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站在自家庭院中的那口井旁,探头向里面张望,望见自己那颗西瓜一样的大头,与井水反射出的亮光交相辉映。这就是宋人朱熹说过的“天地万物皆有阴阳”,即使在井中,也有阴阳之分。现在,朱元璋在阳处,他胡惟庸显然在阴处。
阴阳理论思考结束,胡惟庸志得意满地把脑袋从井口收回,对站在身边的御史大夫陈宁说:“我始终相信理学对阴阳的解释,万物皆有阴阳,而阴阳也可以调换。一般来说,皇上是阳,臣子是阴;但皇上当中也有阴,臣子当中也有阳。”
陈宁是胡惟庸的忠实信徒,借着胡惟庸的提拔一路平步青云,见主子有如此高论,当然拍手叫好,于是陈宁对胡惟庸说:“多年来,皇上对您可谓信赖有加,只不过最近的这段日子,好像有点……”
胡惟庸对陈宁欲言又止的行为很是讨厌,他让陈宁有话直说。陈宁就说道:“长此以往,您可能会变成第二个李善长,或者是第二个汪广洋。”
胡惟庸让陈宁看那口井,问他:“你看见了什么?”只见井水波澜不惊,犹如枯守孤灯的老妇。陈宁当然看不出什么,胡惟庸就单刀直入地说:“阴阳变异了!”
陈宁大吃一惊,胡惟庸接着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让九五之尊屈临寒舍,我来做主人,皇上做客人。”
胡惟庸话音未落,井中突然“咕咚”响了一下,好像有一只史前野兽在里面打了个嗝。
春节后不久,还未出正月,胡惟庸就在一次朝会中,郑重其事地对朱元璋说:“臣家中的那口古井最近突然出现了神迹,泉水变成了美酒,请皇上大驾光临,前去观看品尝!”
众臣憋住了笑,只有朱元璋表现得气定神闲,甚至平静得吓人。他缓缓地对胡惟庸说:“这一天,朕足足等了一年!这一年来,全国各地都有神迹,只有京师没有,如今终于有了,朕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朱元璋当然不是傻子。和胡惟庸一样,他也经常在后宫的一口井旁驻足,偶尔会探头向井中观看。他看到的景象和胡惟庸看到的没有区别,不过,他对井水的解释和胡惟庸却大相径庭。
朱元璋觉得,万物皆有阴阳,井里当然也是。不过,井中的阴阳虽然变异,最终却仍各居其位。比如,做皇帝的虽然是阳,但有时候必须阴——多年来,他对中书省的迁就即是这种“阴”,可皇上绝不能在阴处待得太久,最终还是会回到刚强的“阳”,也就是领导的位置上。
“做领导的,尤其是做皇帝的,要懂得阴阳管理。”这是朱元璋经常在内心深处和自己说的话,三番五次地说,不厌其烦地说,“阴阳管理就是阴阳平衡,平衡就是唯一的‘道’。”
他记得自己曾和李善长说过这样的话:“我之所以让你管理中书省,是因为你能调和诸臣的矛盾,这就是平衡。政治场中,讲是非就容易走极端,只有讲和谐才是正道。”
李善长把这段话铭记在心,可铭记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后来朱元璋发现,李善长固然能调和诸臣,但在权力面前,仍然呈现了他人性之中贪心的弱点。之后,朱元璋又对杨宪说过这样的话,对汪广洋说过这样的话,对正请他去喝井中酒的胡惟庸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这些人全是些糨糊脑袋。
在朱元璋看来,管理的秘诀就是两个字:赏和罚。赏要赏那些处于劣势中的人,罚要罚那些处于优势中的人,让劣势向上提,让优势向下降,最终达到平衡。当然,赏罚也需要高超的技术。比如罚,李善长吆五喝六有点不服管,他罚李善长的手段,不是给他减薪,而是高调地让杨宪进入中书省,这对于李善长而言,就是一种伤筋动骨的罚;比如赏,胡惟庸这个人能力超群,李善长却看不上他,导致他根本没有升迁的可能,朱元璋赏的办法就是提升胡惟庸的权力,让胡惟庸感受到白日飞升般的快感,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倾尽全力做一条好狗。
可这一招并非百试百灵,有时候也会出差错。因为要做到这种平衡,就必须时时刻刻关注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在最关键的时刻祭出赏罚利器,时间早了不行,时间晚了更不行。
每当想到要管理一个团队,尤其是中书省这样的精英团队,朱元璋就觉得头昏脑涨,表情马上变得更加狰狞。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釜底抽薪,让这个困扰他多年的团队失去力量,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各种举措。最后,他几乎把中书省变成了个门面般的存在。
朱元璋凭借自己犀利的眼光,一眼看出胡惟庸和李善长、杨宪、汪广洋几个人的不同。另外,几个人虽然都有权力欲望,但李善长知进退,在皇权的警告面前肯让步;杨宪虽没有李善长这种智慧,却力量弱小,不足以构成威胁;至于汪广洋,他根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奸臣,不足为虑。只有胡惟庸,既有李善长的能力,又有杨宪的一往无前,唯独缺少汪广洋的阴柔——胡惟庸过于刚了,阳气太旺,阴气不足,导致“阴阳不和”。
对于胡惟庸,朱元璋还有一丝念想,希望他能如李善长那样知难而退,或者如汪广洋那样装疯卖傻,但胡惟庸总是让他失望,他进逼得越紧,胡惟庸进取得就越快。
“只有一个办法,”朱元璋对自己说,“以刚克刚。”
1380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朱元璋大张旗鼓地从皇宫出发,去胡惟庸府上喝井水——按胡惟庸的说法,是喝“酒”。
当他和卫队走到南京城中的西华门时,突然停了下来。他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而是在等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此时此刻并没有按照事先的约定出现,这让他很是恼火。
他的卫队正疑惑皇上为什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且东张西望时,守卫西华门的太监云奇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拉住朱元璋座下马的缰绳,用手指着胡惟庸家,发出“咿咿呀呀”的一通怪叫。
朱元璋呵斥他道:“大胆!赶快让开,我要去胡丞相家喝酒!”
云奇拼命摇头,恨不得把自己的那颗头摇晃下来。朱元璋曾严格规定,明王朝的太监不能读书识字,云奇不识字,这很正常;可朱元璋并没有规定太监不能说话啊,云奇现在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净瞎比画。
朱元璋觉得云奇在搞什么行为艺术,于是下令卫队把这个倒霉的太监按倒在地,一顿乱揍。云奇被揍得奄奄一息,却还用手指着胡惟庸家的方向,这让朱元璋顿时警惕起来。
他登上了西华门的城楼,向胡惟庸家望去,看到了胡惟庸府上庭院中的两棵香樟树。他眯眼细看,看到了那口胡惟庸号称可以出酒的老井。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越是正常,就越证明不正常。
朱元璋从城楼上下来后,抱起已经死掉的云奇,号啕大哭起来。护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谁也不敢过问。朱元璋就这样抱着一具尸体,哭得比当年瘟疫之下死了爹妈还伤心;等到眼泪都哭得干涸了,朱元璋才跳上马背,返回皇宫。很快,皇宫中就有传言,说皇上本来要去胡惟庸家喝酒,但被太监云奇阻止了。云奇为什么阻拦他呢?因为他发现胡惟庸在家中准备好了刀斧手,这些刀斧手都是杀猪(朱)的。
胡惟庸很快就听到了这样的流言,他恐惧得一言不发,浑身发冷。他知道,这样的“故事”能出现,目的就是要制造一起“事故”。胡惟庸当然明白,编故事的人是朱元璋,而事故的主角,毋庸置疑就是他胡惟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