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对胡惟庸身上的网越收越紧,连近年来一向反应迟钝的李善长都意识到了。作为胡惟庸的亲家,李善长原本有义务帮助胡惟庸渡过难关。但李善长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太了解朱元璋了,只要被他盯上,就很难有逃脱的机会。
所以当胡惟庸以亲家的身份来拜访他时,他佯装拉肚子。他让家人告诉胡惟庸:“我现在是腹泻重症患者,不能见客。”胡惟庸此时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人情冷暖”这回事,不过他一定要见到李善长,因为他要和李善长说的事,不仅仅对他本人重要,对李善长也同样重要。
他让人给李善长透露信息说:“亲家,可还记得你为何能重新被起用?”
李善长当然记得,朱元璋想削中书省的大权,因此才将李善长和李文忠强行插入了中书省。胡惟庸的意思是:你的任务就是干掉中书省,如果中书省的长官——我胡惟庸——没了,你觉得自己逃得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吗?
李善长听懂了胡惟庸话里的意思,对此不以为然。但他最终还是和胡惟庸见面了,倒并非被他的话说动,而是看在双方是亲家的情分上。
胡惟庸一见到他,就单刀直入地问:“你还想如当年一样‘被退休’吗?”
李善长装出对权力漠不关心的样子说:“这次如果不是皇上三番五次要我回来,我才不回来呢。”
胡惟庸一语戳破他伪装出的嘴脸:“皇上的圣旨上午到,你激动得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跑回了京城,这怎么说?”
李善长憋得满脸通红,胡子也抖动起来。胡惟庸又提醒他:“皇上现在是咬住我不放了,如果我被干掉了,那安徽帮离土崩瓦解也不远了,你这个创始人也跟着完蛋。况且,你我是亲家,即使你说咱俩没有勾勾搭搭,你认为皇上能信吗?”
这番话触到了李善长的痛点,自从朱元璋开始咬住胡惟庸后,他就不停地寻觅对策。他本来以为胡惟庸本人可以搞定这些事,但随着朱元璋的网收得越来越紧,他知道,胡惟庸大势已去。后来,他干脆寄托于奇迹,希望皇上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变得敦厚善良,放胡惟庸一马。在这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暗示下,李善长每天都过得很不错,如同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富贵屋中。此时却被胡惟庸这个傻子踢开了窗子,惨烈的现实之光照进来,李善长感觉到这光要将他熔化了。
他只好问胡惟庸:“我能为你做什么?”
胡惟庸说:“如今只有你和李文忠最受皇上器重,你去向皇上说情,求他放过我。”
李善长闭目沉思许久,问胡惟庸:“条件呢?”
胡惟庸一愣:“什么条件?”
李善长用一根手指敲击桌面:“想让皇上放过你,你总得出点条件吧。”
胡惟庸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一年的赋税。”
李善长“嚯”了一声,惊异道:“你好有钱,看来这几年收成不错啊。”
胡惟庸有点脸红,李善长却说:“皇上要的不是这个,他想看到的,是你主动辞职。”
胡惟庸腾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李善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站起来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胡惟庸许久不说话。他不是对权力有多大的欲望,而是已经和权力融为一体,他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他,让他放弃权力等于让他放弃生命。
空气渐渐凝固,胡惟庸终于打破了这沉默,说:“那我考虑一下吧。”
李善长说:“尽快决定,时间不等人,皇上更不会等你!”
胡惟庸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极度复杂。他一会儿觉得告老还乡也不错,一会儿又觉得如果告老还乡还不如去死。在这种纠结的状态中,他突然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明明和朱元璋的关系很好,而且长期以来,朱元璋对他似乎也很信任。他在中书省拉帮结派的行为早已有之,为什么朱元璋之前不对他动手,而是忍受了他这么些年?难道这是朱元璋的诡计,要他灭亡前,先让他疯狂?难道朱元璋早就知道他胡惟庸不是好鸟,之所以没有提前搞他,只是因为时机未到?那么这个“时机”又是什么?
当胡惟庸想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他经常召开同党会议的情景:人山人海,比大臣上朝时还要热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朱元璋这个老贼,是让我引出对他不忠的人,然后一网打尽啊。搞来搞去,我胡惟庸只不过是个药引子!
倘若真是这样,那他唯一的生路也只能是如李善长所说,辞职回家。至于发动军事政变,那简直就是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想法。皇宫重地,戒备森严,禁卫军中没有一个人是他胡惟庸的人,发动军事政变根本就不可能。
他突然释怀了——对权力释怀了。他决心用几天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权力重要,还是老命重要。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得出最佳答案,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一年后的今天,他大概在老家喝茶遛狗,美女如云、财宝如山,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他很高兴,在轿中还笑了一下。
结果,他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决断,意外发生了——他的儿子在一次京城飙车比赛中死了。
大明帝国初年的南京城有很多娱乐项目,官二代们的娱乐项目除了一些普通的吃喝嫖赌外,还有一个引人入胜的项目,那就是飙车。
官二代们会挑选最好的马匹和最好的马车,用最好的车夫来驾马。胡惟庸的儿子小胡就特别喜爱这项运动。他们经常利用父母或是自己的权力封锁一条街,然后也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用鞭子抽打车夫,让他驾车飞奔即可。不过在胡惟庸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的某天,小胡的车夫没有把控好车子,导致翻车,小胡被车子砸到,当场死亡。
京城地方官急忙封锁消息,然后通知胡惟庸。胡惟庸泪眼婆娑地来到现场,看到儿子被砸成肉饼的尸体,痛不欲生。他一扭头,突然发现车夫居然没死,当场下令将车夫格杀。
换作平时,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宰相的儿子死了,宰相杀个车夫,和呼吸一样正常。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朱元璋一直盯着胡惟庸,终于找到了这个借口,于是他马上下令,让胡惟庸解释这件事:按照律法,胡惟庸在杀车夫之前应该先上报有关部门,但胡惟庸没有。
胡惟庸还没有反应过来,调查员就已登门,控制了胡家上下,讯问胡惟庸。胡惟庸正处于丧子之痛中,懒得搭理审讯官。审讯官很恼火,回报朱元璋说:“胡惟庸桀骜不驯,不尊重皇帝的使者。”
朱元璋暴跳如雷,下令彻查飙车事件,重点调查对象自然是胡惟庸。胡惟庸从丧子之痛中略醒转后,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大不了写个检查也就是了。
可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他儿子的死只不过是阎罗王发出的请帖,请帖已到,他不能拒收。检查还没有写完,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传来:涂节背叛了他,在朱元璋面前告他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