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决心殊死一搏。他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和朱元璋面谈,大家开诚布公,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桌面上,敞开了谈;如果朱元璋仍然不愿放过自己,那就走第二步。
他的同党陈宁弱弱地问了句:“第二步是啥?”
胡惟庸想了半天,茫然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从前想见朱元璋,胡惟庸是畅行无阻,只要他有需要,朱元璋永远会站在他面前;不过到了1380年正月时,胡惟庸发现,这条“绿色通道”被无情地关闭了。他托尽了宫中的各种关系,低三下四到亘古未见的地步,但仍然没能见成朱元璋。
现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从南京到蒙古,而是他想见朱元璋却见不到。不过,胡惟庸并没有放弃,他开始用中书省长官的名义向朱元璋提出见面的要求。在这件事上,他有高度自信,坚信朱元璋绝对会见他。因为朱元璋这样的人就喜欢看别人痛苦地哀求自己,如同老猫玩弄老鼠一样,乐在其中,等玩腻了之后,再一口吃掉。
胡惟庸的想法是正确的。朱元璋果然同意和他见面,于是君臣二人见面了。
那天见面时,朱元璋站在一个小鱼缸前,手里拿了个捞鱼的小网,在鱼缸里捞来捞去。胡惟庸进来后站了许久,朱元璋才“惊讶”地发现了他,好像他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朱元璋脸上挂起了高贵的微笑,向胡惟庸打了个招呼,并且招呼他到鱼缸这里来,然后用小网捞起一条鱼。那条鱼在网中拼命地蹦跶,竭尽全力地张大嘴巴——这很像现在的胡惟庸。
朱元璋看着那条鱼,淡淡地说:“你看这条鱼,刚才在水里左冲右撞,对其他鱼傲慢无礼。可现在,你看看它,它就要死了。世上有很多人都像这条鱼一样,错把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主宰,其实离开鱼缸后,不过是一条烂鱼罢了。”
胡惟庸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接朱元璋的话,他说:“鱼缸中如果没有鱼,那还要鱼缸干什么,当尿壶吗?皇上创造了鱼缸和渔网,就应该好好对待鱼缸中的鱼,不能因为鱼犯了点错就把它捞出来,让它窒息死掉。”
朱元璋想不到胡惟庸此时还敢妄自尊大,不禁发怒道:“不服从的鱼,要它何用?”话音一落,朱元璋就把那条鱼狠狠地摔到地上,还踩了一脚。
胡惟庸没有去看那条死鱼,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条鱼的死相一定惨不忍睹。他转了话题说:“皇上那天要去我家喝酒,怎么没有去呢?”
朱元璋看了看他,说:“临时有事。”
胡惟庸看到朱元璋又用网捞起了一条鱼,鱼一出水面,就开始蹦跶。他开始恐惧,恐惧得要命,又由于恐惧而产生了莫大的勇气。他盯住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您临时有事,也不必造谣说我家中有伏兵啊。”
朱元璋的手一沉,网掉入鱼缸。那条鱼获得了自由,摇头摆尾地游动。但它还没有高兴太久,朱元璋又重新拿起了渔网,把它从鱼缸中捞了起来。这一回,他没有给胡惟庸看那条鱼,而是直接将它摔到了地上。
多么痛的鱼,多么痛的领悟啊。胡惟庸至此终于绝望:朱元璋铁了心要将他干掉,即使是西天佛祖来说情,也没有用。
谈到佛祖,胡惟庸脑海中突然冒出个救命妙招,这个妙招源于朱元璋的宗教信仰。朱元璋年轻时做过和尚,功成名就后认为这一切都是佛祖的保佑,所以大肆兴建寺院,鼓励大家出家为僧。但是,朱元璋不但信仰佛教,还信仰道教,常常把江湖上传闻的高僧大德请到宫中,和他们畅谈人类的终极话题。
多年来,胡惟庸曾无数次在朱元璋身边安插这样的高僧,又无数次被朱元璋拔除。不过,他还是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朱元璋因成功太易,一直担心这会透支自己后半生的福报,所以寄希望于信仰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
当胡惟庸想到这里时,他想到了一个妙计。他暗示朱元璋:“几年前有个道士曾对我说,您的一生中需要水。”
胡惟庸提到的那个道士,朱元璋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到底是谁,后来隐约想到:大概有这样一个人,但已经被自己处死了。对胡惟庸的这个小把戏,他干脆顺着他的意思玩下去。他问胡惟庸:“我缺水和你有关吗?”
胡惟庸说:“我姓胡啊。胡,就是湖水啊。”
朱元璋大笑,顺手就把鱼缸推翻在地,然后指着地上蹦跳的鱼说:“你看,鱼没有了水才不能活。我不仅仅是要杀几条鱼,我是要把整个鱼缸废掉。”
胡惟庸眼前一黑,只感觉属于他的一切都飘浮在空中,所有的东西都生出双手来,在向他告别。
那一天,他不知是怎么回的家,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直到他看见以陈宁为首的多年来培植的人马站在家中时,才从虚幻中醒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陈宁让众人坐下,自己却不说话,全场鸦雀无声。等了许久后,胡惟庸眯着眼好像睡着了。陈宁这才留下一个叫涂节的人,让其他人散了。
涂节是陈宁的搭档,也是胡惟庸的死党之一,在胡惟庸党羽眼中,涂节对胡惟庸是忠心耿耿,随时肯为他两肋插刀的人。三人静坐着,房间里的空气很沉重,灰色的风从门缝吹进来,三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涂节先开口了,他试探性地问胡惟庸:“计将安出?”
胡惟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陈宁接口说:“皇上这是要对咱们赶尽杀绝啊。”
涂节打开了话匣子:“皇上这是卸磨杀驴,从前刘伯温在时,咱们安徽帮和浙江帮斗得热火朝天,皇上是今天拉这个打那个,明天又拉那个打这个。如今浙江帮完蛋了,只剩下咱们安徽帮,皇上当然要干掉咱们了。”
陈宁对这种空话毫无兴趣,他希望听到的是更实质的、可操作的方案。不过,他自己也没什么主意,他也从来不在胡惟庸面前表现出多高的智慧,而只让胡惟庸看到自己的忠诚。
“大人,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陈宁卷起袖子,看上去每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涂节也跟着起哄,而且比陈宁更悲壮:“大人,我愿意充当你的先锋,就是脑袋粉碎,也决不退缩。”
胡惟庸还沉浸在忧伤中,说:“有时候,你不玩命地争取一下,都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对于这些缴械投降的话,涂节坚决不同意,他说:“大人,如果和皇上谈合作不行,干脆就来硬的。咱们好歹经营了多年,在城外调动一支军队还是可以的,采用突袭的方式,直奔皇宫。”
胡惟庸瞪起眼睛,训斥他:“你是不是疯了,这是造反啊!”
陈宁补刀道:“大人这么多年来培植自己势力的行为,和造反有啥区别?如今调动军队是临门一脚,这一脚不踢出去,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胡惟庸深吸了口气,茫然中,他眼前突然一黑,但不是晕倒,而是突然冷静了下来。人一冷静下来,头脑就清晰了很多。
他分析说:“皇上现在肯定是要对咱们收网了,而且必然早有准备。如果我们现在起兵造反,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计?我觉得还是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吧。”
陈宁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人家已经把菜板子准备好,刀也磨好了,可猪不想着反击,反而躺到菜板上,说什么“此心不动,随机而动”。这可真是一头蠢猪。
涂节的一双老鼠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在胡惟庸的话中感觉到了失败的阴影。但是胡惟庸如果失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他涂节也要跟着陪葬。
他知道前途在哪里,就如同老鼠永远知道食物在哪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