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耳他之鹰

他们只能绞死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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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斯佩德说:“我叫罗纳德·艾姆斯。我想见比奈特先生——蒂莫西·比奈特先生。”

“比奈特先生正在休息,先生。”管家犹豫道。

“能问一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他吗?事情很重要。”斯佩德清清喉咙,“我——呃——刚从澳大利亚回来,事情和他在那儿的一些产业有关。”

管家原地转身,嘴里说着:“我去问,先生。”话音未落,就已经爬上了正厅楼梯。

斯佩德卷了根烟点上。

管家下楼来:“对不起,现在不能打扰他,但华莱士·比奈特先生——蒂莫西先生的侄子——可以见你。”

斯佩德说:“谢谢。”跟着管家上楼。

华莱士·比奈特身材瘦削,相貌英俊,肤色黝黑,与三十八岁的斯佩德年龄相仿,他微笑着从一张锦缎扶手椅上起身,说:“一向可好,艾姆斯先生?”他朝另一张椅子挥挥手,自己重新落座,“你从澳大利亚来?”

“今天上午刚到。”

“你和蒂姆叔叔有生意往来?”

斯佩德微笑摇头:“不是那样的,但我有一些消息,我认为他应该尽快知道。”

华莱士·比奈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然后抬头看斯佩德。“我会尽量说服他见你,艾姆斯先生,但我实话实说,结果恐怕很难说。”

斯佩德似乎有点吃惊:“为什么?”

比奈特耸耸肩:“他有时候很奇怪。是这样的,他的精神完全正常,但他和任何一位身体欠佳的老年人一样,性格暴躁而古怪,有时候——怎么说呢——很难打交道。”

斯佩德慢吞吞地说:“他已经拒绝见我了?”

“是的。”

斯佩德从椅子上起身,他金毛魔王般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比奈特立刻举起一只手。“等一等,等一等,”他说,“我会尽我所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假如——”他的黑眼睛忽然变得警觉,“你不是来向他推销东西的吧?”

“不是。”

警觉的光芒从比奈特的眼睛里消失。“那就好,我认为我可以——”

一个年轻女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叫道:“华利,那个老白痴——”她看见斯佩德,连忙停下,一只手按住胸口。

斯佩德和比奈特同时起身。比奈特和颜悦色地说:“乔伊斯,这位是艾姆斯先生。这位是我的小姨子,乔伊斯·科特。”

斯佩德鞠了一躬。

乔伊斯·科特短促而尴尬地哈哈一笑,说:“请原谅我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她个子很高,蓝眼睛,深肤色,二十四五岁,肩膀线条优美,身体强健而苗条。她的五官用热情弥补了匀称方面的不足。她穿阔腿蓝色绸缎睡衣。

比奈特和蔼地对她笑了笑,问:“你这又是在激动什么?”

怒火再次让她的眼神变得阴沉,她张开嘴正要说话,随即望向斯佩德,说:“咱们还是别用愚蠢的家庭事务浪费艾姆斯先生的时间了。要是——”

斯佩德又鞠个躬。“当然,”他说,“你请便。”

“我去去就来。”比奈特保证道,和她一起离开房间。

斯佩德走到敞开的门口,他们出去后没关门,他站在门里面侧耳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也没有其他声音。斯佩德就站在那儿——黄灰色的眼睛里眼神蒙眬——这时他听见了尖叫声。尖叫的是个女人,声音高亢而尖细。听见枪声的时候,斯佩德已经夺门而出。枪声来自一把手枪,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回**和放大。

从门口出来二十英尺,斯佩德看见一道楼梯,他一步三级台阶地跑上去。他向左转弯,沿着走廊向前一半之处,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华莱士·比奈特跪在她身旁,拼命挤压她的一只手,用低沉的声音哀求道:“亲爱的,茉莉,亲爱的!”

乔伊斯·科特站在他背后,绞着双手,泪水在脸上滚滚而下。

躺着地上的女人很像乔伊斯·科特,只是年龄比较大,脸上有着年轻那位缺少的冷酷严苛。

“她死了,有人杀了她。”华莱士·比奈特难以置信地说,抬起他煞白的脸看着斯佩德。比奈特移动头部之后,斯佩德看见女人的茶褐色裙装的心口部位有个圆孔,黑色的印记在它底下迅速扩散。

斯佩德碰了碰乔伊斯·科特的手臂。“警察,医院急救科——打电话。”他说。她跑向楼梯,斯佩德对华莱士·比奈特说:“是谁——”

斯佩德背后传来虚弱的呻吟声。

他转过身。隔着一扇敞开的房门,他看见一个穿白色睡衣的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乱糟糟的**。他的头部、一侧肩膀和一条胳膊从床沿上耷拉下来。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喉咙。他再次呻吟,眼皮抽搐片刻,但眼睛没有睁开。

斯佩德抬起老人的头部和肩膀,把它们放回枕头上。老人再次呻吟,松开捂住喉咙的那只手。他的喉咙红通通的,有六道瘀痕。他瘦骨嶙峋,满脸的皱纹也许夸大了他的年龄。

床边小桌上放着一杯水。斯佩德把水洒在老人脸上,见到老人的眼皮再次抽搐,斯佩德弯下腰,低声吼道:“是谁干的?”

抽搐的眼皮向上抬起,充血的灰眼睛露出一条狭缝。老人又抬起手捂住喉咙,痛苦地说:“一个男人——他——”他使劲咳嗽。

斯佩德做个不耐烦的鬼脸。他的嘴唇几乎碰到了老人的耳朵。“他去哪儿了?”他急切地说。

一只枯瘦的手虚弱地抬起来,指了指屋子后侧的方向,随即落回**。

管家和两个惊恐的女仆来到华莱士·比奈特身旁,一起望着走廊里死去的女人。

“是谁干的?”斯佩德问他们。

他们茫然地望着他。

“谁去照看一下老人。”他吼道,跑进走廊。

走廊尽头是后楼梯。他跑下两段楼梯,穿过食品储藏室,来到厨房。他没看见任何人。厨房门关着,他试了试,发现门没锁。他跑过狭窄的后院,来到一道铁门前,门关着,但没锁。他打开铁门。狭窄的后巷里空无一人。

他叹了口气,关上铁门,回到屋子里。

占据了华莱士·比奈特家整个二楼正面的大房间里,斯佩德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宽大的皮椅上。窗外远处,一盏路灯的光线无力地冲淡了黑夜。斯佩德对面,波尔豪斯警探摊手摊脚地坐在另一把皮椅里,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脸刮得马马虎虎,脸色红润,深色的衣服需要熨烫了;邓迪警督站在房间中央,双腿分开,头部略向前伸,他个头比较小,体格结实,四方脸。

正在说话的是斯佩德:“……而医生只允许我和老人交谈几分钟。等他稍微休息一下,咱们可以再试一试,但他知道的似乎并不多。当时他在打瞌睡,有人掐住他的喉咙,拖着他在**转了半圈,他这才惊醒。他说那是个大块头,软呢帽拉下来盖住眼睛,胡子拉碴的。听着像是汤姆。”斯佩德朝波尔豪斯点点头。

警探哧哧笑,但邓迪不为所动,他说:“继续。”

斯佩德咧咧嘴,继续道:“听见比奈特夫人在门外尖叫的时候,他都快昏过去了。那人松开他的喉咙,他听见枪声,就在他失去知觉前,他瞥见那个大块头男人跑向屋子后侧,而比奈特夫人倒在走廊的地上。他说他从没见过那个大块头男人。”

“枪是多少口径的?”邓迪问。

“点三八。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华莱士和小姨子乔伊斯在她的房间里——他们是这么说的——什么都没看见,跑出来才看见死去的女人,但他们认为他们听见了一些响动,有可能是一个人从后楼梯跑下去。

“管家——他叫加尔波——声称听见叫声和枪声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女佣艾琳·凯利声称她在底楼。厨子玛格丽特·芬声称她在三楼后侧自己的房间里,什么都没听见。其他人都说她聋得像电线杆似的。后门和铁门都没锁,但所有人都说应该锁着的。没有人说他当时在厨房或院子里或附近。”斯佩德摊开双手,表示他说完了,“这就是我问到的情况。”

邓迪摇摇头。“不止,”他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斯佩德表情一亮。“也许是我的客户杀了她,”他说,“他是华莱士的侄子,艾拉·比奈特。认识他吗?”

邓迪摇摇头,蓝眼睛冷酷而多疑。

“他是旧金山的一名律师,”斯佩德说,“备受尊敬,等等等等。几天前,他带着他叔叔蒂莫西的故事来找我,那是个可悲的老吝啬鬼,还算有几个钱,苦日子过得压垮了身体。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马。他们很多年没他的消息了。但六个还是八个月前,他忽然冒出来,各方面都很糟糕,除了在财务上——他似乎从澳大利亚带了很多钱回来——他想和他仅剩下的在世亲属共度余生,也就是他的侄子华莱士和艾拉。

“他们觉得没什么问题。‘仅剩下的在世亲属’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两个侄子都开始觉得当继承人比当两个继承人之一更好——具体来说,好两倍——于是开始动脑筋博取老人的欢心。至少艾拉对我是这么说华莱士的,要是华莱士这么说艾拉我也不会吃惊,虽说华莱士似乎是两个人里比较缺钱的那个。总而言之,两个侄子谈崩了,蒂姆叔叔原先住在艾拉家,于是就搬过来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艾拉再也没见过蒂姆叔叔,打电话或写信同样联系不上他。

“这就是他找私家侦探的原因。他不认为蒂姆叔叔在这儿会受到伤害——是的,不会,他费尽唇舌向我解释这一点——但他认为老先生也许会受到逼迫,或者遭遇欺诈,而他亲爱的侄子艾拉肯定会被抹黑。他想知道实际情况究竟是什么样。我等到今天,今天有一艘从澳大利亚来的船进港,我来这儿,说我姓艾姆斯,有关于他在澳洲的产业的重要消息要告诉蒂姆叔叔。我只想和他单独待一刻钟。”斯佩德皱眉沉思,“唉,我没得到那十五分钟。华莱士说老先生拒绝见我。真是天晓得。”

邓迪冰冷的蓝眼睛里,狐疑又多了几分。“你那位艾拉·比奈特这会儿在哪儿?”他问。

斯佩德黄灰色的眼睛和他的声音一样坦率。“我也想知道。我打电话到他家和他办公室,留言让他尽快来这儿,但很抱歉——”

有人用指节从外面用力敲了两下房间的一扇门,室内的三个男人同时转向那扇门。

邓迪喊道:“进来。”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被阳光晒出雀斑的金发警察,他的左手抓着一个矮胖男人的右腕,后者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穿剪裁得体的灰色衣服。警察把矮胖男人推进房间。“发现他想弄开厨房门。”他说。

斯佩德抬起头,说:“啊哈!”语调表达出满意,“艾拉·比奈特先生,邓迪警督,波尔豪斯警探。”

艾拉·比奈特大声说:“斯佩德先生,你能不能把这家伙给我——”

邓迪对警察说:“可以了。干得好。把他留给我们吧。”

警察朝他的帽子抬抬手,转身走了。

邓迪瞪着艾拉·比奈特,没好气地说:“如何?”

比奈特的视线从邓迪转向斯佩德。“出什么事——”

斯佩德说:“告诉他,你为什么走后门,而不是正门。”

艾拉·比奈特的脸忽然红了。他尴尬地清清喉咙。他说:“我——呃——我可以解释。不能怪我,那是当然,但加尔波——也就是管家——打电话说蒂姆叔叔想见我,他说他会留着厨房门不锁,这样华莱士就不会知道我——”

“他想见你干什么?”邓迪问。

“我不知道。他没说。他说事情很重要。”

“你没收到我的留言吗?”斯佩德问。

艾拉·比奈特瞪大了眼睛。“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到底——”

斯佩德走向房门。“你继续问,”他对邓迪说,“我马上回来。”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爬楼梯上三楼。

管家加尔波跪在蒂莫西·比奈特的门口,一只眼睛贴在钥匙孔上。一个托盘放在他身旁的地上,托盘上摆着用蛋杯盛的鸡蛋、吐司、一壶咖啡、瓷盘、银质餐具和餐巾。

斯佩德说:“吐司要凉了。”

加尔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匆忙中险些碰翻咖啡壶,他面红耳赤,面露羞愧之色,结结巴巴地说:“我——呃——不好意思,先生。我想在进去前确定蒂莫西先生是不是醒着。”他拿起托盘,“我不想打扰他的休息——”

斯佩德已经走到门口,说:“没错,没错。”弯腰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他直起腰,用有点抱怨的语气说:“看不见床嘛,只能看见一把椅子和半扇窗户。”

管家匆忙答道:“是的,先生,我也发现了。”

斯佩德哈哈一笑。

管家咳嗽一声,像是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犹豫片刻,然后轻轻敲门。

一个疲惫的声音说:“请进。”

斯佩德立刻压低声音问:“科特小姐在哪儿?”

“应该在她的房间里,先生,二楼左手边。”管家答道。

疲惫的声音暴躁地说:“行了,快进来吧。”

管家开门进去。在管家关门之前,斯佩德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到蒂莫西·比奈特靠着枕头坐在**。

斯佩德来到二楼左手边,敲了敲房门。门几乎立刻开了,开门的是乔伊斯·科特。她站在门口,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他说:“科特小姐,我和你姐夫在房间里的时候,你走进来说‘华利,那个老白痴——’指的是蒂莫西吗?”

她盯着斯佩德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对。”

“介意说说剩下的半句话是什么吗?”

她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和你为什么问这个,但我不介意告诉你。剩下的半句话是‘派人去叫艾拉了’。因为加尔波刚告诉我。”

“谢谢。”

他还没转过去,她就摔上了门。

他回到蒂莫西·比奈特的房间,敲了敲房门。

“这又是谁?”老人的声音喝问。

斯佩德打开门,老人在**坐了起来。

斯佩德说:“几分钟前,那个加尔波从钥匙孔偷窥你的房间。”说完他就回图书室去了。

艾拉·比奈特占据了斯佩德先前坐的椅子,他对邓迪和波尔豪斯说:“华莱士也没逃过股灾,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但他企图修改账目以拯救自己。于是股票交易所驱逐了他。”

邓迪朝会客室和房间里的装饰挥挥手。“对于一个破产的人来说,这儿未免太金碧辉煌了一点。”

“他妻子有些钱,”艾拉·比奈特说,“另外,他向来过得入不敷出。”

邓迪瞪着比奈特:“你真的认为他和他老婆关系不好?”

“不是我认为,”比奈特平静地答道,“是我知道。”

邓迪点点头。“你还知道他对他小姨子——也就是那位科特小姐——有想法?”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听说过很多朝这个风向吹的传闻。”

邓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然后提了个尖锐的问题:“老先生的遗嘱是怎么说的?”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立遗嘱。”他对斯佩德恳切地说,“我知道的事情我都说了,一件不落。”

邓迪说:“还不够。”他朝房门一甩大拇指,“找个地方让他等着,汤姆,叫那个死了老婆的再进来一趟。”

大个子波尔豪斯说:“好嘞。”带着艾拉·比奈特出去,带着华莱士·比奈特回来,后者脸色苍白,表情沉重。

邓迪问:“你叔叔有没有立遗嘱?”

“不知道。”比奈特答道。

斯佩德柔和地说出接下来的问题:“你妻子呢?”

比奈特的嘴唇绷紧了,露出一个悲戚的笑容。他慢吞吞地说:“让我告诉你们一些我并不想说的事情吧。我妻子实际上并没有钱。一段时间以前,我遇到了财务上的麻烦,为了保住一些产业,我把它们转到她名下。她却背着我变卖了它们,直到事后才告诉我。她用那笔钱支付我们的账单——日常开销——但拒绝把钱还给我,她向我发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们是待在一起还是离婚——我都永远拿不到那笔钱里的一分一毫。我相信她,现在依然相信。”

“你想和她离婚?”邓迪问。

“对。”

“为什么?”

“婚姻不幸福。”

“乔伊斯·科特?”

比奈特涨红了脸,他硬邦邦地说:“我极为喜爱乔伊斯·科特,但就算没有她,我也一样想离婚。”

斯佩德说:“你确定——百分之百确定——你不认识任何人符合你叔叔描述的那个企图掐死他的男人?”

“百分之百确定。”

门铃声隐约传进会客室。

邓迪暴躁地说:“先这样吧。”

比奈特起身出去。

波尔豪斯说:“这家伙和别人说的一样糟糕。而且——”

楼下传来手枪在室内开火的巨大声响。

灯一下子灭了。

黑暗中,三个侦探撞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冲出门,跑进黑洞洞的走廊。斯佩德先跑到楼梯口。底下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但他什么都看不见,直到跑到楼梯拐弯处为止。正门敞开着,街上的光线照亮了一条背对门口站着的黑色人影。

邓迪的手电筒亮了,他紧跟着斯佩德,他将白色的光束射向那个男人的脸。那是艾拉·比奈特。他在强光中使劲眨眼,指着前方地上的什么东西。

邓迪把光束转向地面。加尔波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脑勺的子弹孔里涌出鲜血。

斯佩德轻轻地骂了一声。

汤姆·波尔豪斯迈着沉重的步伐跑下楼,华莱士·比奈特紧随其后。乔伊斯惊恐的面容从他们背后冒出来。“天哪,发生什么了?华利,发生什么了?”

“灯开关在哪儿?”邓迪吼道。

“地下室的门里,从那边的楼梯下去,”华莱士·比奈特说,“怎么了?”

波尔豪斯挤开比奈特,跑向地下室。

斯佩德从喉咙里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他推开华莱士·比奈特,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楼上。他从乔伊斯·科特身旁跑过,她吓得尖叫,他置若罔闻,继续飞奔。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跑到一半,三楼传来了枪声。

他跑向蒂莫西·比奈特的房间。门开着。他冲进去。

一个有棱角的硬东西砸在他右耳上方,打得他踉跄退过半个房间,单膝跪地蹲了下去。某个东西砰地掉在门口外面的地上,叮叮当当滚了几圈。

灯亮了。

蒂莫西·比奈特躺在房间中央,仰面朝天,左前臂有个子弹孔,献血汩汩而出。他的睡服上衣被撕破了。他双眼紧闭。

斯佩德起身,伸出一只手摸他的额头。他瞪着地上的老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扫视房间,最后望着走廊地板上的那把黑色自动手枪。他说:“行了,杀人的老东西。给我起来坐在椅子上,我看看能不能在医生赶到前先给你止血。”

躺在地上的老人没有动弹。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邓迪走进来,比奈特家比较年轻的两个成员紧随其后。邓迪黑着脸,怒不可遏。“厨房门敞开着,”他用快要窒息的声音说,“他们跑进跑出,就像——”

“别管那个了,”斯佩德说,“蒂姆叔叔才是咱们的凶手。”华莱士·比奈特惊呼一声,邓迪和艾拉·比奈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只当他们不存在。“行了,快起来,”他对地上的老人说,“说说管家从钥匙孔里偷窥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老人依然毫无动静。

“他杀管家是因为我告诉他管家在偷窥,”斯佩德向邓迪解释道,“我也偷窥了,但只看见了椅子和窗户,不过我们当时很可能动静太大,吓得他躺回了**。假如你拿开椅子,而我走到窗口。”他走到窗口,开始仔细查看。他摇摇头,从背后伸出手,说:“给我手电筒。”

邓迪把手电筒放在他手上。

斯佩德抬起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打开手电筒,对着建筑物外墙照。没多久,他哼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去拉靠窗台下沿的一块砖头。那块砖头很快就被拔出来了。他把砖块放在窗台上,手伸进抽出砖块后墙上的那个空洞。他从洞口一样接一样地取出一个空的黑色枪套、一个半满的弹仓和一个没封口的牛皮纸信封。

他用双手拿着这几样东西,转身面对其他人。乔伊斯·科特捧着一盆水和一卷纱布进来,在蒂莫西·比奈特身旁跪下。斯佩德把枪套和弹仓放在桌上,打开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有两页纸,上面写满了龙飞凤舞的铅笔字。斯佩德自己读了一段,忽然放声大笑,重新从头开始读,他大声朗诵:

“本人,蒂莫西·凯兰·比奈特,身心健康,在此宣布以下是本人的最终遗嘱。我亲爱的侄子艾拉·比奈特和华莱士·伯克·比奈特,他们为人亲切善良,接纳我进入他们的家庭,照顾年老力衰的我,我将我所有形式的财产留赠给他们两人平分,这些财产包括本人的遗体和本人身上的这些衣服。

“除此之外,我留赠给他们的还有我的葬礼开销和以下回忆:首先,他们轻信于我的回忆,他们居然会相信我在新新监狱度过的十五年是去了澳大利亚;其次,他们乐观向上的回忆,他们认定那十五年让我发了大财,假如我依靠他们生活,找他们借钱,不花自己的一分钱,那是因为我生性吝啬,而他们迟早会继承我的积蓄,而不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能从他们的手指缝里抠钱;第三,他们满怀希望的回忆,他们觉得假如我有钱,就肯定会留给他们一点什么;最后,他们缺乏像样幽默感的回忆,他们始终看不出这件事到底有多么滑稽。这份遗嘱由本人签字和封存于——”

斯佩德抬起头说:“没有日期,不过有蒂莫西·凯兰·比奈特的花体签名。”

艾拉·比奈特气得脸变成了酱红色,华莱士脸色白得吓人,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乔伊斯·科特也停下了为蒂莫西·比奈特包扎手臂的动作。

老人坐起来,睁开眼睛。他看着两个侄子,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既不歇斯底里也不癫狂:这是有理智、发自肺腑的笑声,渐渐地平息下去。

斯佩德说:“行了,你高兴够了。现在咱们谈谈谋杀吧。”

“关于前一个,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老人说,“这一个不是谋杀,因为我只——”

华莱士·比奈特还在筛糠似的颤抖,从牙齿缝里痛苦地说:“你撒谎。你杀了茉莉。乔伊斯和我听见了茉莉尖叫时刚好从乔伊斯房间里出来,我们听见枪声,看见她从你房间里出来倒下,然后就没有其他人出来了。”

老人冷静地说:“好吧,听我说,那是个意外。他们说有个从澳大利亚来的人要见我,和我谈谈我在那儿的一些财产。我知道事情有蹊跷,因为”——他咧咧嘴——“我根本没去过那儿。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亲爱的侄子起了疑心,给我下套什么的,但我知道假如不是华利,他肯定会向那位从澳大利亚来的先生打听我,搞不好我就会丢掉我的免费食宿之一。”他哧哧笑。

“于是我心想,我必须和艾拉取得联系,要是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就回他家住着,另外我得想办法除掉这个澳大利亚人。华利一直以为我是个半痴呆,”——他朝侄子使个眼色——“担心我会在留下有利于他的遗嘱前就不得不被送进疯人院,或者就算立了遗嘱也被证明无效。你要明白,因为股票交易所的那档子事,所以他这人名声不太好,他知道假如我发疯,任何一个法庭都不会指定由他处理我的各种事务——特别是我另外还有一个侄子,”——他又朝艾拉使个眼色——“他是一位受尊敬的律师。这样一来情况就很清楚了,比起我大吵大闹,结果说不定会被送进疯人院,他宁可赶走这个客人,于是我就演了一场戏给茉莉看,她凑巧离我最近。只可惜她太认真了。

“我有枪,我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在澳洲的敌人在刺探我,我要下去崩了这家伙。但她激动起来,想从我手上抢走枪,我还没反应过来,枪就响了,我只好在自己脖子上掐出几道印子,编故事说有个大块头黑皮肤的家伙。”他轻蔑地望向华莱士,“我不知道他在替我打掩护。我已经很看不起他了,但没想到只为了几个臭钱,他就能卑鄙到给杀了他妻子的人打掩护,哪怕他并不爱她也一样。”

斯佩德说:“这个就别说了。管家呢?”

“管家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老人答道,平静地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你必须尽快杀死他,不给他时间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于是你从后楼梯溜下去,打开厨房门迷惑大家,然后去前门按门铃,使劲关上门,跑到前楼梯底下,躲在地下室门的影子里。加尔波出来开门,你一枪打死他,他后脑勺的弹孔就是证据,然后你拉掉地下室门里的电闸,摸黑从后楼梯跑上去,对着自己的胳膊开枪,小心翼翼地选了个好地方。可惜我上去得太快,你用枪砸我,趁着我天旋地转的时候,你把枪从门里扔出去,自己躺在地上。”

老人嗤之以鼻:“你在编故——”

“行了,”斯佩德耐心地说,“咱们别吵了。第一条命是意外——没问题。第二条不可能是。很容易就能证明杀人的两粒子弹和你胳膊里的那一粒是从同一把枪里打出来的。证明哪一条命是一级谋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能绞死你一次。”他愉快地笑了笑,“反正你死定了。”