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9年正月,朱元璋心情舒畅,因为他听说全国各地都出现了“神迹”:山东方面报告说,当地出现了一只麒麟,和《春秋》所记载孔子遇到的那只高度相似,这预示着大明即将迎来盛世;陕西方面则报告说,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仙女,散落下五彩鲜花;即使是未收复的云南地区,也有密探送信说,当地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被风一路吹着,落入了南京秦淮河,术士说这是云南回归朝廷的征兆。
朱元璋兴奋地下令嘉奖了这些地区的行政长官。之后,让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大明帝国各地纷纷发来关于“神迹”的报告,中书省的官员们都忙着审读这些奏章,几乎累个半死。中书省的一把手胡惟庸觉得这些事情太过荒诞,于是劝说朱元璋不要再理会这些奏章。
一听这话,朱元璋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全国各地都有神迹出现,只有京师重地没有,你这个中书省的长官难道就不觉得寒碜吗?”
胡惟庸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倒不是听不懂,而是根本没用心去听。他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懒得去细想朱元璋这句阴阳怪气的话。他觉得自己埋头做事,要比用笑脸去奉承朱元璋有意义得多。
走出皇宫时,胡惟庸仰头看到了南京城的天空。天灰蒙蒙的,景象如同末日,他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发冷。胡惟庸不知道,朱元璋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盯着他的背影。
胡惟庸对朱元璋的态度越来越轻慢,朱元璋对胡惟庸也越来越不满。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元璋和胡惟庸之间的矛盾,其实早已有之。
胡惟庸在朱元璋的功臣中并不出色,尤其和名震天下的李善长、徐达等人相比,他的功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朱元璋对胡惟庸有着与生俱来的偏爱,因为胡惟庸略有残疾:他的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来像鸭子,正和朱元璋的“残疾脸”相得益彰,这就叫“物以类聚”。朱元璋一开始很喜欢他,就把他放在身边,担任着可有可无的秘书角色。
刘伯温还活着时,早就对胡惟庸的人品和能力进行过判定,说:“他是一匹烈马,固然有奔腾之力,却也有着不服管的毛病。”民间有一种说法:胡惟庸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因受到刘伯温明里暗里的阻挠,所以将其毒死。这件事是否为真,历史上没有定论,但刘伯温在老家去世后,朱元璋曾意味深长地对胡惟庸说过这样一段话:“人君深居高位,恐阻隔聪明,有过失却不能晓得,要想弥补这一疏漏,就必须有献替之臣、忠谏之士常处左右,以拾遗补阙为职志。当然了,人君能受谏与不能受谏也很重要……举大器者,不可以独运;居大业者,不能以独成。总之,贤臣是少不了的,人君只有广览兼听,博达群情,才能够实现天下大治啊!”
朱元璋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胡惟庸已经独擅中书省。这段话可能是想提醒当时的胡惟庸:你胡惟庸的职责是给君主保驾护航,我允许你提出各种意见;但是我却得知,你经常欺上瞒下,还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
胡惟庸大概是听明白了这句话,急忙向朱元璋保证:“我在中书省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领导您分忧。”
朱元璋只好明示他:“徐达曾向我报告,说你提拔你喜欢的人、排斥你不喜欢的人,这件事可是真的?”
胡惟庸马上痛哭流涕、嗓音嘶哑地说:“我和徐达将军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他虽在中书省挂名为宰相,却长年在外征战,怎么会知道我干了什么?一定是有人在徐达将军面前搬弄是非。”
“闭嘴!”朱元璋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小算盘,“徐达揭发你的行为之后,你还想用金钱收买他的心腹,这件事总不会是假的吧?”
胡惟庸马上狡辩:“这是对我的诬陷!徐达的心腹又没有收下我的银子,怎么可以说是我收买他呢?”
朱元璋险些被噎了个跟头,他只能拿出慈父般的口吻对胡惟庸说:“小胡,你要好自为之啊,大家都盯着你呢,你应该拿出宰相应有的风度哇!”
朱元璋的这段话,险些让胡惟庸感动得痛哭流涕,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朱元璋的政治手段。毕竟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政治中不存在温情,如果有,那一定是阴谋。
胡惟庸猜对了。朱元璋和他谈话之后不久,就有个叫吴伯宗的状元郎突然实名检举了胡惟庸,说他徇私枉法,专横跋扈,还罗列了无数事例作为证据,分析得头头是道。
但是,这封检举信并没有直接送到朱元璋手中,而是送到了胡惟庸在监察部的同党手中。胡惟庸认为,一个愣头青肯定没有这种胆量来指控当朝宰相,其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可吴伯宗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这是替天行道。
胡惟庸虽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苦于找不出证据,只好把吴伯宗发配到朱元璋的老家凤阳,让他去看护朱元璋祖先的陵墓。他本以为吴伯宗受此打击后会消停一些,可吴伯宗还是通过某个隐秘的渠道,把检举信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胡惟庸对这件事大感奇怪:整个中央政府的要害部门都是他的人,他不明白吴伯宗是怎么把检举信投递到朱元璋那里的;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朱元璋并没有讯问他,只是把吴伯宗召回南京,要胡惟庸给他安排个职务。胡惟庸只好照办——给了吴伯宗一个冷板凳坐。
朱元璋也没有深入追究这件事,只是对胡惟庸说:“天下不能只有一种声音,要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而且这些不同的声音才是我们最应该重视的。”
胡惟庸噘着嘴在那里听着。他不认为朱元璋这句话包含着多么高的政治智慧,更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其实是在敲打他。所以,他无动于衷。
朱元璋看到他那副德行,心里凉了半截,不由得连连暗叹。之后有一天,他突然问胡惟庸:“你可知元朝的官员为何该杀?”
胡惟庸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已是老生常谈,而且答案不言而喻:如果元朝官员不该杀,那岂不是意味着朱元璋建立的明帝国是伪政权?但朱元璋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在我少年时,安徽境内曾发生过一场瘟疫,我的父母、兄弟都在那场瘟疫中去世。但那场瘟疫本可以避免,最后却蔓延至整个安徽境内,全因为官员的瞒报,才有了那场大灾难。你说,那些官员该杀不该杀?”
胡惟庸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朱元璋抛出问题,他才被拉回到现实世界,急忙回答朱元璋的问题:“该杀。”
朱元璋追问道:“为何该杀?”
胡惟庸一个激灵,顿时明白过来:朱元璋是在指责他欺上瞒下!他此时才意识到,朱元璋迂回曲折地讲了个故事,原来是在敲打他。他虽然发现了,却依旧不改,也正如朱元璋评价的那样:“错了不让说,说了又不做,做了又做错。”
很多反对胡惟庸的大臣都在暗地里气咻咻地说:“他胡惟庸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直到1379年,全国各地上报神迹之时,连朱元璋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了。胡惟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宰相?是忠臣?还是想和皇权抗衡的野心家?
当然,这一切的答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