨子里见不得李明桥,所以,凡是李明桥用过的东西,黄志安一概不用,什么桌子啦、椅子啦、书柜啦、文件柜啦,包括饮水机,包括烟灰缸,包括墙上挂的字画,等等,统统搬走,全部换新的。这还不算,黄志安左瞅右瞅,对李明桥坐过的这间办公室咋看咋不顺眼,就吩咐办公室后勤上的人找来一应工匠,叮叮咣咣,重新粉刷装修了一番,把门换了,把窗户也换了,顶子上的大吊灯,也挨个儿换了。
彻头彻面地换了个遍,黄志安才感到顺心了些。唯一不顺心的,就是政府办主任卫振华。黄志安对卫振华原本没有什么偏见,但在李明桥担任代县长的那段日子里,卫振华跟在李明桥的屁股后面,跟得忒紧。这让黄志安的心里很不舒服。如果卫振华是一条狗的话,那么这条狗已经向前任主子示过好了,作为后来者,黄志安并不打算让这条狗继续服侍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蓟原县政府既然新换了主事的,那这个主事的肯定也要换一批看着顺眼的奴才——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黄志安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胸广阔的人,不,他的心眼小得很。有些跟李明桥走得比较近的干部,尤其是像卫振华这样,在李明桥屁股后面溜过圈的,黄志安就很不待见。但卫振华是政府办主任,天天在他的眼皮底下晃悠来来晃悠去,就像搁进眼睛的一粒砂子,让黄志安瘆得慌。黄志安就琢磨着,哪天趁早逮个机会,把卫振华先从政府办公室里撵出去再说。
不知啥人总结的,说是当今社会最令人欣喜若狂的三大喜事,分别是:升官、发财、死老婆。有人不明白,说升官和发财固然是喜事,但这“死老婆”,怎么也就成了一大喜事呢?有人就嗤之以鼻,笑话对方说:“看看,老土了不是?这老婆死了,不就可以娶新的了?不就可以娶年轻漂亮的了?”听的人就做恍然大悟状,连说:“对头!对头!”
黄志安虽然没有“死老婆”,但这“三大喜”中,也算占了两喜:升任县长算第一大喜;发财算第二大喜。黄志安在人代会上被选为县长的消息一传播出去,家里就变成了菜市场,热闹得紧,登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大到各厂矿企业的老总老板,小到各科部局的局长、各乡镇的书记镇长,都纷纷跑到家里来祝贺黄志安的荣升。这些人都不是空着手来的,嘴上贺喜是虚的,只有手里掂的实物,才是表达他们真正心意的玩意儿:有送银行卡的,有送红包的,有送黄金饰品的,最不济也是整箱整件的名烟名酒……粗略估算了一下,竟然也收入了小百十来万,黄志安就比较高兴,认为自己在蓟原的人气指数还是很旺的。
比较高兴的黄志安,就又冒出来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他想跟黄小娜暧昧一下。黄小娜是蓟原县公认的第一美女,一直都让黄志安的心头肉痒痒的,欲罢不能。多年来,黄志安一直是有贼心没有贼胆,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干咽唾沫。他明白得紧,黄小娜是属于煤炭局长郝国光的,无论怎么挨,都论不到他黄志安碰。但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黄志安就很想碰一下黄小娜……这个女人,妖着呢,那身段,软和得好像能捏出水来。
黄志安盘算过,如果跟黄小娜暧昧成功,这人生“三大喜”,他黄志安就算全部占齐了。有时候,想搂漂亮女人,不一定非要“死老婆”的,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老婆活着,但不影响你搂年轻漂亮的女人。黄志安知道,自己的老婆绝对不会干涉自己搂别的女人,不会,只要硬嘎嘎的票子源源不断地往自己家里流,老婆就永远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架势,自己愿搂那个女人就搂那个女人,她绝对不会干涉。现在的问题是,别的女人,黄志安都搂腻歪了,他想换个口味,搂搂黄小娜。
蓟原酒业的刘东福,自从被撸掉酒厂总经理的职务之后,人就没了踪影。有人说,刘东福卷了巨额资产去了国外;有人说,刘东福干了缺德事,没有脸见人,羞愧自杀了;还有一种流传比较广的说法,说是刘东福一朝顿悟,出家做了和尚……不管刘东福去了哪儿,黄志安都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蓟原酒业。
能让煤炭局长郝国光和黄小娜两个人觊觎这么长时间,蓟原酒业肯定有它独特的价值所在。黄小娜曾经解释过,说她和郝国光之所以对蓟原酒业志在必得,原因是煤炭总有没得挖的一天,而酒不一样,蓟原酒业是可持续发展性非常良好的一家优质企业……这些话,黄志安也就是当当耳旁风,顶不得真的。你想啊,黄志安有时候连自个儿的话都不敢相信,又怎么会轻易地去相信一个商人的话呢?
别的不说,单郝国光个人拥有的煤井,不光他郝国光这辈子挖不完,到他儿子的儿子手里,也未必能挖得完,还会担心有没得挖的一天,骗小孩不是?郝国光才不会伤筋动脑的去考虑什么可持续性发展啦、不可持续性发展啦,他没有那么伟大。骨子里,郝国光跟所有的商人一样,都是唯利是图的本性。不用过脑子就明白,郝国光和黄小娜之所以对蓟原酒业垂涎三尺,肯定是贪婪的狼嗅到了羊崽子的香味……郝国光真的会费心费力地去经营蓟原酒业?只怕未必。
黄志安小的时候看过猴戏,他记得清清楚楚:猴子大多数时候并不是特别听话,偶尔还会反抗它的主人。为了让猴子顺顺当当地表演,耍猴人一般会拿出一根香蕉,用香蕉来**猴子。在香蕉的**面前,猴子马上会变得非常顺从,叫它钻火圈它急钻火圈,叫它爬竹竿它就爬竹竿,叫它翻筋斗它就翻筋斗……总之,只要香蕉还没有吃进嘴里,猴子一般是不会违抗耍猴人的指令的。
这种猴戏,一度对黄志安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启发。黄志安觉得,自己置身的这个官场,跟耍猴戏的把式场子毫无二致,“权力”就是耍猴人手中握的那根“香蕉”,只要把权力这根“香蕉”牢牢地抓在手中不撒手,就不愁猴子们不听话,猴子就是猴子,蹦跶得再高也没有用。
黄志安没想过要跟郝国光怎么地,但他知道,郝国光不光是一只不听话的猴子,而且是一只随随便便就可以跳出如来佛手掌心的猴子,有这样一只猴子在蓟原县的上下跳蹿蹦跶,他的这个县长就绝对当不安生,他想搂搂黄小娜的梦想,就只能永远是一个梦想而已。好在,黄志安自己不是猴子,而是耍猴人;耍猴人手里都是握有筹码的,黄志安也不例外。黄志安手里握的筹码,就是蓟原酒业。
在猴戏这个行当里,猴子越是想要的,你就越不能给它,只能在它的面前晃晃;一旦你把猴子想要的东西给了它,那么,你就失去了跟猴子讨价还价的本钱,别说指挥猴子了,不被猴子反咬一口,就已经算是够幸运的了。黄小娜和郝国光不是想要蓟原酒业吗?给肯定是要给的,但绝对不能顺顺当当地给他们,得拖拖,拖得越久,就越能显出自己手中这根“香蕉”的重要性来。
黄志安打定主意,非得等到郝国光这只猴子变得妥帖了、变得听话了,才能把蓟原酒业卖给他,否则免谈。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带有一定程度的艳情色彩,黄志安暂时只能把它埋藏在肚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