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几乎就在他倒下的同时,半空中传来布帛撕裂之声,枭身上肌肉鼓动,撑坏了书生飘逸的长袍,露出了遍布疤痕的身体。
坚韧的蛛丝被撑断,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阿朱并不傻,纤腰一扭,便遁入风中逃逸。
只有眠狼仍手持黑剑,站在自己的主人身前,但跟之前不同,少年并未摆出夸张的姿势,只是挺剑而立,仿若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又见面了,没想到你居然能两次逼出我!”书生不再微笑,温文尔雅的表情也变得狰狞残忍,显然是“狂”出现了。
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浑身发出接连不断的咯吱轻响。
“那有什么难的?因为你们并不复杂。”老头子瘫坐在地上,衣襟染血,眼中却没有丝毫怯意,直视着狂嗜血的双眼。
“你是在说我们头脑简单?”
“是心思单纯。”
“我可不那么认为,只有胜者才有资格评价别人。”狂轻蔑地瞥了一眼灰衣少年,“至于你,跟落水狗有什么分别?”
他说罢一拳就砸向了老头子,但眠狼在刹那间动了,他的剑尖直指向狂的拳头,如果他不躲开手臂就会被剑贯穿。
但狂却根本不躲,拳头微微一偏,绕过眠狼的长剑,直砸向他的胸口。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眠狼整个人平飞出去,他甫一落地,却双足一点,如乳燕投林般轻盈地再次袭来。
“自寻死路!”狂狞笑了一声,一脚就踢向眠狼的脖颈。
然而就在这时,一杆长枪凭空出现,直挑向他的后心。不过瞬息之间,原本体力上占尽优势的他,就沦落到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他并不害怕,一手抓住了乾达婆的长枪,而踢向眠狼的脚也并未停歇。眠狼只能举剑回护,但速度却比方才慢了许多,堪堪避开了这一记重击。
如贵公子般高贵俊美的乾达婆,将长枪舞成一团虚影,将狂裹在连绵不绝的杀招中。
可是狂却似乎并不担心,连连躲开乾达婆的攻击,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坐在地上的灰衣少年。
乾达婆出手越来越快,他俊美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力量正在从他的体内一点点抽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战胜面前这个强大到恐怖的对手。
他这样想着,枪尖一抖,仿若变化出千万条蛇,直刺向狂的胸腹之处。这是贯注了他全部力量的一枪,即便是神,也要为这雷霆般的长枪却步。
但狂却不避不让,唇边挂着揶揄的笑,似在看一场笑话。
夜风游龙般滑过琼宇,吹得大殿内的长明灯灯花一闪,而挟着万钧之力,眼见就要将他穿透的长枪,居然凭空消失了。
不仅是枪,还有持枪的俊美公子,以及通身黑衣,如冰雪般冷漠的少年,也一并不见踪影。
光影中只有健硕高大的狂,如神魔般站在灰衣少年面前。少年的头微微垂着,面如金纸,衣襟遍布斑驳血痕,像是一只即将在风中熄灭的残烛。
“都说了你的手下有人背叛,还要跟我以性命相搏,真是傻啊……”狂连连摇头,他蹲在老头子面前,饶有意味地看着他长睫下枯井般的双眼,“怎么样?力量无法凝聚,分崩离析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一点也不好……”老头子似使尽全身力气,才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你竟然不问那个人是谁?”狂扬了扬眉,很惊讶的样子。
“那并不重要,我要保证将来再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真是可笑,你以为自己还有将来吗?”狂突然笑出了声,像是看到骷髅从墓地中爬出来要跳舞,因为在他眼中,这年少清俊的驱魔师已经与死人无异。
可老头子并没有笑,他仍强撑着端坐,毫无生气的眼睛执着地望着他,等待着答案。
“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狂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似刽子手般残忍地笑,“你的手下们都有一个弱点,就是太重感情,虽然他们因会忠诚于你,却也会因此背叛。”
“我懂了……,最大的优势,有时也是最明显的弱点。”
“所以主人找到了你其中一个手下的孩子,用来要挟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老头子如枯井般的眼睛中跳出了几簇火苗,在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深山之中,他落入人类制造的陷阱中,身边躺着他的俩个孩子。
几百年前的月光下,他抬头望着自己,并未求救,眼中却满蕴悲伤。
“是你吗?熊男?”刹那之间,他的身体微微一晃,仿佛高山即将崩塌。
熊男,这个跟随了他百年之久,腼腆而寡言的妖怪,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挡在他的面前。
他很少说话,见到漂亮的女人就会脸红,即便立下功劳,所要的奖赏也不过是一壶热酒而已。
他是那样忠诚那样可靠,以至于昔日这魁梧的壮汉在断龙石下受了重伤,他还是在决定重新做驱魔师的当晚,就启程将他找了回来。
“先生……”,夜风浮动,熊男如小山般的身影出现在宫殿中,他低垂着头,坚毅粗犷的五官上写满愧疚,“抱歉……,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在很久以前,我就死在了那块断龙石下。”
“是吗?”灰衣少年长长叹息,那次熊男的死让他几乎失去一条手臂。可是出于对过去下属的留恋,他还是不死心地去那水中的墓地寻找。
而在被被阳光笼罩的金色河流旁,他也确实找到了昔日的故人。
熊男端坐在河边的一块岩石上,仍穿着他送给他的毛皮背心,戴着昔日扬州最流行的毡帽。
即便背心上的毛几乎秃了,毡帽上也破了几个洞。
可是熊男一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像是过去一样的,憨厚腼腆的笑容。
“是他们让你复活的?”老头子咳嗽了两声,他这次像是真的病了,连咳嗽声都虚软无力。
“是的,他们找到了我留恋不去的魂魄,并给了我新的身体。”
“原来借尸还魂的并不止冢狐一个人……”少年接连不断地咳嗽,每咳一下,口中就喷出血沫,“原来他们的暗棋,在那么早就已经埋下。”
“对不起,我也不想,但只要能令我像是过去一样待在您的身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熊男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在哭似的,“可是就在上个月,他们说我的一个孩子也有了妖力,一直住在北方的高山里。如果我不听他们的,就要杀掉它。”
“不论人或者妖,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不必向我致歉。”
“先生,你不怪我吗?”熊男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蒲扇般的大掌中号嚎大哭。
“不,如果要怪的话,我只怪你在遇到麻烦后,为什么没来找我。”老头子依旧微笑着,他的脸白而清俊,在灯光中宛如美玉。
千百年的时光似乎没为他染上任何风尘,他依旧是那个徘徊在山中的翩翩少年,偶然救了落入陷阱的妖怪。
妖怪口舌笨拙,不大会说话,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以后你就叫熊男吧,我给你力量,让你变成最强大的妖兽。”当时的他黑眼睛中似藏着整个星空,璀璨夺目,因为年轻,轻易地夸下海口,“我们在一起,会看到整个世界。”
“啊啊啊——”熊男突然痛苦地咆哮起来,因为狂单手抓住了少年的头,就要扭断他的脖子。
一口血从这强壮的汉子口中喷出来,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茂密的山林中,不爱说话的妖怪走过去,将少年扛在了肩头,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峰上,俯瞰着层峦叠嶂。
仿佛是这世界的王,已经拥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